這個夏季異常燥熱,即便是邊城這樣水系縱橫，兩面環水的地方也熱得如同掉進了太上老君的煉丹爐,紅日才稍稍升起，地表的溫度已近灼腳。我本想早起煲粥給克西裏喝,卻餘毒發錯，心猛然像無數火球在翻來滾去,口裏焦渴幹涸,如同生生吞了個火折子。

“阿姐！”克西裏來催我起床，見我毒發,急忙跑去師祖房裏取藥水：“阿姐先服下這些……”

我擦了擦涔涔直冒的珠汗,緩緩喝下藥水。

他連忙又道：“我還是去把師祖找回來。”

“不了,沒什麽的,看你緊張得。”我強笑了下,半躺著輕喘體內炙熱的毒氣。

紫珩師祖這幾日往桂柳城除妖去了，近幾年水杳頻現妖魔，很多修真人從飄渺海過來斬妖除魔，師祖也跟著忙了起來。桂柳城離此地有很長一段距離，克西裏現在的術法半天內未必能到得了那，更何況妖魔無情，若他被妖魔所傷我的罪過就大了。他可是八天將之一艮山天將，原西方天域王母幺子，司土之神開山弟子，三千歲就修煉成神，守神霄天東北一方安寧。每每想到這個，我對他就萬分的恭敬，任勞任怨讓他壓迫，擺攤算命，賣唱掙錢，事事依從，不敢反抗，憋得自己如同王八，默默念著他是天神，不要惹他，他是天神，要好好巴結他……額……

“阿姐，你現在看我的眼神情意綿綿，秋波無限，你即不願意嫁我就不能老這樣看著我！”他臉已霞雲翻飛，寶石般美麗的眼眸躲閃著。

“額……”我是在敬仰你，不是勾引，你想多了……我連忙收了眼神，拉了拉薄被，假意要睡。

他賊賊笑了：“今天就別出去了，你想吃什麽，我去酒樓買回來。”

“算了，別買回來了，等會我好些了，去店裏吃。”

***

這樣的大熱天，寶慶酒樓沒再讓說書人講激情洋溢的故事，換了些戲子在臺上唱曲兒。我和克西裏算是貴客，老板特意讓了個雅間給我倆，臺下戲子唱得正是《游園驚夢》。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濺![1]”

我恍惚回到一年前，暮春時節，燕草如絲風吹絮。我坐在窗邊，聽珠兒唱這首《游園驚夢》，她的歌聲宛如夜鶯啼唱，美妙動聽。

珠兒很喜歡《牡丹亭》，我偶爾給她說了個頭，她吵著要我將整個故事說給她聽，因為是沖破封建禮教，追求自由愛情的故事，她似是找到知音了一般。還仔細抄了這段詩文唱調，特意去樂坊請人編了曲子，傳唱開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我覺得夫人好像這故事裏的杜麗娘，昏死八年又醒了過來。而皇帝哥哥像柳夢梅，對你魂牽夢縈，日夜思念，終於把你找到了。”

“小妮子！”我當時冷冷打斷了她的話：“這些話，不該說！我也不愛聽！”

“夫人真絕情。”她嘟著嘴說著，甚是委屈：“夫人是看不見，皇帝哥哥頭發都……皇帝哥哥都消愁成那樣了，我都看得心痛。”

典溟，市井上說宮變之亂讓你痛失了皇後，你悲傷欲絕，神智昏亂，整整一個月將自己關在禁地裏不吃不喝，不理朝政，也不管剛出世的皇子。你這份傷痛有多少是真的給孤月的？又有幾分是給雨晨的？罷了，我還在乎這些做什麽？是我不對啊，將你忘了，又將你傷害了……我醒來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聽說你又振作了起來，肅整內政，重整邊防，輕徭薄賦，與民生息，立皇子為太子，封墨塵為鎮國公，羽飛弟也被調回京師輔佐左右，國家運行得井然有序，逐漸步入安定昌盛，我想墨塵一定會告訴你蝶雪和燕丞相的叛逆之心，你也一定會想辦法除去他們。我不在，大家都很好，這樣也好的……

“小二！”克西裏猛地吼了一聲，唬得我抖了下。

“公子，菜馬上就來了……”小二也嚇了一跳，以為是菜上得有些慢惹惱了這位大牌優伶。

“你讓戲子換個喜慶點的故事演！幽幽怨怨的真晦氣。”

克西裏收了怒目，滿眼憐惜地看著我，我一楞，回過神來，收住眼中朦朧的水霧，嗔他道：“這麽大的火氣做什麽，別忘了我們也是戲子……”

嗯，我們也是戲子，永遠在別人的故事裏演著自己的悲傷，流著自己的眼淚……

我沒想到自己也會成為戲子，以前只道藝人風光，見到珠兒這樣的奇女子，更覺得若不為名節所累，藝人不僅能自得其樂專研技藝，還能自由游走於社會高層，結識各類雅士、權貴，尋得好歸處。可當自己深入其中，才感悟到藝人的生活有多艱苦，命運有多淒慘，即便是紅得發紫的樂師舞師，也要躬身屈膝任由各種品性的權貴召喚指使，宰割玩弄，而面對尋常百姓，藝人又被嗤之以鼻，鄙夷輕視。她們處在社會夾縫之中，退無退路，進無可進，以聲色事他人，是以杜十娘會怒沈百寶箱，但看古來歌舞地，唯有黃昏鳥雀悲！[3]

初春那陣，萬物覆蘇，春蟲作祟，不知從哪兒刮來了陣陣男風，各色龍陽斷袖君劃著雙槳騎著小馬跋山涉水而來，為的是一睹師祖和克西裏的絕代姿容，聆聽人間難得幾回聞的天籟之音，以期高山流水遇知己，交頸分桃親芳澤。每當他倆被一群小攻、小受、攻守皆宜的紈絝子弟糾纏、輕薄、調戲之時，我光榮地杵在一旁被忽視，似乎我存在的意義就是襯托師祖和克西裏有多驚艷絕倫。

我很佩服紫珩師祖物我兩忘的歷練境界，一位靈術修真至中仙[2]的高人甘願做這世上身份卑微的藝人，面對塵世的喧囂嘈雜、汙濁傾軋卻能榮辱不驚，淡然處之，這便是大隱隱於市。一年下來，我倒稍稍明白了紫珩師祖的用意，他在修煉我們的內心，培養一種看破世間性別，名利，榮辱的能力。這大概是修術者的入門課，也是基本功。剛開始那陣，克西裏受不住那般侮辱，好幾次沒忍住砸了場子，之後就是被師祖一頓暴揍加面壁思過。到如今，他的脾氣磨得越來越淡，只是和我獨處的時候立刻打回原型，偶爾賣萌撒嬌，時而事故老成，蠻橫霸道也是有的。

“前些天南青國又出大事了！”

“燕氏一族囂張跋扈，貪贓枉法，暄帝震怒，抄了他所有家產，賜燕貴妃白綾一條，燕丞相毒酒一壺。”

“哎，只能怪燕丞相自己不知足，他們說天下是端木氏的，錢財卻是他燕氏的，富可敵國功高蓋主，暄帝怎麽會容忍他。南青國正是休養生息充實國庫的時候，這麽一抄家，暄帝輕而易舉得了大筆錢財。”

“正是這個理啊，我還聽到一個謠傳，燕丞相暗中參與過一年前的逼宮，皇後和玉茗夫人是被燕貴妃害死的，這麽心腸歹毒的人暄帝賜他們全屍已是大恩大德了。”

隔壁雅間說的這些話讓我猛然驚住，蝶雪和燕相死了？終於死了，還是死了！兔死狗烹，他們不可能逃得過去，典溟的心思從來沒有那麽簡單。可蝶雪是兌澤天將，就這樣死了嗎？

龍哥說，八天將陸續出現在我身邊，一定有些關系，讓我註意著些。克西裏和1573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珠兒是渡靈三叔養大的孩子，他們對我很好；而夏影、風麟又是愛過我的人，更不會對我怎樣；只是蝶雪、璇璣，前期就傷害過我，變成天神後會如何？我隱約感到有些不安。

我是不希望蝶雪還活著的，也不希望以後再見她了，她不同璇璣，傷的是我的心，離間我和典溟的關系，說因為我有“木記”，我有傾城公司的巨額財產，有渡靈三叔花君組織的繼承權，有墨塵這樣一個親哥哥，所以典溟才會留我在宮中，只為利用我……

我就那樣相信了她的話，在心裏埋下了解不開的結，對典溟，除了惱，便是怨，直到今天，我仍被她的話影響著，害怕典溟利用我，不想再回去做金絲鳥籠裏的雲雀了……

燕氏家族覆滅了，我該高興才對，可湧上的卻是淡淡的悲憫、擔慮和淒涼。

作者有話要說：預告：下章有風麟戲份！

1、《牡丹亭·游園驚夢》湯顯祖。

2、修靈術的位階：共分四個階：修者、下仙、中仙、上仙。

3、《代悲白頭翁》劉希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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