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生姿，遲暮也美麗；病容依依，睡去也嬌人。

粉色的睡衣襯托著她的臉，她的手，柔美中透露出春的訊息，讓人想起青春時光，還有初戀的感覺。

她身體虛弱，剛剛與死神擦肩而過。活著，已經是奇跡；完整地活著，簡直就是承受了上天原恩賜。

她睡去，虛弱的樣子，惹人疼愛。不是十八歲的少女，卻占盡少女的優勢；不是曾經親密的情人，卻把人間所有美好的情愫都聚集到一身。烏黑的頭發，長長的睫毛，嘟著的紅唇，微微向上翹起的鼻翼，這一切都寫滿一個女人的秘密和好快的傳奇人生。

她是憑空冒出來的嗎？她難道只在她四十歲的時候才來到他眼下的世界？

他突然有種預感，以前的世界，她曾經來過，不然，不會如此熟悉與親切！

紅酒、香檳、威士忌、香煙、檳榔，張正宇突然想起了這些身外之物，不由笑笑，笑自己會由女人想到這些。

做飯的過程中，他是容易糊思亂想的。哦，吃外賣吃多了，他對做飯竟然有種陌生的感覺。然而，為了外間躺著的那個女人，他要恢覆曾經做飯的記憶，哪怕是回憶一下若雲仨兒做飯的流程也好。

他突然覺得矯情。他是會做飯的，而且做得很好。

在照顧周俏的過程中，他有段時間是淪陷在廚房了的。溫馨的回憶，伴隨著父愛的味道，手下的動作也便變得嫻熟起來。

米下鍋後，他又禁不住去外間看了一眼尹榕榕，抻抻被子。深秋已把寒意贈送給人，人卻用溫暖的眼光註視秋天。他註視的是尹榕榕，一個和他女兒長得極像的女人。天啦！難道，難道他對她的這份親切與熟悉竟然來自自己的女兒？源於她們二人之間如些的形神相契？而兩天前，眼前的這個女人冒著生命的危險，救了他的女兒。她從高空淩躍而下的時候，就沒有想到過後果？以命換命難道是她瞬間的決定？看起來真不像啊！抑或是一種機緣巧合？

他竟然心慌得不行！

失去哪一個，他都不能好好活！

這種痛的感覺，他記憶猶新。二十年前，他失去妻子的時候，曾經有過。過去的記憶像一條絞繩一樣，面對戰戰兢兢的人們毫不留情，顯出關於生離死別的常倫，好像它就是命運的掌控者。你無能為力。一個人的情與愛，在生死面前，那是多麽的無足輕重。只有回憶，是活著的人可以自主保留的。這些年，他拼命地保留著那份回憶，用回憶來延續和妻子之間那份短暫的愛。愛雖短暫，回憶卻永恒。回憶是可以不斷被美化的，平凡的愛情在回憶中被加工成了神話傳說。

愛情的滋味很甜，回憶中的滋味更是潤人心田。但是，面對一份新的愛情時，兩種甜蜜交織在一起，卻有點膩，有點讓你的神經無法選擇。難道選擇新的味覺感受，就意味著對舊滋味的背叛麽？

矛與盾在張正宇的內心進行著劇烈的較量，猶如鍋鏟對鍋一樣，發出嘩嘩的聲音。

菜一道一道地吵出來了。三菜一湯，竟然也是有模有樣！

仿佛是聞到了鮮味，尹榕榕也醒了。

“好香，可見你的手藝應該是不錯的！”

如初生的嬰兒般，她渴望吃到新鮮的食物。然而，她的手腳竟有點不聽使喚。她仍是笑笑。他明白。

盛過一碗飯去，他餵她吃。她這幾天已經習慣了受他的照顧，因此，動作很自然。

她有時候，竟然想著，此生殘廢也沒關系，有他哩！

而他，也在想著，你這樣就挺好，有我哩！

屋外的陽光滲透進窗子，屋內卻顯得有點暗。

在這樣深秋的上午，尹榕榕默默地吃著張正宇給她做的劫後餘生後的第一頓飯。

重嘗人間煙火，真是一種幸福！

舌頭還沒有麻木，真好！四肢受傷那是必然的，不過，過段時間會好的。

吃完飯，她又要張正宇按她的要求去她的醫務室取藥。張正宇承認自己不是一個很好的藥劑師，取的藥當然並非她所要求的。

她笑笑，道：“已經很難得了。推我進去吧！”

醫務室有點暗，她指了指墻壁上的一個開關，要他打開。那是一個隱藏開關，若不是她指引，一般人根本不會發現那是一個開關。

瞬間，燈光通明。醫務室裏藥品之多，出乎張正宇的想象，他前兩天來取藥竟然沒留意到。也許是燈光的原因吧。

“你先前開的只是角燈，也就是只能照射某一個角落的燈，所以，你看不到全體。”尹榕榕留意到張正宇驚訝的表情，說道。然後，她又要張正宇去把對面的一個櫥櫃打開。

那竟然是一個大型冰櫥，裏面放著各種名貴藥品。

“這裏面許多藥都是軍用藥，你怎麽會有？”

臉上毫不掩飾的驚訝之意把張正宇襯托成了一個好奇心重的小男孩。

照常理，她的確不能擁有這麽多特殊藥品。尹榕榕沒有解釋，只要他按自己的指示，取出了幾樣藥，甚至還有註射品。

“你會註射嗎？”

她問張正宇。他搖了搖頭。

她於是又說道：“我知道你會，但不是很精通，所以，前兩天我沒讓你幫我進行註射。現在，我自己行了，請按我的要求來做吧！”

尹榕榕熟練地為自己進行配藥註射，雖然動作有些遲緩，但還是順利地完成了。

她微閉著眼睛，安詳地享受著藥水給她帶來的康覆希望。她感覺到藥水已經平安進入她的身體，沒有異樣反應，才來理會張正宇的表情。

“你一定對我的這些東西很好奇，對不對？”

她仍舊微閉著眼睛，語氣像小溪淌水，不急不徐，一點看不出她是個剛剛從死神的擁抱裏掙脫出來的人。張正宇的沈默代表她所問正確。

“我的那些藥品的確是軍需用藥，這麽好的藥品怎麽會到我手裏來呢？因為，要破案就會有流血犧牲，難道不是嗎？”

接下來，她並沒有正面回答他藥品的來源。她想，他應該會知道。他是一市公安局之長，還是警察學院出來的高材生，如果還不太糊塗，他會懂的。

然而，他並不懂，他有許多問題，縈繞在心。他想問！

“給孩子打個電話吧！”尹榕榕先他而說。

“給尹流星？”

“不，給周俏！”

“我、我不想給她打！”

想起周俏坐在酒店頂樓屋檐上的情形，張正宇這個歷數百戰的人也仍心有餘悸。周俏身處高樓的淩厲言辭給了張正宇無法抹去的傷痛。

尹榕榕理解張正宇的心情，但她放不下周俏。畢竟，那也是她的孩子，是她用命換下的孩子。

“給孩子打個電話吧，就說我沒死，只是成了植物人。這樣的話，孩子才不會負疚太重。這幾天，她一定活在恐懼當中，也是時候給她松松綁，讓她從恐懼中擺脫出來了。相信，她應該會有所悔悟吧！”尹榕榕語氣緩和，像極了一個良母對稚子的頭愛。

“她應該承愛心靈的問責，不然，她不會發生任何改變，動不動就用死來要挾大人，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張正宇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看得出，他內心還是很關心孩子的。

“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做大人的應該負大部分責任呢？你們平日裏議定案件時，沒有采取好保密措施，以致讓她聽到了許多她不應該聽到的消息。出於對你的恨，她當著周遠征的面，全說了。她寧肯相信長相慈眉善目的周遠征不是毒販，也不肯相信她的父親是個忠貞守志之人，難道全是她的錯嗎？”尹榕榕的一番分析，令張正宇無言以對要。

“我也有錯。我不該讓流星和她談戀愛的，可是，流星後來迷途知返，作為大人，我沒必要斥責他。要知道，早戀也不是什麽好事。然而，周俏的反應讓我始料未及。”

“是我的錯。”張正宇低下頭，以雙手撐著額頭道，“我對她媽媽的所謂一往情深，讓她覺得別人愛一個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一旦有所改變便是天理不容的事情。她由看重忠貞變成了認死理，鉆死胡同，她的這種觀念強加在別人身上，將會把人打入萬世不覆的深淵，讓人痛不欲生！”

尹榕榕看向張正宇，眼神很無力。她知道，藥水在發生效力，她很快就又會睡過去。

“記得給我換藥。”她說，“一定要給孩子們打個電話，說我沒死，成了植物人，語氣不要太悲觀。記住，一定要照我說的去做，並且讓若雲她們把這個消息放出去，想辦法讓周遠征他們知道。這樣，我們才能采取下一步行動。”

張正宇看著尹榕榕，道：“我們聯系外界，她們就會知道我們在哪裏了？”

尹榕榕道：“你沒發現你的手機沒信號嗎？用我的老人機吧！快！”

她終於禁不住藥力，陷入昏睡狀態。嘴裏還輕念道：“得讓孩子們放心！我還還沒死！”

她的老人機掛在她胸前，張正宇靠近她，從她胸前取過老人機，按下了若雲的號碼，照尹榕榕所說的打了過去。

他聽得出，電話那頭有孩子們喜極而哭的聲音。周俏在，尹流星也在，看來他們等待他的電話已經很久了。周俏想跟他單獨說句話，但是，他沒讓，只給若雲交待了幾句，然後，就掛了電話。

他重又把電話輕放到尹榕榕胸前。他看著她起伏著呼吸節奏的胸脯和她安詳的臉龐，情不自禁地把唇貼了上去，吻在了她的左腮上。她如睡美人一般，任他觀賞，任他做任何遐想。

他沒忘記給她換藥。他堅信，在她自己的治療之下，她會好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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