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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冬去(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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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淵瞧她一副不止不休的模樣,招她上前來。

晚雲擦了擦手,坐回榻邊。

“醫官有醫官的苦,治好了都是本分,若出了岔子後果不堪設想。”裴淵道,“他們謹慎行事,乃出於規矩,不怪他們。”

裴淵這話,一下讓晚雲想起來了師父文謙立下的鐵律。

她喃喃道:“怪不得師父立下鐵律,無他允許,門人不得到官府裏任職。”說罷,她隨即想起另一樁事情:“那阿兄的頭疾,確實無人能治,還是無人敢治?”

“兼有之。”裴淵對於此事,心態已經平順,無過多強求:“連文公都束手無策,他們自然不想多費心思;再說,我還守著河西要地,不容有失,他們也不敢多試。”

晚雲心中一動,望著裴淵,雙眸明亮:“這些年來,我不曾忘記阿兄的頭疾。雖也一時找不到辦法,但阿兄放心,我日後定然會將此事了卻。”

裴淵靠在枕上,微微發白的臉上勾起個笑:“如此,就有勞你了。”

晚雲看他的神情,再看看旁邊的一摞公文,不由有幾分心疼。

他身受重傷,也累了,可身後還有許多的事等他處理。

“我要是能提阿兄分擔就好了。”晚雲嘆口氣。

“你已經替我分擔了許多。”裴淵道,“今日替我殺敵,還替我療傷,已經夠了。”

晚雲隨即精神一振:“我還能分擔更多,日後仍讓我留在阿兄身邊可好?”

裴淵不答,只看著她。

望著那清淩淩的雙眸,晚雲心裏嘆口氣。

這意思不必明說。她幫的這點忙遠遠不夠,他還是要把她送回去。

晚雲失望地垂下腦袋,修長的睫毛在燭光中一撲一撲。

沒多久,尹追領親衛送來換洗的衣物和浴湯。

晚雲知道他要洗漱,叮囑“傷口切不可沾水”,起身出去。

月朗星稀。

晚雲在站在廂房的院子裏吹風。

剛才,她又不自覺地說了那句話,問他,自己能不能留在他身邊?

結果和八年前一模一樣。他拒絕了。

心中有些惆悵。晚雲望著天空,覺得自己走這一趟,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雖然早知道他一旦下了決心,就不會改變。但晚雲還是覺得鼻子酸酸的。

沒多久,房門開了,裴淵已穿戴整齊走了出來。

晚雲沒想到那麽快,趕緊用袖子胡亂擦幹眼淚,問:“阿兄好了?”

裴淵頓了頓,踱步過來,說:“我還需議事。屋裏的浴湯我沒用,你自去用,案上的飯菜吃完就早點歇息。”

她詫異地擡頭,在月色中可見微紅的淚眼:“阿兄呢?”

“我無礙。”裴淵拍拍她的肩頭,“安心去,無人會擾你。”

晚雲猶豫著進屋,只聽裴淵對親衛令道:“都去用膳吧,歇半個時辰再回來。”

半個時辰。她心頭一暖,不由破涕為笑。

屋子中間放著個浴桶,裊裊地冒出熱氣。她仔細地栓上門,又滅了兩盞燈,確認窗楞都合上了,才小心翼翼地褪下衣物,踩入溫暖的熱水裏。

她舒坦地喟嘆一聲,不自覺地瞇起雙眼,露出個傻笑。

在邊陲,洗澡是個奢侈。普通衛士可能一整冬也洗不上一兩次。得等開春了,河水消融,才能痛痛快快地洗。

縱然是將軍們,也不能想洗就洗。至少和謝攸寧從涼州到玉門關的這一路上,也只在瓜州洗過一回。

晚雲趴在浴桶邊上,看著案上滿滿的食物,又體會了一回悲喜兩重天。剛才還哭哭啼啼,現在只一心覺得,阿兄真好。

裴淵議事到深夜才回。

他滿腹心事地推開房門,卻看見如豆的燈光下,晚雲蜷縮在榻上,睡著了。

裴淵將房門掩上,問親衛:“方才吩咐的廂房可備下了?”

親衛回:“已經備下,常郎說等殿下回來再去。”

裴淵了然。

再回屋裏,晚雲聽見響動,倏爾驚醒,一雙眼睛看向他。

“夢魘了?”他關上門,撩了袍子坐在榻前。

晚雲揉了揉眼睛,低低地嗯了一聲:“夢見了今天被我刺死的那人。”

裴淵明白過來。

他就知道不能這麽早過去。

第一次殺人的滋味不好受。別說是她,就是他本人也難受過許久。那還是小時候,在前朝宮中為質時……

“夢見什麽了?”裴淵將自己從思緒中抽回,問道。

“也不是夢見,該是想起了。”晚雲起身,抱著雙膝,徐徐說道:“今天我落馬後,躺在地上裝死。我是知道心臟的位置,也知道要多大的力道才能斃命。那時,我都盤算好了,可下刀的一瞬間卻下意識地刺偏了。我慌了神,又刺了幾刀,全都沒有刺中。他流了很多血,卻死不了,倒在地上很痛苦。他興許知道我在玉門關整理藥材的事,知道我師出醫家,求我救他,他不停哀求,叫我好人。可我什麽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他去了。”

晚雲的話大大出乎裴淵的意料。他萬萬沒想到中間還有這一出。她不僅年紀小,還是個大夫,讓她去殺人何其殘忍。

他摸摸她的腦袋,開解道:“雲兒,這世上的對錯並無絕對。你痛苦,因為你是個治病救人的大夫,有非救不可的理由;我不痛苦,因為我是個將軍,我亦有非殺不可的道理。你不是不救他,而是你選擇了幫我,所以你只有殺了他。”

晚雲下巴墊在膝頭上,細細思量他的話。

裴淵繼續說:“戰場乃修羅之地,這便是為何我不能把你留在身邊。我不僅會擔心你受傷,還會擔心你痛苦。”

聽罷,晚雲沈默良久,終於點點頭。

明日就要前往沙州,她又陷入了八年前的痛苦。

她眼巴巴地註視他,問:“等戰事結束了,我還能再見阿兄麽?”

裴淵失笑:“你忘了我給你的玉佩?”

她從懷裏掏出來,用手指撚了撚“子靖”二字,心情輕松些了:“知道了,我在沙州等阿兄凱旋。”

裴淵怔了怔。南征北戰這麽多年,似乎還是第一回 聽到有人這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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