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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明月卻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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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初至, 秋景未絕。

丹佛山腳下,一場大雨剛過,天高山遠, 煙水微寒。颯颯涼風過,吹得楓紅萬葉,濃烈如血。

在這瀟灑物情之中, 楓樹下, 山溪邊, 朝林東一望,尚煙老遠便看見了一抹清高出塵的身影。

火楓飛旋,落在幽巖上, 也落在了青年的曳地靛青雲袍上、及腰的秀發上。他一手負於身後,一手中持酒盞,似乎正在賞楓,卻又無心楓色。

“胤澤!!”火火喊道。

青年回過頭,看向她們, 那一頭黑發也跟著流水般動了動。只見他眉目清秀, 鼻若雪山,水紋形印記自顴骨兩側蜿蜒而下,眼神卻甚是雲淡風輕。只是,當他碰到了尚煙的視線,這份雲淡風輕中,有七成都變成了局促。

尚煙卻同火火一起, 大大方方地走過去了。

到他面前,她將手放在額上, 擋住頭頂不熱卻有些刺目的陽光, 擡起頭, 瞇著眼睛看著他:“哇,這還是我認識的奶包澤嗎?你長得好高啊。”

胤澤張了張口,似乎想叫尚煙,卻沒發出聲,冷著臉道:“我不叫奶包澤。”

“好的,你現在是神尊了,人多時,姐姐們還是會叫你胤澤神尊的。私底下,便是……”尚煙笑眼靠過去,悄聲道,“奶包澤。好吧?”

“尚煙你!”胤澤氣得一拂袖,冷冷看向別處,“罷了。”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在胤澤面前,尚煙到底是姐姐,也不會表現出太過稚氣的一面,語氣穩重了許多,“我都聽說了,在我沈睡這四千多年裏,胤澤供石補天,斬殺黑龍,平定冀州,大敗蚩尤,展露卓群之智,立下不世之功。好厲害呢。”

其實,類似馬屁,胤澤早聽得膩了。但同樣的話,由尚煙說出口,他聽著便止不住心情愉悅,哼了一聲:“也還行吧。倒是你,不是要嫁到魔界去了麽,何故又回來了?”

尚煙道:“我那絮兒妹妹,比我好嫁呀。”

“想你也嫁不出去。”

尚煙樂翻了,心想,這孩子怎麽到現在還如此別扭。

“餵餵餵,胤澤。”火火戳了他的胳膊一下,“說什麽呢,這樣跟姐姐說話,你禮貌嗎?你不想想,你年紀也不小了,不也沒人要?”

“呵,我要想娶老婆,那還不易?不想娶罷了。”

“那我們煙煙想嫁還不易?不想嫁罷了。”

“也是,祝融火火,你才是想嫁也嫁不掉。”

“你——”

眼見火火舉起雙拳,馬上要對胤澤發大火,尚煙趕緊攔住她:“火火,好了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胤澤的脾氣。我們先坐下來吧。”

火火道:“對哦,別的同學還在山坡上。走。”

“嗯?”見胤澤邁步跟她們一起回去,尚煙楞了一下,回頭看了看他,“胤澤,你是專門出來接我們的嗎?”

胤澤道:“你想太多了。我自己出來,是因為上面一堆女人嘰嘰喳喳個不停,太煩了。”

火火在尚煙耳邊沒好氣道:“煙煙,你把他想得太好了。他是個自私自利王八蛋。”

胤澤道:“我聽到了。”

火火理直氣壯道:“我故意的!”

尚煙卻沒被火火帶偏。因為,胤澤若不是為了接她和火火,現在也沒必要跟她們一起上去。

分明便是在等她們。

“謝謝你。”尚煙微笑道,“這麽多年了,你沒怎麽變呢。對朋友還是這麽好,卻極少說出口。”

胤澤楞了一下,面無表情地避開了她的視線,一句話也沒說。

但尚煙知道,他是不知如何回應。

胤澤和紫修有時還挺像。

只是,胤澤的別扭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嘴也更硬一些。而紫修,時而溫柔,時而冷酷,時而撩人,時而可靠,時而過分好,時而過分壞……她看見了紫修太多面,這個人在她心中已經烙下了深深的印記,也不知需要多少年,才能忘卻。

上山途中,正好有成群楓葉翻卷飛過,在寒空中交織成片,如無數朱砂點墨,具體勾勒出了風的形狀。

佛陀耶的楓葉紅得正旺,奈落卻下著大雪。氣象上的差距,似乎更加放大了二者之間的距離。與紫修曾經瘋成那樣,口口聲聲說著我愛你、沒有你活不下去、每天都在想你……諸多山盟海誓,生死相許,眨眼之間便結束了,沒留下任何痕跡。

當真是人生如戲,情場如戲。謝了幕,下了戲臺,恍如隔世,誰還會癡癡入戲。

算了,一切已是過去,不要再想了。

尚煙笑了笑,低頭小心踩著石路,避開地上的水窪,與胤澤、火火一同登上丹佛山。

這一天,來此一聚的都是尚煙、火火在無量私學的老同學,加起來有三十餘人。

她們剛靠近人群,便聽見一個女子道:“姐姐,你來了。”

尚煙不經意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別處,停了一下,才認出那是誰,錯愕道:“芷姍?”

“對啊,是我,幾千年不見,你直接把我忘啦。”

芷姍變化極大,頭發打理得簡潔幹練,穿衣亦是大氣莊重,全然看不出當年矯情千金小姐的影子,也難怪尚煙認不出她來。

原來,移居火域天後,芷姍成為了一名大訟師,功成名就,官至極品,因而風度、氣質,都大有轉變。因不喜和母親相處,她回老家的次數不多,但每次回來,父母都甚是為她驕傲。葉光紀曾無數次暗示,專註供職無錯,但她到底是姑娘,該考慮終生大事了。她也只當耳邊風,我行我素。

葉光紀勸多了,自覺無趣,也放棄勸這女兒了。結果,三十九年前,她成親了。夫君是典型的火域天男德標兵,胸無大志,有些柔弱,但對她無微不至,每天早上為她梳洗打扮、做早飯,晚上她回家後,又為她放水沐浴、按摩捶背,不管她脾氣多大,他都能溫柔化解,幾十年下來,二人恩愛無比,不打算要孩子。

芷姍雖晚婚,卻一點也不顯得晚。一切好似都來得剛剛好。

柔兒則是另一個極端。

太學畢業後沒多久,她便認識了一個如意郎君。他英俊瀟灑,家財萬貫,聲名顯赫,她早有耳聞。與她初次見面時,他便毫無架子,軟語溫言,伏低做小,以至於初識不到一個時辰,她便和他一夜風流了。很快,她有了身孕,二人迅速成親。那一陣子,柔兒挺著大肚子,天天見人,處處顯擺,別提有多風光,“女子無才便是德”是掛在嘴邊的座右銘。

運氣不好的是,臨盆前,夫君在外勾搭的女子鬧上門,氣得柔兒帶疾早產,孩子神力、智力均大受損傷,至今說話仍有些癡傻。而且,孩子生了她才知道,這夫君是個花架子,有錢是有錢,錢卻都是花在他自己身上,對老婆摳門至極。他常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門,徹夜不歸,上天下地,各界美人都來回風流了一遍,回來便帶給她一身病。她大哭大鬧,夫君求生欲也極為旺盛,不假思索,原地下跪,一跪便是一個通宵,終換得她一段時間的心軟,和他一段時間的自由。再過一段時間,又來一輪。因夫君不養孩子,也不碰她,四千多年過去了,兩個人站在一起,好似貴公子和服侍他的嬸子。

這一天,據說尚煙會來楓林一聚,柔兒終於提起了一點勁兒,好好拾掇了自己一番,自覺美貌動人,可恃色行兇,走路都帶風。但不知為何,到了同學中,沒什麽人讚美她,大家反倒都在討論還沒到場的尚煙:

“混土世子搶親一事鬧得好大,我本以為葉尚煙這次會嫁了。沒想到嫁的人是另一個昭華氏。”

“那極影沙翳看上去便不怎麽聰明的樣子,我們昭華姬怎麽可能看得上他……”

“就是就是,咱們尚煙大美人出身又好,人又美,便該嫁胤澤神尊這樣的上神男子,怎可以嫁給魔族,還是那麽恐怖的修羅。”

柔兒聽得很不是滋味,嘆道:“葉尚煙啊,真是唏噓。”

如此開頭,同學迅速分成兩撥人。一撥人不講話了。另一波人假意關心,實則心懷惡意道:“如何唏噓啦?”

“她呀,唉。”柔兒演得逼真,仿佛是尚煙的親姐妹,“拼死拼活考了無量太學,結果不知怎的,眼光不怎麽好,看上了一個短命軟飯男,之後便一直嫁不掉,還因心情郁結,去蓮宗凈土沈睡了。唉,人生變幻無常,你們是不知道,她當初在太學真是光華奪目,一枝獨秀,結果……嘖,可憐見的。”

“短命軟飯男”自然是指紫恒了。當初因為紫恒去世,尚煙有多痛苦,無數人看在眼裏。因此,柔兒此言,也引起了許多同學的反感。但和她同樣心態不好的同學便甚是興奮了,個個假裝為尚煙好,實則優越感滿滿,明褒暗貶,沒完沒了說個不停。

總之,一個女子不管有多優秀,只要到了年齡沒嫁人、沒生孩子,總有那麽一波人會說三道四,完全否定她這個人的價值。而這一波人往往什麽價值也沒有,甚至連他們引以為傲的婚姻和孩子,多半也不咋地。

柔兒道:“昔日的女神,竟過成如今的模樣,真是遺憾啊。”

“遺憾什麽?”一個青年冷冷道。

柔兒擡頭一看,見來人是胤澤,氣勢登時弱了一大截,道:“胤澤師弟……我們在說葉尚煙,說她過成如今這樣,有些遺憾罷了。”

胤澤道:“你過得很好?”

柔兒道:“我、我……”

胤澤道:“你夫君的外室處理幹凈了麽?”

柔兒大驚,道:“你、我……”

“既未處理畢,還是多操心自己家務事,少嘴碎別人。”胤澤嫌棄地打量了她一番,“多大歲數的婦人了,一點賢惠氣度也無。活該你夫君一直爛泥扶不上墻。”

其實大家都知道,胤澤的本事是真的大,講話也是真的刻薄,所以不管心中是否認同他,都默不作聲了。

“你、你、你……”柔兒委屈地說道,“你一個大男人,怎麽這樣說我啊!我分明是為了尚煙好,你卻曲解我、把我說得如此不堪,我做錯什麽了?!”

要論強詞奪理,美化惡意,大多男的都幹不過女的。胤澤被她說得煩死了,不再搭理她。過了一會兒,出去接尚煙了。

待胤澤、尚煙、火火一同回來,眾人見他們金童玉女,異常登對,都紛紛上前與其攀談。只有小賢,全程關註火火,幫火火拎東西,加衣衫,甚是殷勤。

“昭華姬,胤澤神尊,恭喜恭喜啊!”一個同學拱手笑道,“二位吉日定了嗎?”

原來,他聽到了一些二人將定親的風聲,卻不知尚煙剛回來,和胤澤還未熟絡上,便傻裏傻氣上前道喜了。

尚煙和胤澤都尷尬了,沒敢看對方,也不知該不該解釋。

見他們倆如此神色,大家卻都知道了,傳聞屬實。胤澤確實有意提親,尚煙也無意拒絕。

於是,芷姍見縫插針,笑道:“方才我們都在說呢,姐姐是我們神界之光,怎能嫁到魔界去!如此冠絕神界的絕色美人,還是跟胤澤神尊更配一些。讓那些生活不如意的怨婦嫉妒去吧,我姐就是最好的!大家說,是不是呀?”

“是!”眾人開始起哄,“在一起,在一起!”

芷姍說的每一句話,都在打柔兒的臉。但她就是故意的。她和柔兒早幾千年前便不來往了,還被柔兒在背後嘴碎嫁不出雲雲,今日聽柔兒用同樣語氣說尚煙,她討厭死了柔兒。這下反擊了一波,舒服了。

方才尚煙來時,柔兒見她六千餘歲了,竟還是當年鼎盛時的容色,眼睛幹凈美麗,未經過一點點歲月的摧殘,心態本已很不好了。被芷姍如此嘲諷,她又不敢直面懟芷姍,反倒把怒氣全都轉到尚煙身上,酸溜溜地笑道:“哎喲,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呢。早在去魔界之前,昭華姬不是已向東皇紫修公開示過愛了?”

全場一片死寂。

芷姍道:“你胡說什麽?我姐何時向東皇紫修示愛了?”

“可不是我瞎編的,都是魔界進奏院報道的。”柔兒越想心中怨氣越重,接著道,“而且,咱們神界大美人嘴上說著不愛極影沙翳,卻第一時間跑到魔界去當使臣。之後沒極影沙翳什麽事,但和東皇紫修卻跟連體嬰兒似的,時時黏在一起,事事走在一處,一會兒和準王後崇虛郡主稱姐道妹,一會兒和奈落之花打架搶魔王,高調得我在上界都讚不絕口,只差恭賀下一任月魔王後葉大小姐呢。結果,怎麽東皇紫修馬上要冊封王後之際,便灰溜溜地回了神界,要改嫁胤澤神尊了?胤澤神尊,您這是上趕著要搶東皇紫修不要的?”

柔兒此言一出,氣氛瞬間從活躍變得沈重。

若是換作平時,尚煙肯定會剛得飛起,當面懟柔兒。但這一日,胤澤在場,情況不同了。

因為依她觀察,胤澤個性極其傳統,多半會要求妻子是處女。所以,倘若他真有意提親,她還得提前讓他知道,自己和紫修有過那麽一段,免得日後惹出無端是非。

只是,現在他還沒明確向她訴過衷情,若現在說,顯得交淺言深,不太妥當。但面對柔兒的質問,她又不便含糊其辭,或直接否定,免得胤澤日後知道真相,對她大失所望。

只能以柔克剛了。

“身為女子,實屬不易。”尚煙苦笑了一下,“成親是錯,不成親是錯,有愛是錯,無愛亦是錯。你腹中貯萬卷有何用,你領悟了昊陽震宇有何用,你心中坦蕩蕩有何用,你追逐夢想有何用,最終人家一句話‘你不守婦道’,便可將你徹底擊垮。若是男子這般苛刻也罷,可為難女子的人裏,依然有那麽多同為女子。”

這一番話說到許多姑娘心坎兒上了,均感同身受,讚許不已。

尚煙道:“你成了親,有富可敵國的夫君養著,可你想過嗎?並非每個女子都有如此運氣,能遇到那麽好的男兒。”

她其實早猜到了,以柔兒的個性,嫁不到什麽好男人,但她佯裝不知,只讓別人自己評判。

果真,有姑娘小聲道:“她夫君算好男兒?那路邊野狗也是好男兒了。”

柔兒臉上氣得紅一陣白一陣,羞惱道:“葉尚煙,你少來這套陰的!你身為上神,巴結魔尊,卻慘遭拋棄,折辱而返,丟光了我們神界的臉!我夫君再不濟,好歹也是神族!我倆成親,好歹也是他追求我!我從未倒貼過他!你有何臉諷刺我?!”

尚煙根本不在意,吵得如此難看的事,讓柔兒一個人做好了。

“佛陀耶風物宜人,令我好生懷念。我去賞楓,先失陪片刻。”尚煙微微一笑,提起裙擺,走遠了。

自山崖邊眺望佛陀耶,尚煙更加清楚地認知到,這個季節的佛陀耶,與奈落大為不同。

在佛陀耶,紅的火紅,金的黃金,白的銀白,青的碧青,藍的天藍,時而還有零碎的火楓夾在風中,如一頁頁書簽,翻動著一本名為日神天的名城史書,展開了一幅神族用千古歲月繪制的萬裏長屏風。

而在奈落雪季,一切飽和度都那麽低。天是石灰色,雪山上的樹木是深綠色,就連往日黃金的浮生河,也被塗上了一層深青灰色。大雪掩去了王都的華麗艷色,卻有了魔王眼眸裏的高貴與冷漠。

這一刻,她好想他。

與他的隱秘過往原已夠痛的了。如此被公開批判、討論,更似將傷疤撕得血淋淋的,哪怕最後舌戰贏了。

但和他短暫愛一場是她的選擇,那她便要為這選擇負責到底。

包括負責靠自己的力量走出痛苦。

胤澤很快追了上來,道:“尚煙,你還好麽?”

尚煙回頭,笑道:“沒事沒事。”

“這柔兒真是太過分了,竟那麽汙蔑你。”

“其實……她也不全是汙蔑我。”尚煙想了想,道,“我和東皇紫修是有過一段。”

“什麽?”胤澤錯愕道。

尚煙淡淡道:“已經結束了,但確實有一段過去,我當時可能是剛醒沒多久,有點頭暈,所以犯了一些荒唐的錯。以後再告訴你吧。”

胤澤見她神色傷感,也不再逼問,只走近她一些,輕聲道:“不急,以後慢慢說。”

尚煙笑了一下,道:“今天便不提這些掃興事了。不如賞賞景。佛陀耶的楓,也是幾千年不……”

“原來如此啊。”

不是胤澤在說話。

聽到這聲音,尚煙以為自己產生幻覺了,擡頭看著胤澤,皺了皺眉。

“孤還道,煙煙離開得那麽急,是因為孤做錯了什麽事呢。”紫修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原來,是因為跟孤的‘露水姻緣’結束了,要回神界嫁人了,才如此手忙腳亂,要將這段過去藏起來。”

作者有話說:

尚煙: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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