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定就演這個。”鐘博聞堅定地點頭。

因為她想看的東西, 就在這短短的一句話裏。如果不能理解這句話，那麽也就無法理解她的這整個故事的含義，更別提演繹出她想要的那個角色。

“好吧。”姜妍點頭, 開始思考和醞釀情緒。

這句話的情景是在主角追緝犯人一個星期之後，她不幸迷路, 偏離的補充物資的正常路線。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在走在追蹤的道路上, 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這時, 她喝掉了行囊裏的最後的水，會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是絕望吧。

姜妍再清楚不過了，在沙漠嚴酷的灼熱裏忍受饑渴是怎麽樣的可怕。她曾在無限游戲裏就經歷過沙漠副本。

天上像燃燒著火焰, 喉嚨裏也燃燒著火焰，腦袋和胸腔都被熱意充斥得滿溢。呼吸的好像不是空氣，是沸水。

眼前看到的都化作了恍惚的黑影。雙腿都像是拖著沈重的鐵塊，完全擡不起來。

與其說自己是在行走，不如說是求生的意志，令她強行拖著身體挪動。

每走一步，都好像死去一次一樣痛苦。

但是就算這樣，只要想到停下就會死，便如何痛苦如何煎熬, 都不肯停下來。

再失去賴以為生的水，心中會是如何的絕望, 自不必言說吧。

選擇這片段對姜妍來說當然是有利的。她可以輕易地回憶起在沙漠時的感覺。

但如果只是這樣，鐘博聞導演能找到的演員, 不可能一個人也演不出來。鐘博聞想看到的不是簡單的沙漠旅人。

主角的身份在這場景中一定會有與眾不同的反應。

主角是個警察。她在休假回家之時遇上了通緝已久的連環殺手, 殺手綁架了一個孩子作為人質逃入沙漠。主角通知了警局，為了以防丟失犯人的蹤跡，獨自先行追蹤。

整個故事就是她獨自追蹤的過程, 和最後追上犯人救下孩子。

簡單地去看這故事，大概會覺得無趣單調，但是文字是有溫度的。姜妍透過那些文字看到了角色心中堅定的意志。那真是世上再絕妙不過的描繪了。

姜妍思索片刻，才重新站起來。

不知道她想的對不對，但也只有演了才知道。

“那麽我開始了。”姜妍笑道，看鐘博聞點頭，便閉上了眼睛。

當她再次睜開時，眼神便完全不同了。

姜妍仍站在剛剛挪出來的一小片空地上。她背後周圍都堆滿了生活的雜物，幹擾性很強。姜媽媽都做好等下要忍笑的準備了。畢竟在什麽都沒有的情況下演戲，一定會很尷尬的。

但是出乎姜媽媽的意料。

在姜妍睜開眼的瞬間，一切繁雜的擾亂項都消失了。

她那雙疲倦、充滿渴望的眼眸倒映著綿延不絕的沙丘，目光遠眺，然而越是看得遙遠，眼神越是積攢起失望來。

觀看者的心不由地便被她著微小的擡眼的動作揪起來了。

沒有盡頭的沙漠，灼熱的地獄烘烤著，姜妍的額間不由地冒出豆大的汗珠來。

鐘博聞看得吃驚。有的演員這時候會做擦汗扇風的動作以表示炎熱，然而姜妍這大汗淋漓的模樣不需任何動作，便令人覺得她真的身處酷日之下。

這是怎麽做到的？如果是在電影裏當然可以用噴水道具，但這是即興演出，還有三雙眼睛盯著，她根本就沒有做機關的可能。

當然鐘博聞不會那麽傻，現在停下來詢問，而是繼續認真地看下去。

姜妍繼續行動了，但是動作非常之僵硬，好像一個機械生滿了鐵銹一般，哪怕是動一根手指，都好似用上了全部的力氣。

眾人覺得好像過了許久，但事實上，只是因為她那艱難的行動，令時間感覺停滯了一般。姜媽媽的心都快碎了。就算明知道這是演戲，但是她還是為女兒心疼不已。

因為這一刻，真實得可怕，好像正在發生，或者說曾經發生過，那樣的痛苦。

姜妍的手終於摸索到了腰間的水袋。

所有人都不由地一起松了一口氣。

鐘博聞在自己松氣的時候，忍不住嘴角上揚。她笑了。

這個演員的代入感強得驚人。讓人情不自禁地就站在她的角度，代入她的心情，為她的困境而擔憂。

這恐怕是所有導演都夢寐以求的主角了。

在喝水之前，姜妍的嘴唇不停地蠕動，做吞咽的動作，然而又表現得吞咽困難。

蕭赫想到了，那是因為高溫和長期缺水，事實上已經沒有唾沫可以吞咽了。只是在想到嘴唇即將能接觸到濕潤，便下意識地做了吞咽的動作，卻因為沒有唾液，而顯得格外艱難。

同樣經歷過沙漠副本的蕭赫幾乎在同一時間便忍不住跟著咽口水。他突然也感覺到了不存在的熱度。

水。

三個人拿起桌子上的水杯便忍不住咕咚咕咚地往裏灌。

然而不管喝多少，只要看一眼姜妍，就覺得剛剛的水都灌進了無底洞，完全沒有一點解渴的感覺。

姜妍的表演還沒結束。

其他人都喝了一肚子水，姜妍卻還沒能將水囊對準嘴唇。她的手顫抖不已，又小心翼翼過頭，生怕將那幹癟的水囊裏珍貴的水資源漏出一丁半點。

不止如此。鐘博聞註意到了，姜妍的腳在移動，雖然很緩慢幅度很小。也就是說，在剛剛的動作中，她一直保持著前進。

沒錯，沒錯，如果天真地以為這一幕是靜止在原地的，那就大錯特錯了。在沙漠裏停下就是死亡。一旦停下，什麽動作都是虛假的了，因為那就是個死人。

姜妍偏了偏頭，似乎在換一個角度，避開直射太陽地擡起頭，將水囊對準嘴唇，剛剛疲倦不已的眼神一瞬間如朝日一般被點亮了。

在沙漠裏飲水，想想便知道，那是多麽快樂的一件事啊，勝過人類想象的極限。

眾人就看著姜妍全身上下都散發出輕松和快樂，忍不住也跟著開心起來。多麽可愛淳樸的人啊。

快樂的極致，是絕望。

水囊裏的水被喝完了。即使再怎麽希望，快樂也一同結束了。

剛剛濕潤的舌尖，反而因此更渴了。

心中的火一下子躥上了喉嚨，熊熊燃燒起來。

姜妍下意識地掐住了自己的喉嚨，仿佛那樣能讓難耐的感覺消減一點。但是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整個人最終都被這燥熱的火焰吞噬。

眾人可以清晰地看到，她那雙瞪大的眼睛是如何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如果這不是絕望，還能是什麽。

眼中的光又一次沿著連綿起伏的沙丘遠眺，然後徹底消失。

姜媽媽終於忍不住了蹭地一下從位置上跳了起來，撲向姜妍，摟住她，無法抑制地大哭。“不演了，我們不演了。妍妍，不要了。我們不演戲了。妍妍，你怎麽樣了？”

哪個母親也受不了自己的女兒露出這樣的眼神。

鐘博聞卻在心中不由地嘆息。被打斷了。演繹已經結束。雖然姜妍將一個絕望的沙漠旅人演得惟妙惟肖，但是這不是鐘博聞真正想看到的。

姜妍，不是她想找的那個角色。

鐘博聞輕輕地搖頭，剛想開口，卻猛地停了下來。因為她敏銳地發現了，姜妍還在繼續。鐘博聞立刻按耐下去，繼續看下去。

即使身上多一個媽媽的重量，姜妍卻依然仿若一尊雕像一般紋絲不動。她似乎沈浸在情緒裏，無法脫離。

鐘博聞為她出色的演技感到驚訝。

然而蕭赫知道這不是演技。正如這位心系女兒的母親感受到的一般，姜妍只是在重溫她曾經經歷過的一切，再展現出來罷了。

失去生存的目標，被現實的惡劣壓迫著，被死亡追逐，這樣的地獄曾無時無刻不籠罩著她。

正如姜妍說過的，她不太會演戲。

只是她看到了，角色與自己的相似之處。

在失去了一切的沙漠裏，當然會絕望。可是，這絕望不會永遠占據上風。

因為她們心中還有信念。

那種被人們稱為虛無縹緲，無聊的存在，卻足以支撐她們這樣的人繼續前進。

姜妍的手遮掩住眼睛，慢慢地擡起來。

鐘博聞記得，那是這一幕的最後，角色看太陽。如果再沒有翻轉，那就真的結束了。

“妍妍，你說話啊。不要演了。我不要你演了。”姜媽媽緊緊地摟住她，淚水不住地流淌。“我不要你這樣。”

姜妍放下了手，低頭望向媽媽，笑了。“好。不演了。”

結束了。應該沒有成功吧。

姜妍這樣想著。畢竟她沒能把最後看到太陽時重新燃起希望的那一刻演繹出來。那大概是鐘博聞想看的。

因為鐘博聞的故事，是寫一個敢獨身一人緝兇，堅韌不拔的女警察。不管陷入多麽絕望的境地，這個角色都不會放棄自己的信念。

所以絕望會襲擊她，卻永遠無法擊倒她。

姜妍透過文字看見了角色。

但是很可惜，她沒有演到最後就結束了。那也沒辦法。畢竟沒有什麽比媽媽更重要。

姜妍也抱住媽媽，柔聲哄道。“沒事了，媽媽。只是演戲而已。那都不是真的。”

“可是你看起來真的很難過。妍妍，你有沒有不舒服，你告訴我，你是不是遇見了什麽事？告訴我。妍妍，告訴我。”姜媽媽雙眼通紅，直視著姜妍。

真是敏銳啊，媽媽。只憑一段表演就差點拆穿了她。

姜妍忍不住一楞，隨即笑了起來。“沒有。媽媽。真的只是演戲。”

剛剛一切的表演，都絕及不上這一句的高超。

渾然天成，絲毫沒有破綻。

姜妍永遠也不願意媽媽知道，自己曾走過的那些身處地獄的日子。

就在母女兩個僵持不下的時候，鐘博聞上前打斷了她們。

鐘博聞飛也似的沖過來，一把抓住了姜妍的雙手，滿面激動的緋紅。

“姜妍，請你務必出演我的女主角。”

一臉震驚的姜妍：！！！

等等，鐘導你到底看到了什麽這麽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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