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切的說，他是被魘住了。

在他的印象裏，他家統帥心裏只有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素來不近女色，卻不曾想，他這心裏，竟然也裝著兒女情長。

這個發現顛覆他對統帥一貫以來的印象，驚得他七葷八素，抱頭求饒：“我不問了！風帥，我趕車，我什麽都不問了！”

他揚起馬鞭，在街道上一徑疾馳，寒風烈烈，揚起厚重的車簾，淒清月光下，餘歡蒼白的面容上，有奇異的溫柔笑意蕩漾。

車行轆轆，穿過永樂大街，臨出城門時，一輛馬車迎頭沖過來，錦葵及時勒馬避讓，嘴裏卻不自覺要叫嚷：“這誰啊！快入城了還這麽橫沖直撞，趕著去送喪嗎？”

餘歡掀簾看了一眼，墨綠車簾間一張黝黑的面孔倏地一閃，他唇角微彎：“可不就是趕著去送喪？他夜千煞趕得再快，只怕也救不回安家那浪蕩子的命了！”

安府，錦繡院春盈閣，一派春意融融的景像。

爐火晝夜燃燒不息，把這屋子醺得溫暖如春，外面百花雕零，這裏依然有花枝吐露芬芳，室內的墻壁上，依然懸掛著安如磐最愛的美女圖，在滿園春色中搔首弄姿，媚態萬千，春色誘人。

只是，安府這位最愛春色的三公子的春天，永遠不會再來。

不過兩個月的時間，惡魔之吻將他身上所有的生氣都吞沒了，連同這具肉身。

此時的安如磐，骨瘦如柴，氣若游絲，猛不丁看過去，還以為那錦被之中躺著的，是一只無知無覺的骷髏。

但安如磐沒有骷髏幸福，骷髏感覺不到疼痛，可他這具肉身都快死了，那榨骨之痛，如附骨之蛆，依然盤旋不去。

“殺了我……母親……殺了我……”他的嘴蠕動著，日覆一日提出這樣的要求。

胡凝霜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磐兒，你再等一等，你父親請的大夫，已經在路上了！”她跪伏在自家兒子床前哭嚎，“他來了，你就好了！”

但夜千煞來了，安如磐依然好不了。

好在他到底是絕世鬼醫，一番檢查之後，即發現癥結所在，用內力將安若素射入安如磐小腹間的幾根銀針逼了出來。

夜千煞捏著那幾根銀針，放在燈下細察，那些銀針細如牛毛，肉眼幾乎難察，此時針尖正閃著幽藍詭異的光。

他對著那些銀針無聲輕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很難相信，就憑這三四根銀針，就能致如此慘烈的癥狀，至於針上所淬的毒，他更是瞧不出半點端倪。

連他也瞧不出的毒，那位下毒者，到底是什麽人？

夜千煞突然對這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遠遠大過救治病患的興趣。

“下毒的人是誰？”他扭頭看向胡凝霜。

胡凝霜關心的自然是另外一件事。

“夜先生，我家磐兒還有救嗎？”她急急問。

夜千煞神煩別人不答他的話，卻問別的問題，但此番行醫，他收了巨額診金，所以他很粗暴的回答：“可以準備後事了！”

“啊？”胡凝霜本就腿軟腳軟，此時更是癱軟如泥，失聲痛叫：“夜先生，你這是什麽意思？我們安府請你是來治病的，不是來說風涼話的！”

“病入膏肓，怎麽治？”夜千煞撥拉著盤間的銀針，追問：“你所疑心的下毒人到底是誰，抓她來見我！”

“夜先生的意思是說，如果能找到這個下毒者，磐兒還有希望？”安明啟在旁問。

“他沒得救了！死定了！”夜千煞搖頭，“活受罪活什麽勁？早死早托生！”

“你這人怎麽說話的？”胡凝霜心中又痛又怒，當即撒潑，“來人，把這庸醫給我亂棍打出去！騙了我們這麽多銀錢，說話還這麽難聽……”

對於她的震怒，夜千煞卻全然無感，他皺眉，好像不明白胡凝霜為什麽這麽生氣，身為一個醫者，既然收了別人銀子，答應要治的病，只要能治，他拼了命想方設法都會治好，可如果這病人無藥可醫，他也從來懶得費功夫，不然費了力氣人還死了，白搭時間精力。

他覺得自己做得很對，說話也夠幹脆利落，面前這女人無理取鬧，著實令人生厭。

要是放在往日，他定然站起來就走，可今天卻舍不得走，於是又轉向安明啟，問：“下毒的人到底是誰？”

安明啟也是又氣又惱。

但他一開始就知道夜千煞的性情古怪，又是刁鉆心黑之人，據說因為他獨特的說話方式，曾惹惱過一家人，那家人仗著功力高強，將他暴揍一頓，只可惜，暴揍後第二天，這家幾十口人就盡數暴斃，俱是七竅流血，面目青紫，顯是中毒而亡，夜千煞其人辣手黑心，可見一斑。

所以，他雖然惱恨，面上卻絲毫不顯露半分，只命人去堵胡凝霜的嘴，這邊強壓怒氣回答：“出事時我不在府中，我家夫人疑心是我家長女所為！夜先生，我家磐兒……真的無可救藥了嗎？”

“毒入肺腑，死定了！”夜千煞認真點頭。

安明啟面色慘然。

“我是救不了他，不過，可以讓他走得舒服一點！”夜千煞又說。

“舒服一點？”安明啟呆呆看著他。

“嗯！”夜千煞點頭，“可以像正常人那樣，吃一點喝一點，說說話聊聊天，嗯，就這樣，這是我能做到的極致了！”

他說完拎起腳邊的醫箱，放在桌子上，低頭在裏面翻找，拿出一堆瓶瓶罐罐，又展開一排銀針，凈手潔面之後，開始施針。

他行醫治病之時，最不喜人打擾，安明啟知道這一點，所以提前清了場，約摸一個時辰後，夜千煞大汗淋漓，滿面倦色而出。

“怎麽樣？”安明啟提心吊膽迎上來。

“他不會再疼！”夜千煞回，“他一會兒可能會喊餓，做點好吃的給他，想吃多少讓他吃多少，反正也吃不了幾天。”

安明啟唇角微抽，這位大夫，說話真難聽。

但夜千煞覺得自己說的全是大實話，身為醫者，要說就說大實話，有希望就是有希望，沒希望就是沒希望，他是良心醫者，從來不會用好聽的話忽悠患者。

“我要見你的長女！”現在他一心想見那位下毒者。

於是，清漪院的大門便在半夜三更被重重擂響。

安若素被人從暖洋洋的被窩裏提溜出來，正做著的有關雲夢山的旖旎春夢，也被生生打斷。

她滿心的煩躁，在去錦繡院的路上，把夜千煞罵了一萬遍，罵他老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跟別人跑，罵他永生永世不舉。

來叫他的李雲虎不明白這位大小姐嘴裏到底在念叨什麽，一旁隨行的雪寂言卻笑得肚子痛。

安若素剜了他一眼，一把把他提溜在懷裏，跟他說悄悄話。

“我要向他表明我焚天宮主的身份嗎？”

“你是不是傻？”雪寂言輕哧，“你這樣一說，不等於自己招認心懷叵測嗎？”

深更半夜被人從被窩裏拉出來已經很不爽，這會兒還被一個小屎孩教訓，安若素不爽到極點，低頭見小嫩娃臉兒圓圓兩腮紅紅，活像一只紅蘋果，便不加思索的張嘴咬了一口。

“有口臭！”雪寂言被咬，心裏卻美美的，嘴裏卻十分嫌棄。

“偏要咬！臭死你！”安若素呵呵笑，在他臉上亂啃一氣，惹得一旁的李雲虎白眼直翻。

這位大小姐還真是少心無肺，這大半夜的叫她去，能有什麽好事？死期都快到了，還在這裏逗娃兒，真是不知死活啊！

但安若素一向是不知死活的，她一邊在錦繡院裏穿花繞柳行進，一邊跟卷卷咬耳朵：“那我可不可以對那位夜不舉做點什麽？”

“當然可以！”卷卷小胖手輕撫她頭頂，“你原來打算對這位夜不舉做什麽，就做什麽好了，等到火候到了，需要焚天宮主出現了，我自會通知你！”

“好！”安若素點頭應允，忽又驚覺，“我為什麽要聽你的？”

雪寂言聳肩，回：“人格魅力！”

“妖術！”安若素輕哧，一時又有些困惑自己與這小屁孩的相處方式，在這北風凜冽的寒夜裏，她把他抱在懷裏，竟似抱著一懷暖陽似的，莫名覺得安心安穩。

兩人一路嘀嘀咕咕走進春盈閣，夜千煞聽到腳步聲急急迎出來，看到安若素，倏地一怔。

這女人真醜！

一臉的黑斑不說，嘴還瘸著，懷裏還掛著一個小娃，扯得身上本來就亂糟糟的衣服更亂了。

“你是安若素？”他率先發問。

“是！”安若素淡漠點頭，目光在他臉上一掠，隨即凝住不動，眸間現困惑之色，似乎看到了什麽曲折難解之謎。

夜千煞被她看得又是一怔。

初時見她，覺得這女子其醜無比，可這會兒凝神一瞧，卻覺得瞧著自己的那雙明眸說不出的靈秀清透，昏黃的燈火下，每個人都是面目模糊恍惚，灰撲撲的像蒙了一層塵，可眼前這雙黑眸，卻在燈火下流光溢彩，明艷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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