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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不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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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外面還是夜色闌珊,枕頭邊上擱著一支金色百合的珠花。

是她昨天貪睡,匆忙間落在榣木上的那支。

她起床洗漱了一番,坐在了梳妝臺前【全青玉壇只此一個】,一手撩著頭發,一手抓過木梳,她決定要像少恭說的,至少得學會自個兒梳頭發。

頭發又長又密,發絲亂散,她剛剛捋出一把,那邊就連帶起了一大串,無論怎麽梳都會胡亂糾結在一起,她手太小,握不住一半,一邊梳著一邊就從指縫裏漏出去了不少,偏偏頭發又很滑,頭繩繞了兩圈,上一圈就已經移動了地方,根本固定不住。

忙活了好久,連個髻都紮不出來,只好將就那兩股分別挽個環了事,剩下那支珠花怎麽簪,地方都不對,就放進了抽屜裏。

剛剛收拾妥當,歐陽少恭就端著藥進來了,她的藥,只要他在,從不會假手他人。

濃烈的苦味彌漫了整個房間,施定閑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皺著眉頭,雙手撐在膝蓋上,盯著那碗烏漆抹黑的藥湯,光是聞著那個氣味就覺得舌根在發苦。

擡眼偷覷對面坐的四平八穩的歐陽少恭,裝作隨意地說道,“這藥有點燙啦,我待會兒再喝。”

“這藥我晾了小半個時辰了,試過了,溫度正好,定閑不用擔心。”

“哦。”端起那碗藥,輕輕嗅了下,就著碗弦舔了點,咂了咂嘴,偏過頭舉高了碗擋住了自己吐舌嫌棄的表情。

“好苦……這藥,我得慢慢喝……少恭,你要有事就去忙吧。我一定會喝的。”無比真誠地看著他。

歐陽少恭也沒說話,就是站起來,繞過桌子,坐到施定閑旁邊,拿起托盤裏的勺子,接過手裏的碗,從裏面舀起一勺,理所應當地說,“既然這樣,那我還是餵給定閑喝吧,你早些喝完,我才好放心去做事。”

一小勺黑得發亮的藥湯都湊到鼻子下面了,施定閑硬著頭皮銜著勺子喝完了那一口,看歐陽少恭那架勢大有‘不急,我們慢慢來’的趨勢,施定閑很自覺地端回那碗藥,猛吸一口氣憋住,仰頭一口幹掉。

“哈……”背上升騰出了一股子暖氣。

舌頭都被荼毒僵硬了,苦得讓人發嘔。

“黃連和黃芩都多加了……”喝藥喝成老油條的唯一好處就是精準察覺劑量變化,雖然沒啥用。

“定閑還好意思抱怨?”歐陽少恭把勺子擱進碗裏放回托盤,“昨日我見定閑氣色不佳,夜間號脈才發覺你又出現了脈滑數,可見我前幾日臨行前說的話你又當了耳邊風。”

“都聽見了……”弱弱地反駁了一句。

“光是聽見了,不去做,可不就是當做了耳邊風麽。我囑玉竹盯著你,怎麽他還是由著你胡來?”

“你別怪玉竹,是我騙他來著,誆他說是你有事交代他去做……都是我自己怕苦,不想喝。”自己多嘴害了甘草去抄錄關禁閉,要是再多連累一個玉竹該如何是好?

“這麽驚慌作甚。”見她這麽緊張地望著自己,生怕自己弄出個冤假錯案似的,歐陽少恭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我並沒想對玉竹多加苛責。你生性跳脫,又愛耍小聰明,他們礙著我的情面,哪能約束你。”

“嘿嘿。”歐陽少恭這麽一針見血,施定閑只能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賠笑道,“少恭,我知錯了,你別再加那麽多黃連那些的了,行不?”

“並非是我刻意為難定閑,”歐陽少恭搖搖頭,“‘君、臣、佐、使’你不是前些日子才看過的麽,君藥主導病機,臣藥相須為用,你中間斷了藥性,穩妥的方子自然首選加大臣藥的劑量。”

“嗷……”焉了,趴在桌子上撓桌面,轉過頭抱著僥幸的心理問道,“那有蜜餞什麽的壓壓苦味,或者加點蜂蜜什麽的麽?”

“定閑既然是要自找‘苦’吃,我又何必勞神準備那些。”

少恭的笑容好刺眼。施定閑別過頭。

“好了,”歐陽少恭收拾好東西,走到門口了,還是松了口,“過會兒我叫玉竹給你帶些過來便是。”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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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定閑完成了當日的功課就興致勃勃地跑去找歐陽少恭,剛巧他正在和掌門商討門派事宜,她不便打擾,就一邊到處溜達,一邊從別在腰間的小錦囊裏掏蜜餞來吃。

“快把這爐藥送過去。”從那邊山石後面傳來了常山的聲音,似乎是要緊的事。

她有聽過‘試藥’一說,少恭有時候還會親自去監管,就是一次也沒準她去過,她心下好奇得很,淌進碧水清流中,躲在山石另一邊,扒拉著青藤,看著常山一行人端著藥盤進了平時她溜進去過好幾次的重玄丹室。

施定閑偷偷摸摸地跟了上去,走了兩步,嫌棄木屐的動靜太大,索性脫了下來提著走。

常山按著一定的順序挪動了青銅裝飾的位置,側面的墻壁就以中央為軸心轉動了九十度,裏面敞開了一條暗室通道,他領先一步,燃起墻上燭臺上的火光,施定閑則掐著墻壁轉合的一瞬間順勢溜了進去。

暗室裏陰暗潮濕,悶悶的濕氣混著泥土板磚的塵土味,有那麽點窒息的味道,還好沒什麽岔道口,一條傾斜向下的陡坡直直通往前方。

她不敢湊得太近,支著耳朵辨聽他們的腳步聲,他們有動作她才動。隔了會兒,聽到常山嘰裏咕嚕默默念了段什麽,零散的腳步聲就漸漸隱沒了。她背貼在墻壁上大氣不敢喘一口,忍了好久,覺得蹊蹺,還是側行劃著步子走。

人呢?

估摸是他們剛才沒了聲響的地方,卻是連個小隔間都沒有,仍然是一路通暢到底。

施定閑不甘心徒勞無獲,還是固執地往前邁了步子。

只是一步。

眼前的場景就發生了變化——寬敞的內室,瑩白的照明石綴滿了屋梁,中央是散發著濃烈藥味的藥水池子,四周都是鑿空的隔間,每一間都下了鐵柵欄。

嘩啦啦的鐵鏈聲響,施定閑看見兩條小臂粗的鎖鏈拖在地上,從其中一個隔間裏面延伸進了藥水池,水面湧動,鼓起了上尖下廣的小山包樣,水紋蕩漾不止,從尖頂往下退去,露出了圓圓的頭顱頂。

赤露的身體,從沒有一絲毛發的頭頂開始,每一寸皮膚都像是燒紅的烙鐵,他長大了嘴巴伸長了紅彤彤的舌頭,整個人的熱氣都在滋滋往外冒,就連脖子上套著的鎖鏈也被燙得發紅發亮。

施定閑倒抽一口涼氣,手裏的木屐咚咚兩聲摔到了地上。

在整間內室顯得聲音格外響亮,以致驚動了正在專心做事的人,常山大喝一聲,“什麽人?!!”

施定閑嚇得轉身要跑。

卻是被一雙手按住了肩膀。

那雙手逐漸上移,捧住了她的腦袋兩側轉回了剛才的方向——正對那紅彤彤的怪人。熟悉的人就在她的身後,堵住了她的去路,明明是熟悉的溫暖,她的心裏卻升起了偶爾在記憶裏閃現的寒意。

“無妨。繼續做你們的事。”歐陽少恭若無其事道,然後俯下身子,靠在她耳邊,溫柔的語氣帶著呼出來的熱氣噴灑到她的臉頰上,“他就是為你試藥的人,你可要好好看著呀。”

被迫一直看著,看著那人被灌進了那盅所謂的新藥,看著他渾身的通紅似是龜裂一樣的斑紋被鐵青色慢慢取代,看著他外凸的眼球裏爆滿的血絲都漸漸凝結,看著他徒勞地揮舞著被鎖鏈固定的雙手無聲地嚎叫……

她不忍再看下去,閉緊了眼睛,埋下頭使勁往後靠。

“可惜了,我還特意多加了一味附子,沒想到還是沒能壓住陰毒。”言語之間僅僅是感慨了藥方作廢的遺憾。

歐陽少恭放松了對她頭上的鉗制,雙手搭回了她的肩膀,微微使力,“既然定閑已經看夠了,就回去吧。”

“那,他呢……?”施定閑還是不敢看那人到底如何了。

“一個廢物罷了。”歐陽少恭輕蔑之色溢於言表,又轉為緩和的語氣,“若是定閑不忍,等常山他們給他服下了仙芝淑魂丹,他這具身體倒是可以好好保存下來。”

“什麽……意思?”她仰起頭,遲疑地詢問。

“就是,用焦冥食其屍骨,聚其形體,從此這幅軀體長存,恒久不變。”用那麽輕柔的語調解釋出這麽駭人聽聞的事實,施定閑臉色丕變,再仔細一看歐陽少恭的神情,竟是她從未見過的陰鷙,他甚至還笑了,“他這樣也算是獲得永生了。”笑得惡意無比。

“永生?”

“是啊,與其任由屍身腐朽在泥土裏,靈魂轉生成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不如以另一種形式還得以長久地保存下來一副軀體,”歐陽少恭繞到施定閑另一邊,俯身撿起她掉在地上的木屐,一只一只端正地擺好,示意她穿上,才接著說道,“只是可惜玉橫已被你摧毀殆盡,所以還需另尋法子吸納魂魄。”

“我?”

“呵,我倒是忘記了,定閑,你什麽都記不得了。”歐陽少恭略帶一絲嘲意,淡漠地說道,俯視仰起頭看著他的施定閑,只有那麽一瞬間冰冷的表情,又即刻恢覆了面色如常,但是施定閑已經本能地害怕了,如此陌生危險的歐陽少恭。

“可是,我覺得他好可憐……成了那副樣子,連身體都要被蟲子吃掉,還談什麽永生呢……”施定閑腦子裏盤旋著歐陽少恭的那些話,喃喃地反駁,“而且,永恒什麽的是不可能存在的吧……”連滄海都可以滄田,更遑論那些書裏寫的世事變化無常,凡人微如螻蟻。

“即使是失去了記憶,你還是說出了相似的話。”歐陽少恭這句話倒是說得真真切切的溫柔。

“這世上可憐的人何止千萬,弱肉強食,便是這世間的生存法則,所有人的命運都是註定的,不過是有些人生而為強,有些人任人宰割罷了。”

“少恭,很相信命由天定麽?”

“不,我不相信,所以偏要和上天爭上一爭。”冷漠地看著前方那片藥池,語氣是和表情不相符的一絲狂熱好勝的意味。

她怔怔地看著他,脫口而出——

“……先生,你其實比誰都明白……這世間,是不存在永恒的吧。”如果不是正因為懂得了這份殘酷,你絕不會流露出這份絕望的執拗。

“你——”他微微訝異,仔細看著她。

施定閑卻是毫無自覺,又兀自說道,“但是這樣的事情,好可怕……”神情裏夾雜了一絲不容錯辨的恐懼和嫌惡,這次他看得分明。

“可怕?”歐陽少恭逼近一步,冷笑一聲,“若是生老病死順其自然,那麽醫道本身就是逆天而為。世人只祈願妙手回春藥到病除,卻不願正視這無數治病妙方的來源正是經歷了成百上千人的痛苦和死亡,哼,不過是一群自命清高的蠢貨。”

“說到這個,定閑,那人是因替你試藥才會成了今日這幅你都覺得害怕的模樣。藥性難測,即便是我,也不敢輕易將研制中的藥劑拿來醫治你,換言之,若沒有他去代替你,你可還能完好地站在這裏口口聲聲說出一句‘可憐,可怕’?”

“我……”歐陽少恭言語間的辛辣諷刺讓她覺得難堪,就好像被扒了外衣還堂而皇之地指責別人衣冠不整一樣。

“……是我不好,一時口不擇言驚嚇到了定閑,”施定閑一時呆住了,尷尬局促的可憐模樣讓歐陽少恭收斂了情緒,他有意緩和,主動要去牽她的手,“走吧,暗室裏太陰潮,對你的身體不好。”

即使是這麽溫柔的人也是可以把她逼迫得喘不過氣來的。

她本能一縮,躲過了他的碰觸。

一步之差,咫尺天涯。

就連空氣都凝滯了一瞬間。

“若是定閑不堪忍受和我這樣‘可怕’的人為伍,那便罷了!”那樣的瑟縮是什麽意思,他再是清楚不過了。

她似乎有瞧見借著照明石瑩白的光輝映襯出了他發白的臉色,但又不是很確定。一晃神,因急著想要解釋而伸出的手還是落了空——那人已經消失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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