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施定閑瘦削的身影漸漸隱沒在山林間，元勿自會仙橋頭現身，沖身邊杜衡點頭示意，杜衡即刻返回青玉壇通報。

這邊施定閑雖然連著數日睡不安穩，但因自覺辦成了兩件大事，了卻一樁心願，心情舒暢，看路邊野花也覺姹紫嫣紅分外妖嬈，還不禁采了朵蒲公英擱在唇邊，撅嘴呼了一口氣，絨白的飛絮洋洋灑灑飄向天際，乘著清風伴著蜂蝶，陽光正好，芳菲未盡。

下山之後施定閑也不用再急著趕路了，邁著悠閑的步子在長長的青石板街道上，斑駁的光點透過蔥郁的枝葉投射在石板上，小商小販叫賣著各種特色，木刻竹雕栩栩如生，施定閑會時不時停下腳步拿起來把玩一番，看的合心就會買下。當然她尤其滿意的還是素食豆腐，真是難以想象那麽一塊普普通通的豆腐都可以做出那麽多種風味，南岳的僧侶真是有口福~~~

這南岳鎮不算大，卻是商賈雲集之地，還能見到不少番邦異族，而這人多的地方糾紛自然就少不了，施定閑靠著俠義榜上的任務也算是賺了個缽滿盆滿，總之是吃喝玩樂，好不痛快！

施定閑在此逗留了幾日，買下的小玩意有的贈予了纏著爹娘苦惱的孩童，有的是和附近的小孩玩游戲輸了出去，只留下一枚單耳墜，鏤空的金色鑲邊內含著一粒火紅的玉石，那小販說得天花亂墜，說是舶來品，精貴異常，原本是高檔貨，只因遺失了其中一只，才淪為了地攤貨。施定閑看著歡喜，二話不說買了下來，還特意打了個耳洞，戴上了這枚耳墜。

施定閑有心想要去江浙沿海瞧瞧，從湖南地界出去，先是一路東行，直至江西腹地。

有一日，穿過某片樹林，忽見一道熟悉的人影打眼前掠過，佝僂著背，步伐卻不見緩慢。

寂桐！

施定閑一眼就知道了這個人影的身份，她忍了又忍還是敵不過好奇心，放緩了呼吸，運起輕功，穿梭在高大的枝幹間，偷偷跟蹤起寂桐。

等過了一道絕壁天險之處，寂桐總算是停下了。

呼……這位公主大人真是精力旺盛，都這個年紀了還特意逗留到這深山老林裏了。

施定閑側身躲在一棵大樹背後，微微探頭，側目看過去，看見寂桐躬身朝一座無字碑作了幾個揖，顏色憔悴，形容悲苦，嘴巴囁嚅了幾句，施定閑支起耳朵，只順風聽到了一個詞，“歐陽”。

歐陽？不正是先生的家姓？

施定閑想要挺清楚些，不由得身子探前。

卡擦。

“誰？！”寂桐警惕地高聲叫問，反手就是三枚鋥亮的銀針，從施定閑鬢邊擦過，接連釘在了後面的樹幹上。

“哎，寂桐。”施定閑一腳把那個古往今來就會壞事的枯木枝踢遠，走了出來，抱拳賠禮，“對不住，定閑不是有意跟蹤。”

“原來是你。”寂桐上下打量著她，“我原以為你跟著少恭，怎會出現在這裏？”

“……實不相瞞，先生與定閑……於有些事，意見不合，反正，”施定閑眼珠瞄向那座無字碑，“定閑原也打算一人浪跡天涯。”

“你，每一世都是這麽過的？一個人孤孤單單？”

“怎麽可能，定閑也是有——！！”施定閑嘴角僵住，瞪大了眼睛，倒退半步，“你，你，你怎會？！”

“我怎麽會知道？我當然知道。”寂桐苦笑，“少恭曾說，這一世，他和你有了交集也算是上天的一次憐憫……”她面露悲戚，略微渾濁的眼珠看著施定閑訝異的表情，嘆了一口氣，“也許，到了最後，也只有你才能懂他……”

“……公主何出此言，最懂先生的人不應正是您嗎？”施定閑癟嘴，完全不信。

“你——！”寂桐震驚，轉而搖頭，“呵呵，你果然知道。”

真是夫妻檔！又是果然，果然啥呀，知道啥呀，我只曉得你是他到處找都找不到的妻子，結果變成了他的老媽子。

寂桐痛苦地闔目，似是往事不堪回首，“我，原以為自己是最明白他的人，然而，在這個世間活得越久，就越看不清他，即使我知道他是多麽的痛苦，也無計可施，唯一明白的只有，我，阻止不了他……”寂桐哽咽了一下，“也或許，是因為我也變了，過去看待事情很簡單，現在卻也是滿手血腥……”

“難道這墓……”施定閑來回看看墓碑和寂桐。

“不錯。”隨著施定閑的視線也一同望向了那座無字碑，“我尋遍了大江南半耗盡了青春終於找到了他，那個時候他剛剛渡魂，即使苦心經營，也難免被有心人鉆了空子，少恭帶著我上青玉壇，歐陽家曾派人試探，我出手妨礙，本以為他們已經死心了。直到歐陽家那位傳說中天縱奇才的二爺從西域回來，說是聽說有借屍還魂的邪術，那一次是他親自帶人……我，便將他們引來這裏……”

“那後來據說歐陽家舉家北遷也是因為……”

寂桐點點頭，“我故意放了一人回去回話，他們後來曾修書一封於我，說那孩子不過是家中庶子不足為道，那具身體拿去就是，只是從此以後和他歐陽家再無瓜葛。”

“……也就是說，先生所有的計劃你都知道，包括欺騙百裏屠蘇，別無他法之下，才會暫時投靠雷嚴？”

“是。”答得半點不含糊。

“……你只說，你明白你阻止不了他，那，你真的阻止過嗎，我是說，以巽芳的身份，直接面對他，阻止他去做那些殘酷的事？”

“我……”

“方才你既然說過，我果然知道。那我也不妨再多說幾句，無論是你的外貌還是你形同背叛之舉，由始至終先生都不會計較，由始至終你都是他最愛的妻子……然而，恰恰是你不信他的心，不信自己，才會有總是依靠別人那樣懦弱的想法。”有些話不吐不快。

“懦弱？我沒有……”

“不相信自己的力量，不敢正面迎擊，退無可退才迂回試探，難道不是這樣嗎？等到他屠了百裏屠蘇全村人等到他布好了天羅地網，你開始想到洩露先生行蹤給雷嚴不正是期盼他能達到囚禁先生的目的？你如今對我坦誠相告不正是希望我以一個同樣遭遇的可憐人身份去勸慰他嗎？然而在他看來，無非就是他最敬重的家人又無緣無故地背叛他，你這樣豈不是在逼他？”

“……不，不是這樣的。你不能這樣說……”寂桐緊閉雙目，痛苦得掩面，連連搖頭。

“公主，抱歉，我，我失言了。”施定閑見到寂桐簡直難以承受的悲愴，有些自責，她又有多少資格對他們夫妻的事指手畫腳，自己都是自顧不暇。她上前一步，握住寂桐的手，誠懇地說道，“說到底，我也只是個外人，很多事只有你自己想通了，才能解決。公主，你是個善良的好人，從來都沒有變過，所以，你才這樣痛苦……”

“……不，”寂桐情緒漸漸穩定下來，反握住施定閑的手握了一下，又松了開，“這樣看來，我何嘗不是這樣……的確，有些事，我，需要好好想想……但是，我還是希望……”

“我不過是個過客，”施定閑打斷她，“不過我有一事想要請教。”

“……請說。”

“方才你說到先生渡魂？意思是他的魂魄無法入輪回，只有靠著搶占其他活人的身體延續下去？而且已經過了好多世了？”

“是。”寂桐有點疑惑，看這架勢，仿佛施定閑根本沒有察覺歐陽少恭是誰。

“！！”施定閑倒抽一口涼氣，“原來是這樣，原來竟是這樣……”腦中紛亂如麻，匆匆向寂桐告辭，沒有返回她要走的地方，反而是朝北方，琴川的地方走去。

先生就是那個魂魄？！那個生生世世沒有變過的奇怪的魂魄？！那個她一廂情願自覺親切的魂魄？！那個她在這個世間顛沛流離除了名字唯一剩下的堅持的羈絆？！

說起來，在始皇陵的時候，她的確有感知到兩魂三魄，只是她專註於葉家散魂，只道是玉橫煉化所致，竟是半分沒有察覺到那個熟悉的氣息……

有些事，連串起來，就想通了，就明白了……她一心要逃離的大反派竟是她累世不敢輕易碰觸的最重要的人……

施定閑心神俱亂，失魂落魄游蕩在山林，毫無方向目的。

等月上梢頭，鳥寧蟬噪之時，從遠處連滾帶爬跑來數人，慌不擇路，轉個彎就跟施定閑來了個對撞，兩邊都跌倒了。

“你瞎啦？！！”那大漢惡聲惡氣地吼道，待見到是個面色蒼白的小姑娘，就懶得計較了，趕緊爬起來拍拍衣褲，打算開溜。

“等等！大叔，你們這是要幹什麽去呀？”施定閑右眼皮狂跳。

“幹什麽去？”另一個大嬸抱著孩子，“逃命去啊！江南一帶開始盛行瘟疫啦！那東西可厲害了，琴川連著那幾鎮都要封城了！！”

瘟疫？！！怎麽會？！她明明……

施定閑不及多想，看著琴川的方向就拔足飛馳而去。

“餵！餵！”大叔納悶怎麽會有人還往那地方死命地鉆，想不通，還是趕緊帶著妻兒跑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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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鳥語花香，安靜祥和的琴川，如今成了一座死城，到處充滿了腐朽的屍體的臭氣。陰霾密布，慘霧愁雲籠罩著這座水鄉小鎮，不見生靈活息。草席裹屍，累放在道旁等著火化，那露出的半截手臂上皆是腐爛的瘡疤。一息尚存的病人在被隔離的院落裏聲聲淒厲，不管晝夜，嚎叫不斷，每天都有新的屍體被擡出來，慟哭聲不絕於耳，但是漸漸地，哭聲都沒有了，變成了麻木的死寂，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輪到自己。

城中一時之間人人自危，有幾人絕望地要從城中掏出都被守城兵士打回，被打得皮開肉綻走不動路了也想著爬出這座城，施定閑有一日幫著許家藥鋪免費發放藥劑，就見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將士，帶著鐵制面具，眨眼間，拉弓射殺了剛剛逃出城數十步的流浪漢，當他轉過頭時，殺意淩厲的眼神激得施定閑再也不敢多看一眼，埋頭就走。

在這個危機的時刻，琴川幾大家都聯合起來，有藥材的供藥材，有錢的給錢，有人的出人，施定閑把存在錢莊裏的錢全都捐了出來，不過，於這場始料未及的大患仍是杯水車薪，所幸，情況惡化不再深入，有被控制下來的趨勢。

施定閑曾多方打聽，對這瘟疫的來源仍是不甚明了，剛開始大家都沒有註意，等發現了已經晚了，瘟疫盛行，是成千上百人的噩夢，後來就有青玉壇的人來領人，可惜有的沒福氣沒被選上。

福氣？

施定閑正在整理藥材的手一抖，深吸了一口氣，想著這會兒還有很多事要忙，先沒空想那些。

“閨，閨女？！”一個沙啞粗礪的聲音顫抖著傳來。

施定閑轉頭，“大嬸？！！”趕緊放下簸箕，跑過去扶著大嬸，等走近了才發現大嬸裹著被單露出的手背上已然出現了潰爛，“您怎麽會在這裏？”

“別，別提了，咳咳，閨女你離我遠點，我，我逃出來就是，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找到人……”大嬸縮了縮身體，盡量不碰著施定閑。

“餵餵餵，這大媽在這裏，”幾個全副武裝的士兵過來，扯起大嬸手上的繩子就往回拽，沒有碰到她，就像是不想碰一堆腐爛的肉一樣，“大媽，你行行好，快別跑出來了，哥幾個可擔不起這罪！”

“幾位兵大哥，請等一等，”施定閑掏出一些錢要交到他們手上，“她只是和我說幾句話。”

“別，小姑娘你可別這樣。”那士兵推過了錢，“這疫病可厲害，我們雖是粗人，也分得清輕重，得~要說幾句，就趕緊的。”

“閨女，我家那老頭子和幺女兒都還在江都，我……我這樣子，是，是不成了，”大嬸喘了幾口氣，“就請閨女，到時候，到時候，幫我去看看……他們，捎個信……”最後幾個字低不可聞，啜泣不已。

那幾個士兵也是聽著於心不忍，嘆口氣，拉著大嬸回去了隔離院落。

“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帶到！”施定閑沖著大嬸的方向大聲回道，蹲下身，抓起簸箕，微微發顫，指尖泛白。

後來有一位名為姜離的女大夫不顧守城將士的勸阻執意來到琴川醫治病人，雖不說是對人人都是藥到病除，但也是行之有效之法。

又過了幾天，疫情明顯有了好轉，不久，琴川就解禁了，將士們都撤回了。

施定閑和幾位琴川藥堂的大夫道了別，就出發去了江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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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那位大叔和那個女子都還平安。

當他們聽到了噩耗時，嚎啕大哭。

施定閑則靜靜地離開了。

她想了很多，想到關於百裏屠蘇的夢境，想到和他們的相處，想到和先生的相處，想到她這幾世心心念念的那個魂魄，想到自閑山莊，想到最近的惡夢，想到，在船上大嬸的音容笑貌和那日最後一面的淒慘絕望……

她說巽芳公主懦弱，她又何嘗不是自以為是的偽善者？

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她，這一次，想要阻止這一切，親自去阻止這一切，不論如何……她不想再看到明知道會發生的悲劇重演，也不想看到他一步步走向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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