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收回“體貼”這個詞！

這是施定閑在始皇陵外的雜草亂石之間吐得一塌糊塗時唯一的感想。

全程跟夾麻袋似的，只有腰受力，胃還被擠得難受，背上背著重劍，感覺一直在往下滑，最後只有伸手把他的腰帶扒拉住，就這一個動作，惹得這位一哆嗦差點真松了手。

“感覺，定閑好像很痛苦……”風晴雪手指托著下巴，看著施定閑在那邊吐得驚天動地。

襄鈴在一邊揪著辮子大為讚同地點點頭，一邊偷偷地瞅了一眼旁邊沈默的屠蘇哥哥。

“……”百裏屠蘇遠目中。

緩和了大約半柱香的時間，四人才進入碎石遮擋的入口。

百裏屠蘇很輕易就破了地上的機關，一道普通的棺木移開露出了通往地下的階梯，幽暗昏惑的走道，鬼怪比比皆是，路徑狹長多分歧，稍一不註意就是死路，還時不時遇上被坑殺在此的民夫屍骸，衣衫襤褸，皮包骨。

走過一段寬大的石階，進了一座大型墓室，正中擺著一個精致的棺槨，正值感慨，百裏屠蘇卻說由師尊之處所知，帝王之陵規模遠不止於此，此處與上面恐怕皆為虛墓。

啟動了機關，棺槨再次移開，這才是通向真正墓室的通道，更為幽深陰寒。百裏屠蘇提醒此間必有眾多機括陷阱傷人，風晴雪連忙表示這次絕對不點火了也不再用任何法術，襄鈴表示一定會乖乖的，施定閑既不會法術也……一般說來……不會惹事，想說的話都被別人說了，靈光一閃，就補充了一句“同上”。

“……走吧。當心些。”

這下面兵俑機關層出不窮，尤其是那些兵俑，別看是陶土制品，竟還保留了些生前特性，比如將軍俑就會高喊列陣什麽的，雖然有可能當時就他一個光桿司令……

眼見過了一道水銀渠，柵門落下，瘴氣滿溢，只得聞聲辨位速戰速決，費了不少功夫。

不久尹千觴就趕來了，“恩公恩公”叫的親切，但於如何前來的細節語焉不詳，只道為尋寶而來，故作猥瑣之態。

後來紅玉和方蘭生也一並趕來匯合，尹千觴遂強烈要求加入。

只不過眼前有三道柵門，其中有兩個已然開啟，這麽多人一下子湧過來跑過去，好像有點浪費時間，商量著是否要分頭行動。

心中一直很擔心自閑山莊諸多幽魂，施定閑悄悄站在了被封的柵門門前，閉上眼，體內魂魄動蕩，氣息翻湧，感知似被無限放大，專註於眾多魂魄聚集的方向——穿過甬道水渠，越過殿堂丹室……

找到了！

施定閑徑自走到左邊，“我走這邊。”

“誒？可是剛才大家決定還是要一起行動。”風晴雪不解。

“無妨，多一個人探路也快些，而且這條路看似窄小曲折興許不久就走到頭了，到時返回來便是。”

“……那定閑妹妹可要小心行事，稍有不對，即刻返回。”紅玉見施定閑如此堅持便不再勸阻。

“你，你真不跟我們一起走這邊？”襄鈴有些擔心。

“要不，我跟你一塊兒去吧。”風晴雪提議。

施定閑搖搖頭，她於此有私心，萬一因她讓風晴雪涉險就不好了。

“見機行事。”百裏屠蘇與她分道揚鑣之際，叮囑了一句。

施定閑頷首，“自當知曉。”

沒有想到，走過那條坑坑窪窪崎嶇不平的土坑甬道，竟是走進了一座更為恢弘大氣的陪葬室，燈座長明不滅，覆道相連，兩側均有兵俑執兵戈車馬列陣以待，高聳的操練臺，精美的壁畫裝飾道盡了山河風光無限。

施定閑擡頭，剛才分明是感應到在這上方卻是沒有通路，東轉轉西轉轉，不得其法。

忽聞轟隆隆的聲音從天而降，施定閑急速避開，就見一巨大的盤龍紋圓柱垂直而下，竟是砸出了一條上方的通路。

施定閑輕巧地攀爬而上，臨到頭，一個鷂子翻身，上了操練臺頂部，沿著圓柱走進了始皇陵後段。

躲在丹室細心聆聽，果然在中央大殿有青玉壇一夥。

施定閑再次感應了一次，確認無誤，然而對方人多勢眾，實力非凡，她即使不敢多用，這感知魂魄也是極其消耗的。

可是……再也耽誤不起了，這一次明顯感知到的魂魄比方才要少，重塑玉橫恐怕是要煉化碎片內的魂魄……

施定閑知道，這樣子單槍匹馬撞上去肯定會兇多吉少，至少，要打斷玉橫重塑的過程，剩下的只有靠百裏屠蘇他們來阻止了……

施定閑深吸一口氣，再屏息凝氣，施展疾控遁地之術，直奔高臺。

“什麽人？！”青玉壇弟子反應不及，察覺有人影閃過，朗聲警醒。

即將接近玉橫之際——

錚的一聲響，雙劍相擊，嗡嗡作聲。

雷嚴已是揮劍截斷施定閑去路，施定閑只來得及橫劍格擋，然而身量未足又被反彈了出去。

不甘心功虧一簣，施定閑立即反手擲出雙劍，雷嚴本能閃開，只她目標本就是玉橫，正中下懷，等雷嚴反應過來，那柄靈巧的小劍已然和玉橫一同落地。

雖然未碎但也無法繼續了。

“唔——！”施定閑剛舒一口氣，就被氣極逼來的雷嚴一把攥住衣領扯過，重重摜在了地上。

“定閑姑娘，你可要緊？”歐陽少恭被縛，只得溫顏相詢。

施定閑艱難地搖搖頭，身體發虛，撐坐了起來，果然這身體和魂魄不大相合，兩次靈魂感知還是太吃力了。

“哼，這個死丫頭可是好得很！”雷嚴小心翼翼地拾回玉橫，“上次為對你行蹤保密，就敢徑自對我動手，若不是寂桐藥暈了她，這死丫頭早就斃命於我刀下了，這次又追到了這裏，”冷哼一聲，“如此拼命，對丹芷長老可真是情深義重！只可惜……”

寂桐：“……”

“掌門，言重了。”歐陽少恭自然聽得出雷嚴話中深意。

儀式被強行中止，一時半會兒還無法繼續，雷嚴心中惱恨更甚，走到施定閑面前，掐著她的脖子舉過頭頂，看著施定閑臉憋得通紅，冷笑道，“待一會兒準備妥當，我要拿這丫頭頭一個活祭！”

像欣賞螻蟻的垂死掙紮一般，覆又松手，施定閑像塊破抹布一樣被摔到了歐陽少恭腳下，半響動彈不得。

“掌門，一切準備妥當。”

“今日便由童男童女的鮮活魂魄註入新生玉橫！慰我青玉壇霸業將成！”雷嚴提過施定閑，“雖然你算不得童女，但也無妨，動手！”

“住手！！”幸好百裏屠蘇等人及時趕到。

雙方爭鋒相對，尤其雷嚴對歐陽少恭的這幾位朋友言辭之間俱是鄙夷，似是惱怒歐陽少恭不屑他以長老之位躬身禮遇，反而對這幾個江湖無名小輩親近。

雙方即刻爆發惡戰，青玉壇的弟子雖然之前不堪一擊，如今不知服了什麽藥，成了怪物，陡然力大無窮，有的鋼筋鐵骨不畏刀劍，有的體質奇異類似施定閑不畏五行。

施定閑暗恨自己無能，身體虛軟，又有些剛轉生之後操控不了身體的違和感。

“靜心。”謙和文雅的聲音響起，施定閑想起在甘泉村外歐陽少恭便是用此法讓自己逃脫，心中一喜，靜下心來聽著歐陽少恭誦念心法，氣隨心走，心神轉安。

遇上那些青玉壇弟子一個二個妖化後車輪戰，百裏屠蘇一行人好不容易才險勝一局。

“……可惡！”方蘭生上氣不接下氣，“少恭你煉的那什麽藥！還真是厲害啊啊啊！”

“……這種時候可當不起小蘭稱讚。”歐陽少恭苦笑。

雷嚴力求速勝，直接妖化參入戰局，戰局一時形勢不明。

施定閑不理戰局，氣定神閑，專心調息，逐漸好轉。

“……厲害……打、打不過……”方蘭生有些力竭。

“俗世之人當真可笑可憫！弱小不堪，竟還妄想螳臂當車！”雷嚴趾高氣揚，看也不看歐陽少恭，只高聲說道，“丹芷長老，你這些所謂的“朋友”，比想象中還弱！令人失望！你何不奉勸他們速速滾走！也好茍全幾條賤命！”

“混賬！不許你這麽講！”方蘭生氣結，“我們……我們一定會救少恭……”

雷嚴不屑。

“百裏少俠、小蘭，莫要輕言放棄！”雷嚴數度口出狂言，待他再次逼問歐陽少恭發話，歐陽少恭如此答道。

“……少恭……？”方蘭生其實有點困惑，照這情形，不是該說，不要管我麽……

“果然……少恭，你便是如此對待所謂朋友？”雷嚴嗤笑，“不錯、不錯！為了脫身竟做到這一步！丹芷長老還是我認識的那個丹芷長老！”

歐陽少恭沈默。

一旁的寂桐搖頭嘆氣：“……少爺……這又是何苦？”

百裏屠蘇執劍當胸，做好備戰狀態，“……我相信先生。再戰！！”

眾人聞言，抖擻精神，打算破釜沈舟。

等施定閑調息完畢，大致恢覆，一切已是塵埃落定。

睜開眼只看到滿地屍首的魂魄被玉橫盡數吸入，幻成五彩斑斕。

“……以玉橫害人，最終連自己的魂魄都歸於玉橫，這算不算天理循環、報應自在？”紅玉感慨。

“ ……對了！自閑山莊那位姑娘！！”方蘭生上前，“怎麽辦？魂魄被吸進去了。還能出來嗎？”

施定閑走過去雙手捧著玉橫，眼睛怔怔看著它，“讓我試試吧。”言畢，闔眼。

不消片刻，眾人只見施定閑周身衣袂輕飏，流光浮動，清明之氣似是要滿溢而出，而玉橫中的魂魄似是與她遙遙呼應，眾多魂魄如斑斕的光點從中不斷溢出。

“晉磊……果然是你……果然是你！”葉沈香果然自玉中浮現，兇神惡煞，“你還不死！！”

方蘭生嘆氣，認為就算前世的自己做盡喪盡天良之事葉沈香也不該為他耽誤，所以不管葉沈香如何咒罵，只是一心念著往生咒，到了最後也許是往生咒可以凈化魂魄，葉沈香終於恢覆了生前的模樣。

“一個上輩子滿手血腥之人，這輩子居然……居然修佛法……”葉沈香冷笑，固執道，“但是……休想我會領你的情！”

“姑娘誤會了，我無意施恩化怨，只不過想讓你好受一些，不要再被怨氣纏繞。”方蘭生有些著急，有些吃力，看到那邊施定閑也是額角冒汗，蹙眉不語，“你……你趕快走，玉橫的力量很大，即便是我的往生咒和定閑的力量也無法支撐太久……”

葉沈香面露淒楚，最後只想問方蘭生可還記得她，哪怕是一星半點。

方蘭生猶豫再三，結結巴巴。

已經醒悟的葉沈香制止了他的回答，哀嘆不論是讓她愛逾性命還是讓她恨之入骨的晉磊的確都不是方蘭生，最後她告訴了她一件事，關於另一個女人，另一個在晉磊生命裏同樣悲苦的女人，那個甘願分出一魂一魄永相隨的傻女人。

“……定閑妹妹，他們都已經走了……你，”葉沈香欲言又止，又搖搖頭，“……謝謝你……不論如何，你，永遠都是我的好妹妹……”身影漸漸消退。

“……嗯！”施定閑睜眼，淚水快要奪眶而出。

“咳咳咳！”施定閑將玉橫放下，已是體力不支，那邊方蘭生也是跪倒在地，有些頭暈目眩。

“定閑姑娘，”修長的手指遞過來一粒丹藥，“服下，有助緩解。”

施定閑即刻吞下，身體恢覆了些，至少臉色沒那麽蒼白了。

“少恭你偏心！”方蘭生像是沒有被分到糖果的孩子，嚷嚷開，“我也很努力的，為什麽只有定閑有這藥？！”

歐陽少恭笑著搖搖頭，安撫道：“小蘭莫要胡鬧，此藥是之前我在琴川為定閑姑娘診治時就已開始煉制，只適用於定閑姑娘，對癥下藥，小蘭不是不知道吧。”

“……哦。”

施定閑又照著剛才調息的法子靜坐了一會兒。

“定閑，我們都走了，別坐著了~~~~”百裏屠蘇等人已是緩緩朝外走去，襄鈴從外間喊道。

“哦~~”施定閑睜開眼，站起來，迎了上去。

等出了大殿，施定閑忽然想起先生的素帕還沒有還，就告訴襄鈴自己還有點事要和先生說，讓他們先走。

“……這一回還要多謝你，願意跟在百裏屠蘇身邊，實因此人對我至關重要……”

雖然聲音不大，但是大殿裏面空蕩蕩的，還是聽得清楚先生說的是什麽，感覺尹千觴似是有目的跟著百裏屠蘇，施定閑也不知怎地，想要聽個究竟，就靠在丹室墻角，也不出聲。

“客氣什麽？命都是你給的，還在乎這點跑腿事兒~對了，要是以後你和百裏屠蘇……能不能盡量別牽連那姓風的小姑娘？”

這話聽著，難道先生要對百裏少俠不利？！可是憑幾日相處，只覺得先生光華內斂，如玉如琢，君子之風，完全是仁心仁術，又怎會如宵小之輩那樣使暗手……但是，琴川那幾句關於輪回之說，又覺得先生恐怕內心不似外表那般泰然處之，似是有些異常的執著。

“……他告訴我，我最在乎的那個人還活著、沒有死。”

“此話當真？！”

“真真假假，又有誰知？！雷嚴詛咒我永遠痛苦，永遠尋不到那人！無非是想令我心中永無寧日！罪當萬死！！”

一聲巨響，施定閑心下一驚，探頭一看——

歐陽少恭一怒之下，振袖一甩，青玉壇眾人的屍骨皆化為齏粉！

施定閑急忙縮回了頭，又斷斷續續聽得那兩人交談，心中卻是翻江倒海……

她想起來了！

原來她見過此人，見過大家，還見過所有的事情，在夢境裏，因為是那個世界的現世所作之夢，怪不得現在才想起來，原來此人……此人……陳府極深，還喪心病狂，要將所有人化成活死人永遠陪他在一個名為“永恒國度”的地方……

那藥，那突如其來的疼痛……施定閑想到迄今種種不禁冷汗直冒。

“定閑既是去而覆返，何不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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