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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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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休息一天都奢侈。短短歇了兩天養足精神後,唐荼荼就奔著山上跑了。

幾萬斤生理鹽水發遍了全縣城,成了全城大夫津津樂道的“神仙水”,山上的工場卻仍然簡陋得不像樣。

幾十名工人擠在三個小院裏忙活,院中幾頂油帳,露天生火煮水,通了一條排汙渠,這就是全部的工場設施了,放後世是妥妥的黑作坊。

清明節前後的幾日新雨,把東鎮的泥路和荒山洗刷了一遍,幾十車土方拿油布蓋著,沒受一點潮。

年掌櫃張羅人手,以三牲和香紙拜過了土地爺,這就要開工了。

唐荼荼借著芳草漂亮的針線活,拜托丫鬟給自己縫了個兩寸見長的荷包,上頭繡五個字——項目負責人。

“姑娘,這荷包做甚麽用?”

白布底,紅字,看著怪不吉利的,姑娘非要這個色兒。

唐荼荼栓了根繩掛在脖子上,笑了聲:“沒用。”

她就是想偷偷過把上輩子沒獨立帶過大工程的癮。

別說,這輕飄飄一片布,戴上了,心裏滋味還怪覆雜的。眼下沒有老師把關,沒有同事分工合作,她這“總負責人”也是光桿司令,要一個人孤軍奮戰。

工場選址地離縣衙不遠,不過四十裏地,騎馬用不了半個時辰。

唐荼荼馬術不精,只敢白天騎馬,晚上回家時坐馬車,提前買口熱食,在馬車上順便把晚飯解決了。

每天迎著朝陽出發,披星戴月回家,唐夫人想就姑娘家的安全問題說兩句吧,卻找不著事頭說——早上衙役送過去,晚上年掌櫃派人送回來,那年家的家丁不知是什麽來頭,不茍言笑,金剛怒目的,拳腳功夫好得出奇。

想來想去到底不放心,跟老爺知會一聲吧,唐老爺輾轉反側了一宿,黎明時分終於想通透了,殷殷落了句。

“夫人不必管她,荼荼那孩子有分寸。”

爹娘心裏的愁腸百結,唐荼荼全然顧不上理會,一忙起來昏天黑地的。她在每天有限的十二個時辰裏,除了保證充足睡眠,連一日三餐的時間都是擠出來的。

隨身記事本不離手,兩天能寫滿一本,耳邊永遠有人在問詢。

“姑娘,用夯土磚能行嗎?您說的混凝土骨料到底是什麽東西?”

“姑娘看看這回的磚,水滲得慢,上頭灑了水,積水三日也沒滲到底兒。”

唐荼荼:“這粗砂不行,砂礫需要篩揀,這礫石大的小的亂七八糟,到時候出料不均勻,墻體幹了後就不能均勻受力。去找木匠做一套鐵絲篩網,我要的是指甲蓋大小的礫石。”

混凝土與普通的夯土漿不一樣。時下民間百姓砌墻壘房,舍得用磚的那都是大戶人家——貧民蓋房子是先以堅韌的木柱起形,再拿黃黏土和泥一層一層往上砌,幹一層,抹一層,直到房子成型。

這樣的土屋壽命極短,一股大風能吹跑土,力氣大的壯漢一腳能踹翻整面墻。

講究一些的人家用黃米湯代替水攪拌石灰漿,借米湯中的支鏈澱粉做膠凝材料,凝固後就可以在石灰縫隙中生成更緊密的微觀結構,讓磚塊黏得更緊實——明清時期多段長城就是這麽築起來的。

但受天然原料所限,磚墻本身就有抗壓性差、中空縫隙多、吸水吸潮的缺點。普通磚窯燒出來的磚與後世沒法比,要是用作化工廠的主材,不出一個月就會因為汙水洩露焦頭爛額,得時時提心吊膽,找補問題。

像娘說的禦窯,專門給皇家燒磚的那些磚廠,一塊結實牢固的大青磚從粉料到成型能燒兩年。就算二哥,就算太子一路給她亮綠燈,耗時也久得沒法想象。

唐荼荼打算一步到位,拋開磚墻,也不用磚混結構,直接挑戰全鋼筋混凝土澆築。

盛朝是能煉得出鋼的,華夏是炒鋼法的祖宗,只是煉的鋼通通拿來造兵甲刀械了,還從來沒有人想過打二十米長的鋼筋。

唐荼荼揣著點劣念想:真要造出鋼筋混凝土的工場,其使用壽命能送走三任皇帝。

與其做什麽漏洞百出的磚墻,不倫不類的磚混,不如砸下巨資試試最難的鋼筋混凝土,她想極盡後世工藝之能事,在東鎮打造一座地標性建築。

……

出師未捷,腦細胞先死了一半。

饒是年掌櫃找來的泥瓦匠打鐵匠手藝再好,也聽不懂張力拉力壓力是什麽東西,看不懂結構圖紙。

唐荼荼講得舌尖都禿嚕了,也沒給匠人們講明白,反倒把一群泥瓦匠說怕了,連連擺手說“這活接不了”,領完工錢一哄而散了。

只留下個淒淒涼涼的地基。

唐荼荼坐在抹平的泥地上,數了半個時辰螞蟻,終於垂頭喪氣地明白:民間的技術人才靠的是熟能生巧,吃的是手熟的飯,能養家糊口就是好光景了,他們沒毅力去提進技術,一聽事兒多事兒難,就邁開大腳板溜得飛快。

“姑娘,吃口飯歇歇吧。”

唐荼荼回頭去看,一群影衛笑吟吟望著她,拱手的作揖的,口裏全稱的是“姑娘受累了”。

“姑娘巾幗不讓須眉。”

唐荼荼被逗笑了,脫下馬褂,回屋去洗漱了。

她日日穿著舊衣裳來,再裹一身更破的馬褂幹活,饒是如此,也撐不過兩個時辰,不過晌午就又灰頭土臉了。

唐荼荼洗幹凈手和臉,把一盆灰水潑進籬笆墻下,躺進搖椅裏,蜷成一朵自閉的蘑菇。

——啊,好難啊。

芙蘭端來一盅小餛飩,配了三樣素菜,炒得微焦的海米煮蕓苔,煎出金黃殼的脆皮豆腐,還有素燒茄,都是姑娘平日愛吃的,也沒能提起姑娘的食欲來。

唐荼荼邊走神,邊細嚼慢咽地吃,盯著圖紙不挪眼,她一門心思想還能怎麽簡化圖紙,怎麽給匠人講明白。

芙蘭:“不然就算了吧。”

唐荼荼擡眼看她:“為什麽?”

“我聽那些個泥瓦匠絮叨,說姑娘不過是造個屋子,何不刪繁就簡呢?這勞心費力造一個占地一畝的大屋,與造一片小屋舍,齊排排連起來,又有什麽分別呢?”

“……唉。”

唐荼荼口幹舌燥,不想解釋了,老神在在蹬了兩下地,搖椅吱扭吱扭搖起來。

這些不懂科技之偉大的無知者啊,要不是理智還在,唐荼荼真想撬開他們的腦殼,把自己二十年所學全灌進去,這樣,就有一千個聰明的腦瓜子跟自己一起想,攻堅克難,組建一個曠古未有的超強智囊團。

她設計的廠房圖紙,長30米寬20米,面積600平,已經是跟時代生產力妥協了又妥協的結果。

後世的廠房動輒三五千平,能容納許多工人同時工作,因為只有足夠大,才有條件考慮後續的車間、流水線、統一生產標準、統一監督管理。

一個化工廠,又要煉石,又要冶金,將來早晚會添進大型設備,門不造大點兒,頂梁不撐高點兒,大型設備都進不來門。

年掌櫃有了歲數,到底比小丫頭見識廣,揮揮手把芙蘭攆走,坐到另一張搖椅上,與唐荼荼一塊兒晃悠。

“姑娘別愁,太子殿下的密詔已到,您要的大匠都在路上了,興許明兒後兒就能趕過來。”

唐荼荼騰得坐直了:“大匠?!”

“對,名匠。”

唐荼荼驚喜再問:“是工部的魯班匠?”

年掌櫃話都到嘴邊了,見姑娘難得露出個孩子樣,便成心賣關子:“不止哩,等人來了姑娘自己瞧。”

打過兩三回交道了,太子殿下就沒辦過什麽不靠譜的事兒。唐荼荼滿心期待的智囊團有了影,索性不在這兒耗著了,吃完午飯便早早坐上馬車回了家。

府裏氣氛沈肅,唐荼荼慣愛走二堂的側門回家,進門時睄一眼,一群縣吏都腳步匆匆地往勤政堂走,抱著文書箱。

她留了心眼,問:“漕司府來人了?”

看門的衙差哪裏知道這個,只含混說:“派了兩個官兒來,不知道來幹嘛。”

議事到了傍晚,人才散去。

唐老爺臉上帶著沈沈思量,怕夫人和閨女擔心,透了點口風:“明一早動身,要我帶著案宗去漕司府回話去。三法司的大人都到了,皇上點的欽差是大理寺少卿尤既明。”

四品官,大理寺主卿下的二把手。

唐荼荼心忖:尤家最上頭的老太爺如今在朝中任右丞相,是先帝留下來輔弼皇上的老官,年逾古稀,大概快要致仕了,沒聽說這幾年辦過什麽風雷之事。

倒是聽說尤家家風教育出的子孫多是剛正不阿的脾氣,出了好幾位有名的“律博士”,官品雖微,卻是在國子監教授法學課的博士銜,能親手參與王朝大誥編修,有時也會侍立皇上身側以供聖詢。

而每三年的開科取士,尤家子孫盡數報考律學與刑訟科,是京城當之無愧的法學世家。

提尤少卿做欽差主審兩案,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來了個齊,皇上必定是下心思狠狠整治了。

唐荼荼忖完這點,別的就想不到了,她的見識還不夠把朝廷那些高官誰家幾個兒子幾個孫、正房偏房什麽的捋順。

倒是葉先生苦口婆心,多勸了幾句:“老爺今晚早點睡,明日到了漕司府可別再犯軸了,您又不是事主,到了欽差面前把繳獲的贓物交上去就行了,多餘話不必說。漕司是細致人,您過府去,一言一行必有人指點,老爺可萬萬別擰著幹。”

唐荼荼楞住:“什麽意思?”

唐老爺圓實的臉上掛了層薄霜,沈著眉沒吭聲。

葉三峰見老爺沒不讓姑娘聽的意思,便掰開了揉碎了給唐荼荼講。

“今兒那兩個小官過來,把大肚教的案宗全提走了,話裏話外的意思是這案子跟老爺不相幹了,後續提證、審訊、刑訟等一切事宜都交給漕司的人。”

這……不應該麽?

唐荼荼沒想明白。

“漕司管的是漕政,民間叫‘漕司’是叫了個土名,官名實是轉運使。因為天津既是京畿又是上府,官品再升一等,為正二品大員。”

“與尋常縣官任期三年不同,轉運使一任是五年——當初這位漕司大人上任時,天津私鹽泛濫,這位大人一手整頓鹽政,一手疏通了天津北上通州段的運河,立下了大功,朝中幾位閣老力薦他連任,今兒是在任的第八年了。”

“大肚教背後惡積禍盈,這案子查到後邊,必定要有官員出來認罪,主官失察,縣吏失糾,百姓失舉,各個都有錯。要向上追責到幾品官,全看皇上有幾分惱火,皇上有幾分惱火,全看呈上去的案宗怎麽寫。”

唐荼荼張大嘴,一個無聲的“啊”。

葉三峰眼皮懶得睜,半醉不醉似的,說話卻清明。

“案宗寫得好,漕司就能將自己摘出來,一點罪責都不必沾,之後,一封聖諭督促督促,警醒警醒,這事兒就算翻篇了——今日那兩位官員過來的意思,就是要把案宗先帶回去,‘潤色潤色’,免得老爺直不楞登地給欽差呈上去。”

唐荼荼慢慢合上嘴,算是聽明白了。她不合時宜地想到了別處。

什麽潤色,這分明是數學和語文的大比拼——這兩月,衙門和公孫大人暗中搜羅了上百份證詞,多少主犯多少從犯,十年間多少婦人深受其害,被壓平到案宗上都會變成數字。

十裏八鄉牽連了幾百人的大案,三法司沒空一個不漏地提審,首要看的就是案宗。

一份真實準確詳盡的公文,字字可作刀,斬向該斬的人。稍加改動一詞一句,刀就會鈍。

唐荼荼忽然記起來,二哥跟她說過的,這位掛帥是太子殿下的親信。

她們一家來天津小半年了,還沒見過這位漕司大人。倒是漕司府兵在印坊內院拘走趙大人、還有其下令天津各鎮共抗時疫時,兩回都與這位大人隔空打了聲招呼。

唐荼荼一直覺得這位漕司消息靈通,腦子清醒,行事果斷。

此時,優與弊直呈眼前,這位二品大員的面目總算鮮活了起來。

就說麽,生有雷霆手段的大人物,哪能結得出菩薩心腸?遇事無論如何是要先求自保的。

唐荼荼卻怕這麽潤色著潤色著,把大案潤色成小案了。徹查重案大案的意義一是為了還百姓公道,二是為了督促吏治清明,不好好糾責,亦是禍本。

“為官務本,本立而道生。我既是此地父母官,哪有讓別衙帶走案宗的道理?”

一直沈默的唐老爺一摞茶杯,瓷底一聲清亮的脆響。他棉花似的脾氣,這就算是憋著火了。

唐老爺似想說什麽,看見夫人擔憂的神色,到底是閉上了嘴。

葉三峰作壁上觀瞧了半晌,看老爺惱火的神情不是作偽,眼皮終於撩起來了,笑了笑:“葉某得老爺信重,便當為老爺分憂。我知老爺的秉性,看不過眼這事兒,遂想了一下午想著個險招,您且聽聽。”

唐老爺神情一肅:“先生請講。”

“大案當前,欽差都來了,漕司此舉怕是要抓幾個官以瀆職罪論處。葉某想來想去,只覺公孫家有危。”葉三峰看唐荼荼一眼:“憑姑娘和公孫家小少爺小小姐的情分,該給人家提個醒才是。”

唐荼荼恍然:是了。

天津城經濟、民生風化屬漕司管,轄內治安卻是歸總兵府管的,真要論起來,兩邊誰也跑不了。頂著天子雷霆之怒,一方想避禍,必要揪著另一方頂罪。

“您意思是……”

葉三峰道:“老爺剛上任,得中立不倚。不如姑娘給公孫少爺漏個話,就說案宗被漕司府拿走了,旁的不必管,讓他們狗咬狗去。”

唐荼荼把邏輯從頭到尾一順,看爹爹也無異議了,爽快答應:“行,我這就給和光回信,她前天邀我春游的花箋我還沒回呢。”

漕司府今下午才抱走案宗,公孫家此時還沒得信兒,叫他們兩方鬥法去,誰也無暇他顧,好叫案子查個水落石出,該被糾責的站直了挨打,誰也別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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