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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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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兵替防僅僅三日,鎮上風聲一日比一日緊了。

薩滿族似也察覺到如此被動地等靈童上門遴選不妥,那日與大靈童打了個照面的巫士指天立誓,三日裏不眠不休,拼命回想大靈童臉上的每一寸特點,就差把自己的印象刨出來示人。

全鎮巫士拿著畫像比對完了,才不情不願地冒出一個認知:鎮上有富貴人家不信奉他們草原的天神,壓根沒來巫帳遴選,躲藏在家裏了。

哼,無知、短視至極!

元兵得了令,開始逐門逐戶地搜查,敲開鎮上每一個人家的門,尤其對富戶家的孩子查得緊。

此地與番邦人混血的孩子不少,藍眼睛的也能見著,不論年紀身份,一個一個拉到巫帳等著驗靈。

每一個從帳裏出來的小孩都如驚弓之鳥,滿眼惶恐,哆哆嗦嗦離開的。

烏都舉著千裏眼觀察鎮上情形,兩條短短的蠶眉皺成疙瘩,看得卻有點分神,一會兒望望鎮中,一會兒望望山頭的彩旗,沒看兩眼又去望天邊黃昏了,手在物鏡前摸摸按按,調焦輪左轉右轉沒個停當。

——還是個貪玩的孩子。

廿一只當他不會用,怕小公子盯著太陽灼傷眼睛,忙把千裏眼拉下來,笑說:“這奇物雖精巧,卻也有使用的法訣,等小公子再大些了,我教您使。”

烏都看著他把珍貴的千裏眼收走了,沒作聲,左右自己想看的都看完了,惆悵地嘆口氣,坐回墻邊去算明日天氣了。

他個頭小,一舉一動都未脫稚氣,廿一好笑地搖搖頭,對鏡一瞧才覺出不對——鏡片不是原來的鏡片了,前端覆了一層灰色的薄膜,灰蒙蒙的竟似能濾光,夕陽赤紅泛金,入鏡後竟不灼眼了!盯著太陽看,眼睛都不流淚!

廿一忙追上去問:“小公子,這是什麽奇物?”

烏都頭也不回:“仿巴德膜。”

仿得太糙了,他們一眼就能瞧出材質,沒什麽好講的。

烏都疊合風向、風速,拿地桿影長算日落方位角,靠黃昏顏色預測雲頂溫度,不太用心地起了個數字模型,往墻上刻了句“陰有陣雨”,啪,把木炭扔進爐裏。

他是焦慮的,焦慮到生理鐘都變了樣,躺床上要失眠,天不亮就醒了。

耶律烈日日盯著布防,把周圍十裏地摸了個遍;二殿下屋裏的燈二更歇,天明前就又有了起身的動靜。所有影衛刀不離枕,睡覺不脫靴,守夜的人一夜兩換,從天黑守到天亮。

薩滿和元兵找不到他,漸漸發了狂,以重金懸賞通緝,鼓勵鄰裏互相舉報有這樣面容的童子。

烏都心慌得厲害,倒不是怕自己被抓住,是怕自己一個把這四百多人全連累得丟了命。

從去年十月至今,他時時在街上晃蕩,逛遍了鎮上的每一條街,每一家雜玩店,在許多小食攤上都停留過。遼兵買過的年貨又不計其數,每次進城都是拉著大棺材車去裝東西的。

鎮上有許多人都認得他的面孔。

“殿下,出事了!”

烏都一聽見這句,噌得竄出去了。

所有影衛人手一臺望遠鏡,死死盯著鎮子方向看。烏都連跳幾下都夠不著一個望遠鏡,耶律烈看不過去了,劈手從影衛手裏搶了倆。

等看清了圓孔中的圖像,一剎那,風聲都寂了。

滿鎮哄亂。

元人終於扯下了最後那一點恭謹友善的皮,騎馬踐街,舉著大刀穿街而過,劈開每一戶人家的門閂,強行入室搜查,不光藍眼睛的,五官但凡有一處能和畫像對上的孩子全抓走。

很快爆發了沖突和流血,一處番邦人開的賭場被屠了滿門,被刀劈了半截身子的賭棍爬到門口,臉上終於露出比輸贏更熱切的神色。

烏都抖得端不住望遠鏡,不敢去看,卻自虐一般死死盯著鏡頭,直到頭暈眼花腿軟得站不住,一屁股摔在地上。

“……殿下,讓我去吧……”

見二殿下沒應聲,烏都抖著手,抓了抓遼汗的褲腳,哀哀叫了聲:“耶律烈,你送我進鎮吧。”

他以前叫耶律烈叫了短短一陣子“父汗”,最近幾日兩邊人盯著,於情於理都不該再叫了,稱呼耶律烈成了直呼其名,“耶律烈耶律烈”喊得毫不陌生,叫晏少昰卻從來都是“您”與“殿下”。

盡管他們互相熟知對方的秘密,親疏仍是一目了然。

“沒別的招了,讓我去吧。我想過了,就算競聘不過別的小孩子,我也是大靈童,去了北元,沒人會苛待我的。”

晏少昰低低一聲:“住口。”

耶律烈剛撤回最外圈的探子,沒人給他翻譯,好不容易聽懂他二人在說什麽,目光陡然銳利,提著烏都後襟把他扯起來:“你真的願意去選薩滿?”

烏都點頭。

耶律烈目光覆雜,可也只有一瞬,很快扯唇一笑:“那就好辦了!你就當自己成了元兵的俘虜,左右你沒爹沒娘,就剩……”

這一句“沒爹沒娘”刺在了不能碰的死穴上,晏少昰驀地暴怒,吼了聲:“住口!”

遼王沒聽過什麽叫“住口”,毫不理會:“二皇子且聽我說。”

耶律烈心血騰騰地流向四肢百骸,滾燙得叫他全身湧出無窮力量。流亡十一年,除了每一次遇上敵兵倉皇出逃,他就沒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得這樣歡實過,像瘋狂的賭徒一般把身家性命全系在接下來一番話上。

一口契丹語從沒被他說得這麽字正腔圓過。

“我手下打聽得細,聽聞巫士在黃河沿岸就地築巫閣,是四十九匹馬齊齊使力拉的一輛巨車,這車奢華至極,是一座連茅房廚房都齊全的大屋。”

“回北元的一路上,大靈童的雙腳不能沾染異族的穢土,必須落腳在元大都的教中巫閣——所以這一路不是天天趕路的,行程兩月有餘,大靈童要在這輛車上學習祭祀、祈禳與占蔔,一路上用得著的廚子、奴隸、教習、譯官多得不可數。”

晏少昰定定聽進去了:“你言下之意是……?”

耶律烈一雙眼陡然爆出精光,拎著烏都往身前一提:“只要這崽子能帶我的人混進去,勢必能殺了窩闊臺!”

在場所有影衛、所有遼兵,甚至一直與耶律烈不對頭的監軍,都震驚地盯住了他,視線不由控制地落在烏都臉上。

晏少昰一字一字離口,竟覺每個字都陌生:“你說的是,殺元汗,窩闊臺?你昨夜宿醉,今日可清醒?”

“廢他娘的話!”

耶律烈沒說渾話……他是說真的。

晏少昰虎口緊攥,沒敢看烏都,只寒聲問:“殺元汗有幾成把握?要多久?我不可能等你三年五載。”

“你懂個屁!”耶律烈官話學得不通熟,唯獨罵人的幾個詞全學通了,罵完了又變成嘰裏咕嚕契丹語。

“你知道元人王帳什麽樣?你知道他們布防多稀爛?每年我派去刺殺他們主將和皇帝的刺客,十有七八都能混進王帳去!那群蠻犢子不像你們皇帝似的,成天睡女人批奏折,每朝幾百年來個‘禦駕親征’,能從老子吹到重孫!”

“他們沒那麽怕死,一天不騎馬、不喝酒吃肉就要憋死——這時令草原回春,窩闊臺汗王就在草原上春狩!”

“蒙古人,只有老得上不了馬的廢物才在元大都裏鎮場子,年輕力壯的都在外邊打仗——大王子貴由帶著他叔在東北打萬奴!王三子四子在北邊打斡羅斯——窩闊臺身邊就幾千兵守著!只要薩滿落地,他得親自去接見!”

晏少昰心口一窒,又蓬勃地跳起來。

他不知道。

他能把眼線布遍全中原,唯獨蒙古一個樁子都插不進去。

草原廣袤,腹地縱深,漢人面孔寸步難行,只有蒙漢通婚的生意人,能勉強往元大都走一走,所見所聞都是市井消息,壓根見不著蒙古高官的臉。

而耶律烈籌謀報仇、覆國十餘年,對蒙古皇室的了解比對他自個兒的短命爹都深,探子早嵌進了元大都的骨脈。

只差一力。

晏少昰終於掐住自己一分膽量,垂下眼瞼,弧光在烏都臉上落了不足一息,他滿嗓澀糲的沙,還沒擠出半個字。

烏都滿眼堅定地點了下頭:“我要去。”

這三字似叫他得了莫大的慰藉,晏少昰練武十幾年,呼吸竟急促起來。

這一瞬,他眼前晃過勝州不戰而降的邊軍,上馬關數萬剛磨刀開刃的“精兵”,還有連炮都打不好的火器營,那三座通天的屍塔被轟成了粉,掙出一萬條枉死的魂……

兵部那些滿腦肥腸的廢物,日日來信問“可有大捷”,要拿著最新的戰報回去報喜,好登報面世,糊天下有識之士的嘴。

千百圖景匯作一念,最終定格在江凜那句斷言上。

——這一仗,我們沒準備好。

晏少昰牙根咬得酸脹,終於定了神:“你要什麽?”

耶律烈雙目似點了燈:“我要你們的神兵利器,能打二三裏地的那種火炮,能折成幾折揣在懷裏的弩機,能噴一口火的長|槍,什麽硝石硫磺老子全沒有,還有什麽栓在胳膊上點一下就能射出幾十根牛毛針的那玩意兒,有多少我要多少!”

——他倒是敢開口!

監軍快嚇傻了,扯著嗓門驚叫:“殿下不可!耶律狗賊不可信啊!他要是帶著咱們的火器去投誠蒙古,必能換取高官厚祿!咱們將作監幾十年功夫就要付之一炬啊!”

“給他!”晏少昰喝了聲。

元兵的伏線已經出了鎮門,朝著山谷搜來了。

他當機立斷:“從上馬關調來不及了,廿一,你帶我手旨去跟王叔借,大同離此一日工夫,以跑死馬的速度往回趕。”

耶律烈朗聲一笑:“還有最後一條:倘若我殺了元汗,還能回得來,我要你們皇帝老子給我劃片地,不能比西夏小。”

晏少昰眉眼一沈。

他要做異姓王。

這不算難,只要元汗暴斃,三路敵軍立退,他們就勢反撲,傾吞大片草原疆土,那些異族不服管教,送多少糧也餵不熟,邊兵總是要退回原本邊境線的,到時隨便分他一塊什麽土都行。

“倘若老子回不來了。”

耶律烈咧嘴一笑,露出了他這張糙臉上能擺出來的最明艷的笑,刀梢一指身後:“我這些部下,你看著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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