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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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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荼荼捏緊拳,好久沒用的力氣在肌肉底下鼓噪著,沒找著出口。

師爺帶著人留下安撫。等一進門,趙大人臉色就變了,血色一褪,眼袋一耷拉,立馬老了十歲。

“到底怎麽一回事啊?”

等張捕頭把審出來的案情又講了一遍,趙大人對搓著虎口,怔坐半晌問:“振之兄弟作何打算?”

唐老爺對他這遇事兒能推則推的毛病看透了,警醒十分:“我還沒就任,自然是聽大人的吩咐。”

他不輕不重地推回來了,趙大人碰了個軟釘子,面有愁容:“這淫教送生,是醜事,是皇上聽了也要變臉色的惡聞。這事兒真查起來,整個天津都得抖三抖。”

唐老爺剛覺得這話沒錯,便見趙大人愁容更深了,似是這汙糟事兒難以啟齒,往他嘴裏過一遍都臟口,咬字含混。

“再說……這事兒咱們不好管啊,妓院留香、歪門借種,自古有之。這……你情我願,銀貨兩訖的事兒,咱們外人插手那成什麽了?”

趙大人左右覷覷公孫家長孫、唐老爺、縣丞和教諭的臉色,一閉眼,再無猶豫說。

“我聽說,公孫小少爺帶著人關別處去了,想來,小少爺跟老夫想一塊兒去了。咱治下出了這樣的惡案,又是在這多事之秋,還是得遮掩遮掩,周全過去才是啊。”

他敟著臉,話裏的意思方露了個頭,和光一拳頭揍他臉上了。

“周全你個仙人板板!什麽狗屎糊眼的玩意,還自古有之?撒詐拐騙、下藥奸|淫、拘禁婦人、開廟立教,剁了他們餵狗都不稀奇,這叫‘自古有之’?你家爺娘還沒死呢,張嘴能不能給祖宗積點德!”

“和光!”

唐荼荼反應最快,看她舉著拳頭還要再打,忙撲上去把人抱住了。

和光一天一夜沒沾枕頭,眼睛幹得睜不開,昨晚抓人時推搡得自己帷帽被扯掉了,她疑心自己也染上紅眼病了,又怒又怕,一時間看這老東西醜了十個度。

唐荼荼幾乎抱不住她,還是公孫景逸幾步沖過來鎖了妹妹雙手,不叫她胡鬧。

趙大人這把歲數,哪裏吃得住她的拳頭?一屁股坐地上了。他當了幾十年的體面人,披了張德高望重的皮,頭頂著清正廉明匾,出入都有無數百姓讚譽,早忘了自己土根苗泥腿子出身。

被這幾拳頭砸懵了,趙大人鼻子淌血,面色充血脹紅像個爛西瓜,扯著嗓子叫喚:“以下犯上!從哪兒來的刁民殺才!給本官拿了她!”

後頭沒人動,風都靜了。

師爺小聲說:“大人,這是公孫家的姑娘……”

“哥,你松開我,我看他敢拿我!”和光冷笑一聲,理理衣領:“整個天津沒我太爺爺發話,誰敢動我一根手指頭?”

她嗓幹聲兒大,頗顯刁蠻,芙蘭一時沒憋住,岔出了一聲笑。她也特想應景地喊一聲:整個天津誰發話,也不能動我主子姑娘一根手指頭!

後頭兩排官兵奔至,腳下清一色的黑皂靴踏出震響,都是手臂比人腿粗的練家子,劈山分海般從衙役中隔出一條道來。

後頭的中年人一身大氅挾風,目不斜視地邁過衙門那群雜伍兵,五官剛毅,聲調不高問了句:“趙大人要拿誰?”

和光眼睛一亮:“爹!”

這位曾在酒樓有過一面之緣的武官,烏紗官袍穿齊時,氣場強了幾倍不止。

趙大人腦袋上的汗一下子淌下來了,強擠出個笑:“公孫大人怎麽來啦?下官有失遠迎……”

“不必。”公孫大人擡手一擋,銳目聚焦盯住他,提聲叫周圍的醫士仆役全聽著:“趙大人疏忽職守,姑且解去縣令事權,卸任之日挪到下月。”

趙大人瞳孔遽縮,差點一蹦三尺,崩不住他那張溫和的皮了,出口甚至破了音:“你一個同知,怎能擄我的職?!”

公孫大人提聲道:“本官協理此縣治安,當以大局為重,隔日自去上表府尹請罪——趙大人,請吧。”

他眼下補任靜海縣巡檢一職,巡檢本是八品官,與趙大人一文一武,官品比趙大人還低一級。可公孫大人主職乃是總兵府五品同知,天津城最高武官的副手,管的是全城巡捕和防務。

不論主職補職,他這都是妥妥的越權,官場上從沒有不稟上官、先把同僚的管事權給擄了的先例。

可他這一聲令下,公孫家府兵立刻上前,高大的身形圍著趙大人站了一圈,齊喝一聲:“大人請吧。”

趙大人亂了方寸,鼻子淌下的血濺了一前襟的血點,再瞧不出往日的慈善樣,氣得臉皮直抖,五官猙獰:“公孫鏖汀,你放肆!你當全天津是你公孫家的一言堂?你小女無知,你怎也跟著犯糊塗!”

在場諸人都變了臉色,一時間全瞪大眼睛看著這驚變,誰也不敢打圓場了。

唐荼荼站在廊柱旁,沒吭聲。

大肚教一案,鄉間藏了十年,公孫景逸一個紈絝少爺不知道這事兒屬實正常,可公孫大人一個管天津治安的同知,不知情就說不過去了。去年因為前個巡檢回老家奔喪去了,他又補任了靜海縣的巡檢,眼下暴出這大案,更與他脫不開關系。

公孫大人人前這番作為,既是回護和光,也是摘出自己,得靠這事兒與趙大人立刻劃清界限。

他越權解了趙大人的事權,就憑這份莽氣,就算以後追責,也能落個鐵面無私、剛正不阿的好話。

唐荼荼又忽然轉頭看了公孫景逸一眼。

這十七的少年,挺著脖子站在他爹身側,像老鷹翅膀底下護著的小鷹崽,朝著惡官張牙舞爪——他淩晨時分勸她勸得情真意切,要趕緊地戳破這事,話裏話外都是仗著朋友義氣提醒她,都是為自家爹爹鳴不平……

可深處呢?

唐荼荼想不明白,此一念蓄了個頭,她不願意再往下深想了。

公孫大人喝了聲:“送趙大人回衙門!”

被兩個府兵格了手,趙老頭再沒了老儒的文雅之氣,破口怒斥:“你公孫家只手遮天,老夫回頭就參你一本!叫皇上治你個篡權之罪!”

“帶走!”

這篡權的罪責到底沒由公孫家擔著。鬧得正厲害,一陣馬蹄聲朝著印坊沖來,遇門也不停,踏過門檻、避讓人群沖進了前院。

傳令的綠衣小吏下了馬,氣都顧不上喘勻,一路疾行,口中揚聲喝著:“漕司大人急令!眾人聽令!”

唐荼荼怔了一怔,愈覺心慌得止不住。漕司府遠在四十裏之外,隔了半個天津城,夜裏才抓著人,令書清早就到了,他們好快的消息……傳什麽令來了?

漕司,管著一省稅賦、錢糧、漕運,也監理軍政大事的二品大員,一省的封疆大吏。

令書竟和聖旨的規制有點像,包著紅封,派了兩個小吏傳令,前後全是帶刀的黑衣隨扈,護這薄薄一封令。

唐荼荼沒在官員裏頭見過這樣的陣仗,左右轉著視線看了眼,爹和公孫大人也是愕怔的。

她往後退了兩步,隱進醫女群中,學她們的樣子深深俯身作揖。

“漕司令到——靜海縣令趙適之,無德無才,就地解職交與督撫。後官烏紗革帶、補子袍在此,即刻著衣上任,不得貽誤!”

“趙縣令瀆職一罪,與送生教分案審辦,提集案內人證,三日內嚴審確情,上報漕司。”

唐荼荼臉色微微一變,三日內審清案子……

張捕頭一個上午只審了那幾個淫僧,送生廟也沒來得及查封,背後的雀姐、中間牽線的幾路人,還有那積了十年的爛賬本,短短三日怎麽能摸查清楚?

可她想的這,遠遠不是眼下最緊要的事。

眾人都震驚地低頭看趙大人,當官多少年了,沒見過臨走了被牽扯大案裏的,這回真是碰上災星當頭照了。

這老漢被這迎頭棒打得暈暈沈沈,一屁股癱坐地上哀嚎了一聲,再站不起來了。

他在任三年,所有不好辦的難案、疑案、懸案,一件一件拖磨,像糞上蓋土,不清不掃,一層一層蓋住。那些爛泥裏捂著的醜行穢事,終於在此時掀了個翻,把他自己捂死在裏頭了。

“下官拜見唐大人,給唐大人賀喜了!”

兩個師爺賊,立刻改拜山頭,朝著還在懵怔的唐老爺躬腰齊眉下拜。

傳令的綠衣小吏盯緊隨扈給趙大人上了手鐐,這才走上前。

離得近了,露出官帽底下一張白凈的臉,眉是眉,眼是眼,粉唇瓊鼻,眉形精致,胡茬都刮得一根不見。

這相貌在官員裏頭,實在是年輕漂亮得出奇了,說是艷若桃李也不為過,乍看還當是個女扮男裝的丫頭。

剛從趙大人身上扯回視線的所有縣官都恍惚了一瞬。

聲音倒挺英氣:“下官鹽課提舉陶清風。”那小吏露了絲笑,一身柳綠的袍襯著他玉瑩瑩的臉,果然有一種清風拂柳的韻致。

他擡袖一指同行的另一個小官,“那位是府衙照磨孫不疾。”

奇了,這位也是年輕俊美的相貌,就是脾氣看著不大友善,板著臉拱了拱手。幾個縣官都恍了絲神,心說果然是年少多英傑,品貌才華俱全的青年人都鉚足勁往高處走了。

兩邊倉促見了禮,陶清風往邊上行了兩步,低道:“漕司大人今兒早上得了的信,立刻起令。知道唐大人您臨危受命,事事難做,需添補的人手只管從漕司府借人。”

“大人還吩咐了,您此處要是用得著小的,我與不疾就留下來先給您打個下手。”

鹽課提舉,鹽政上的一小官,多他不多餘,少他也不礙事;照磨是個刷磨文案、潤色卷宗的小官,確實是合適打下手的。

可唐老爺一個七品縣令,放以前做禮部郎中,八品的小官他用也就用了,此時自己官品降下來了,只覺得不合適。他還沒想出由頭來推辭,先擺了擺手:“那如何使得?”

他身旁,公孫大人冷硬的下頷線繃得更緊了,一絲笑也無。

“驚蟄已過,天津的稅賦就得進京了罷?漕司事忙,不必為下官們累心,我與唐大人必鞠躬盡瘁,若治不好這時疫,也按失職罪論處便是。”

“至於送生教一案,牽涉甚廣,勞你回去報與大人,三日內只能交個案宗上去,細枝末節還得仔細查查,二月底必能查個清楚。”

三日,變成了一個半月。

這漂亮得出奇的小吏,眼皮裏那褶笑落了下去,不深不淺地盯了公孫大人一會兒,頓了頓才向唐老爺拱手道。

“既如此,下官便告辭了。唐大人臨危受命,還是盡快擔起這重擔才是啊。”

唐老爺忙說:“那是自然,絕不敢拖磨。只是眼下赤眼病為重,人手全在這邊,陳年舊案得仔細查……”

沒等他啰嗦完,陶清風像是沒聽著,擡手一揮領著人走了,拖著軟成一灘爛泥的趙大人上了車,車簾一蓋,擋住了醫士們窺探的視線。

十幾個帶刀隨扈眨眼間散了個幹凈。

公孫大人鎖著眉,目送這群人出了門,這才提點道:“振之兄弟別嫌我多嘴,我虛長你幾歲,就著你我同為縣吏、兒女也投契的緣分,多嘴說兩句罷。”

“衙門叫趙大人管得一團爛泥,他手下的小吏都不是什麽明白人,你想把衙門看嚴實,還是慢慢換了這些人才妥。”

唐老爺:“……唔。”

這人是直來直去的脾氣,當著縣丞、師爺、捕頭這些人的面兒,也不顧忌聲量,把幾個人說得尷尬不已。

除了縣丞是科舉考上來的,將來的縣官預備。剩下的幾位都不算是官,是每個月領俸祿的公吏,走與留都是縣令一句話。

“至於漕司那兒。”

公孫大人走近半步,總算有了點顧忌,壓了聲:“我不多說,久了你便明白,提防著別讓人家摁進釘子來,束手束腳叫你難做。”

“……公孫兄說的是。”

唐老爺以前在禮部那麽個清閑衙門,上下不能說是擰成一根繩吧,也算是勁兒往一處使的,什麽大儀典上出了差池,整個禮部都得吃不了兜著走,誰敢怠慢?

雖說同僚私底下也會有親疏遠近,也有卑劣算計,可拉幫結派是萬萬不敢的,六科衙門全睜眼盯著呢。

他這趕鴨子上任的頭一天,自己還沒緩過勁,公孫大人幾句話折了漕司的面子,給他蓋了個哥倆兒一家親的帽。

唐老爺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含混應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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