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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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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啊——!”

城門大開,前鋒中軍後軍全點了五千兵馬,遠遠超過元人那些雜伍。

孫知堅操著老將的毒辣眼光,打的是速戰速決速退的主意。

南城垣離元軍大營同樣是十裏地,不比他們近,但元人無後顧之憂,一旦發現大軍的動向,便會傾巢而出。而孫副帥點的這一萬五千人再無後援了,要是再補兵,上馬關守備不足就要危險了。

他令出戰的幾位副將提前立好了軍令狀,若救不下人勿要耽擱,直接火炮攻城,連戰俘帶敵人轟個一清二白,叫戰俘死得體面些。

這一萬五千兵揣著救人的信念,行進速度極快,城墻上留守的將士們群情激奮,戰鼓聲高亢。

可很快,問題便顯現出來。

孫知堅盯著萬裏眼,怒目而視:“打頭陣的怎換了人?那是誰的兵?”

攻城械都是排輪車,靠車馬拉著前進的,遠遠跟不上騎兵速度。頭陣本該是重盾騎兵的,神弓手列陣在後,以此一守一攻,先消耗敵人城頭的弓箭手,再之後才是行動不便的攻城械和重甲騎兵。

可眼下陣型亂了,方陣仍是方陣,兩支重甲騎兵卻一路狂奔,繞過了打頭的盾兵,頭也不回地朝著南城墻沖去了。

那是葛規表和晁采帶的兵,裏頭全是土生土長的赤城人氏,赤城就這麽幾個大姓將門,當初被留下斷後的都是他們本家兄弟,眼睜睜看著兄弟受蠻人磋磨,實在是剜心之痛。

河北督軍瞇著眼細看戰況,老成道:“副帥不必憂心,那座城頭上不過千把人,元人演這場戲是成心激怒咱們出城,叫咱們亂中出錯了,他們好急攻上馬關——葛家小兒速戰速決,也是道理。”

騎兵趕路快,十裏地一刻鐘便到,城墻上稀稀拉拉的元兵雖也拉開了弓箭,可他們今日只為虐殺戰俘來的,竟沒有守城械和重器。

葛規表和晁采性子冒進,卻沒莽撞攻城,幾千騎兵沿著南城墻鋪開一線,填壕車在護城河上填出了一條石路,等到攻城隊抵達,立刻沖開了甕城,攻破了城門。

城頭那些元軍不知是什麽雜伍,武備可憐到寒酸,許多兵竟連弓箭都沒背,只有一把大刀,怒吼一聲“真神佑我長生!”,吼完舉刀沖上來,被提著長|槍的騎兵幾槍戳成了篩子。

這一番攻城幾乎沒有傷亡。等到南城門大破了,重騎兵謹慎地進了城,城裏也安安靜靜的,不見一個伏兵蹤影。

相隔太遠了,一萬五千人陣仗的攻城也成了無聲的默劇,城樓上的諸位將軍全舉著千裏眼眥著倆眼看,此刻大松一口氣,暢快笑起來。

“哈哈哈,這回陸軍師想岔了!哪兒有伏兵?這一上午提心吊膽的,可嚇死老子了。”

另一將軍老神在在地掃了陸軍師一眼,笑道:“明睿尚年輕,把元人想得太過聰明了,蠻人哪裏有咱們的頭腦,不過是一群不懂兵法智謀的蠻子——他們清早立那白旌,想是死了什麽大人物,拿戰俘祭旗這是元兵慣例了。”

“不光救下了戰俘,咱還奪回了赤城!哈哈哈,陸軍師趕緊去給殿下修書一封,報此大捷!”

一群將軍卸下警惕,話裏有意無意打趣著這位年輕的軍師:聽說是熟背兵法三千的大才,還是二殿下親自帶來的,也不過爾爾。

陸明睿心頭噗噗直跳,敏銳的直覺勾扯著他的視線。他端著萬裏眼一厘一厘地挪,東西南北一寸寸搜尋。

他看見葛規表和晁采大展神威,把城頭的敵兵殺得片甲不留,救下了餘下戰俘;看見笨重的攻城械、連雲梯被馬匹拉著,慢騰騰地踏進了城墻的陰影下……

方圓十裏地竟看不著一面敵軍大旗,他們這麽大的陣仗,元軍不可能看不著,可北面的敵營裏竟也沒有調兵遣將的動靜。

像一出空城計。

一定有哪裏不對。

戰鼓聲一變,孫副帥追了一道戰令:殺盡元兵,奪回南城垣。

而遠在戰局之外的北面,蒙哥高高立在一座草丘上,極目遠眺,看著那些蚊蠅小點攀上了城墻,宰了他幾百個兵,漢人的大旗卻還沒插起來,料想他還有一些小兵在拼死抵抗。

蒙哥冷笑著,喃喃自語:“總算看見這群窩囊種開城門了。”

幾位隨他觀戰的將軍快要站不住了,他們坐下的戰馬嗅到了戰場的味道,躁動不安,四蹄直踢踏,只等著主子一揚鞭就蠻橫地沖上去。

將軍們嚷著:“蒙哥!還不殺上去,他們就要跑了!咱們此時合圍沖殺,定叫他們有來無回!”

蒙哥極目望著那頭:“再等等。”

連著三個月了,盛朝跟縮頭烏龜似的只守不攻,好不容易看見他們出城了,蒙哥又這副屎尿脾氣。

底下將軍忍著怒,正要喝問“大帥還要等什麽”,才張嘴,卻聽南面轟然一串驚天動地的巨響,驚得他們差點滾下馬。

蒙哥霍然擡頭,踩上馬背高高立起望著那方。

“砰!砰!砰!砰!砰……”

赤城南城門方向驟然間火光沖天,幾架大得像巨獸的攻城械被炸上了天,成千上萬的火彈串聯成線、密集成網,朝著四面八方崩裂,炸得一片人仰馬翻。

盛朝將士毫無防備,被這一連串的地動山搖驚得陣型大亂,慌忙朝著上馬關方向逃。

孫知堅搶過萬裏眼,目眥欲裂:“誰開的炮!元軍埋伏在哪?!”

大地怒吼著,撕開了一條縱橫十裏長的裂口,陷落成幾個巨大的地洞,像地底張開了幾張大嘴,拽扯著上頭笨重的攻城械掉下去,人與馬全逃不疊。

整座甕城砰砰砰四處開花,丈厚的城墻竟像火漿中爆開的鐵水,碎石磚片四濺,飛濺到哪裏俱濺開一片血紅。

進攻的鼓聲立刻變成撤退的鳴金號,可哪裏退得回來?

一連串不停的火炮轟炸聲直叫人膽寒,相隔十裏地,上馬關城頭都能感受到這地動的威力,下盤不穩的士兵沒一個站得穩,趴下抱住墻垛才沒從城墻上栽下去。

眼睜睜看著赤城城垣在這地動山搖中墻體崩裂,大片大片的攻城兵墜下城樓,丈厚的甕城被撕扯得成了紙皮,傾頹,倒塌,而底下更是不計其數的傷亡。

孫知堅暴喝:“元人哪裏有此等威力的火炮?!”

“不是火炮……”陸明睿終於撕開了唇縫,喃喃:“是埋在地下的,埋在墻裏的……”

元人竟改良出來了!

陸明睿頹然坐下,知道此時說什麽都為時晚矣,立刻屏息去想:他們有這千裏眼,不論天上飛的地上跑的盡數入眼,元人不可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埋雷,什麽時候埋下的?

他沿著時間推溯——十月初,赤城兵將護送百姓撤退,退守上馬關不出;殿下是十月底到的;霜月初八,萬裏眼送抵邊關。

而元軍最早攻下赤城之時,恰恰是他們忙著安撫百姓、收攏戰線之時,探子布不出去,只在這頭遠遠看著元軍清繳財物,看著元軍退回營,竟不知他們還留下了這幾十萬斤火藥!

陸明睿恨得直砸自己膝頭:“這是早早埋下的火雷!怪道元軍棄城不守,只等著我等反攻。”

硝煙滾滾,染黑了半邊天,北風卷著濃煙刮向上馬關,蔓開十裏煙場,連萬裏眼也成了瞎子,視野之內灰黃一片,什麽都看不到了。

蒙哥一瞬不瞬望著那片灰煙,骨廓瘦削的臉上浮起一個極淡的笑。

他們自家的火炮如同廢銅爛鐵,火匠部各個蠢笨如豬,幾年了,也造不出盛朝那樣好的火炮來。

唯獨硝石火藥不缺,要多少有多少,幾十萬斤火藥埋進地底下,什麽神兵利器,什麽鐵甲戰神,全能炸成灰。

他前陣子還天天忌恨著,思索著,長生天怎麽會允許凡人造出“火炮”這樣隔著幾裏地就能殺滅萬物的東西?分明從古至今,肉|體凡軀對撞、馬刀與箭矢剖穿護甲,這才是戰爭的魅力。

今日方知,火藥轟出的煙雲也是極美的。

蒙哥舉起馬刀直沖向前:“兒郎們,隨我沖啊!”

濃煙中,北面的元軍鼓樂赫然一振,越來越響,甚至蓋過了火雷驚天動地的響聲,千軍萬馬借著煙霧掩蔽,朝著上馬關沖來。

馬蹄聲匯成滾滾驚雷,等他們沖破濃煙露出陣型,幾萬騎兵似黑雲壓城,以剿殺一切的氣勢朝著上馬關碾過來,那是幾座大營傾巢而出的陣仗,逼得人膽寒。

孫知堅暴喝:“關城門——!”

上馬關剛遣出一萬五千精兵,經不住這一戰,守城軍立刻退回內關,十幾丈長的河橋拉索架起,鎖死甕城,推著主城門緊閉,將士以火炮對準元軍死死戒備。

卻見打頭的元軍分作東西兩路,在離他們火炮一射之地外甩了個尾,像一個輕蔑的逗弄,壓根不攻城,反而朝著赤城方向回包過去了。

陸明睿眼前一黑,生生咽下一口血沫,這才知元軍為什麽佯裝攻城,卻在火炮一射之地外擺了個尾。

這是逼著他們自己閉了城門,徹底斷了逃兵的生路。

亂了陣型撤退的殘兵全被元人收攏在包圍圈裏,像惡畜在原野上圍捕兔子,從落在最後邊的操炮兵、後軍、步兵……一重又一重地屠殺過去。

鮮紅的熱血灑遍大地,這迸碎的萬畝枯土與草皮上結了一層紅色的霜,而濃煙終於散成裊裊的線,像一片祭往上天的青煙。

前頭的葛規表和晁采重整精銳隊伍,終於回頭迎面撞上來時,蒙哥已經提著幾十斤重的長刀殺紅了眼,狂妄喝道。

“城頭八百雜伍,換了盛朝萬人先鋒營,此戰不虧!今夜擺大宴,以人頭論功!將士們隨我殺——!”

“殺——”

黃沙漫天,望不到頭的荒野上沒有一棵樹,變異的種獸嘶吼著,自瞄準的火炮晝夜不歇,咚咚咚的轟炸聲,分不清白天黑夜。

……

唐荼荼腿一抽蹬,醒了,望著床帳半天沒緩過勁來。

她近來很少夢到末日之景,冷不丁地又做這樣的夢,透著兩分不吉。

想來想去,歸咎於“我大概是在長個子”,做噩夢還腿抽抽,是在長個子吧?

縣城裏沒那麽多奢侈講究,屋子底下沒埋煙道,暖不了炕,只在屋角放一個炭爐。唐荼荼怕一氧化碳中毒,熄得早,這夜半三更醒來,失了溫度,便怎麽也睡不著了。

屋外聽不著風聲,她裹了件厚棉襖,去院裏望了望月亮。

吱呀,隔壁屋的門也打開了,鬼鬼祟祟探出個腦袋來,唐荼荼轉身回望,看見了芳草的臉。

這丫頭猶猶豫豫問她:“姑娘今夜又要偷偷出門麽?”

唐荼荼真誠臉:“真不是,我真的只是出來吹吹風。”

宅子不大,家裏得緊著住,這間偏院只有大屋和旁邊一間耳房,幾個小丫頭每晚圍爐夜話,一嘮嗑就是半宿,唐荼荼不願那麽多人擠占她晚上的思考時間,自己挑了耳房住。

這更成了她“夜裏要偷偷出門”的罪證。

送走殿下的那天晚上,她踩著宵禁的點進了家門,家裏差點急瘋了,以三堂會審的陣仗審了她半天。

那個白天,唐荼荼是以“跟和光一起逛街”當借口出門的,誰知道和光那姑娘大中午就提著節禮過來了,想著禮多人不怪,跟哥哥公孫景逸一起送了人勝節的節禮過來。

兩邊一對話,唐荼荼立馬露餡,爹娘問她一整天去哪兒了,唐荼荼含糊一會兒,不想糊弄他們,說“京城的一位朋友,來看看我”。

於是爹娘和珠珠那臉色立馬五彩紛呈了,兩分驚疑三分憂愁四分惆悵,還帶了一分喜色,十分微妙。

——荼荼京城哪裏有朋友唷,相熟的同齡人一只手能數得清,要是女孩兒來看她,直接領回家來作客就是了,值當她編個由頭出去夜會的那必然是個男娃娃……

猶記離京那日,來跟荼荼道別的朋友也就那一位啊。

於是全家都猜對了來者是誰。再看丫頭回來時紅著眼睛,悶悶不樂說“朋友只呆了一日就走了”,擺明了是舍不得人家。

閨女大了,有心事了,唐老爺唐夫人一邊唏噓一邊抹淚。

可那位二殿下那是皇子啊,思來想去處處不妥,老父母一宿沒闔眼,又覺得這事兒不能攪合,只悄默聲吩咐芳草把姑娘盯緊了,天黑絕對不準出門去,別的且走且看罷。

姑娘今兒夜半賞月,心事重重的,擺明了是為情所困——芳草想通這道理,走上前來,想以一副過來人的樣子勸勸姑娘,又怕點破了姑娘心意,惹姑娘羞臊,便把話說得含含糊糊。

“奴婢知道姑娘難受,但是姑娘想想,那樣的人物,志向遠大,要忙的事兒也多,如何能天天陪在姑娘身邊呀?再說了,這別後重逢未必不美,人家不都說小別勝新婚麽,等下回二殿下來了……”

唐荼荼眼皮跳了跳,這都什麽跟什麽。

芳草拿捏著語氣講著道理,才一步一步走近,借著月光看清姑娘眉眼時,她突然掩住口短促地“啊”了一聲。

唐荼荼楞住:“怎麽了?”

芳草驚駭地發起抖來,一脫口就帶了哭腔:“姑娘你的眼睛……兩只眼睛怎都出血了?”

五更天,冬天夜長,滿城仍是寂靜的。

杜仲提著藥箱匆匆趕來,一進門,被滿室通明的燭光灼得閉了閉眼。

等看清唐荼荼的樣子,杜仲一蹙眉,戴上手套,推著唐荼荼的下頷線扭到一側,他幾乎沒有俯身,上半身離得遠遠的,扒開她的眼皮看了看。

“頭顱和面門可有受外傷?”

膠皮手套貼在臉上涼颼颼的,唐荼荼心裏七上八下:“沒有啊。”

杜仲又問:“最近三日吃了什麽?二便正常麽?可有伏案熬夜、過度用眼?”

“都沒有啊。”唐荼荼眼睛澀得厲害,杜仲扒著她眼皮,叫她連眨眼都不能,眼皮撲簌著抖個不停,澀得更疼。

她仔細想了想:“是從前天夜裏開始不舒服的,那晚上就覺得眼睛幹澀了,昨兒前晌出門時照了照鏡子,看見右眼冒出幾條紅血絲,我沒當回事。”

杜仲眉頭皺成團:“你是右眼先紅,後染上左眼的?”

唐荼荼被他問得心驚肉跳的:“是這樣……嚴重麽?”

杜仲終於停下翻弄她眼皮的手,丟了膠皮手套入雜物簍,又去凈了手。

他表情難看到了極點,吩咐院裏仆婦:“今日誰與她說話了、靠近了,都去洗凈手,拿沸水燙了毛巾擦一擦臉,等天亮後,所有的枕巾、被套、臉盆、杯碗,全燙洗一遍放到陽光下曝曬,近日絕不可揉眼睛。”

仆婦慌慌張張,全傻在當場。

唐荼荼有點聽明白了:“我這是……紅眼病?”

她沒得過這個病,但是從鏡子裏看到自己兩只兔眼的瞬間,腦袋裏就冒出了這個詞。

果不其然,杜仲用時下醫法給她譯了遍古語:“這是白睛暴發紅赤,又叫天行赤眼癥,發作快,傳染性極強,動輒就成致疫病的癘氣,能迅速擴散變成大流行。”

“姑娘昨日紅了眼,就算你是前日發作的罷,你仔細想想是從哪染上的?這兩日又去了哪兒,接觸過什麽人?”

唐荼荼心底撲騰撲騰的,慌得口幹舌燥:“在哪兒染上的,我不知道啊……但我這兩天去過了好多地方,昨兒上午灑吉,場地上起碼幾百人,下午逛集市,晚上……晚上看了篝火和打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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