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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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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天竺那邊的新鮮貨,這兩年才進了中原的,本名叫吐真香。真神覺得不雅致,改了個名叫‘溯洄’,聞此香,可知你前生源頭,此生來處。”

徐先生耳朵自動屏蔽後半句扯淡的話,跟著念叨一遍:“溯洄……這是毒麽?”

掌櫃的搖搖頭:“這東西說是毒吧,倒也不能算,少聞兩口不妨事——像我剛才那樣淺淺聞一兩口,便如喝了一口小酒,只會感覺精神頭好,過半個時辰就沒感覺了。”

“以此香熏屋,在屋裏坐半個時辰,就會像客人那樣神魂顛倒,妖魔鬼怪入夢來。越往後,毒性愈強,聞上三個時辰,人就要癲狂發瘋了,得睡兩三天才能緩過來。”

“一個月聞上兩三回,可教你詩興大發、畫意盎然,作品如神仙造物,不可捉摸——然而萬事有度,這東西不光不能過量,也不用久用,聞久了傷腦,人就慢慢迷糊了,渾渾噩噩的,每日不知溫飽。”

徐先生又問:“吐真,又是怎麽個說法?”

掌櫃的道:“就是聞了這香的人迷迷糊糊,神志不清,別人一套話,你就會無知無覺地吐露出心頭所有秘密,任你再是條漢子,不用嚴刑拷問,別人問你什麽,你就答什麽。”

韓少卿冷冷嗤了聲。

他任大理寺少卿已有兩年,見過聽過各種拷問犯人的法子,再匪夷所思的刑罰也聽過,也知道什麽子母蠱、什麽攝心術都是扯淡的,不足為俱。

許多有毒的植物都能讓人生出幻象,毒蘑菇的笑話聽多了,卻還從沒聽過能操控人心智的東西。

天竺那破落地兒,如果真有吐真香,抓幾個敵將撬開嘴,問出布防不方便麽,何至於被突厥人攻破整個北部,半壁江山淪落異族手?

那掌櫃耳朵靈,捕獲到了他這一聲冷哼,“嘿!客人還真別不信,不信您聞聞試試!”

這句不知是激到了韓少卿哪個敏感點,韓少卿竟真的走近一步,貼到了櫃臺前,一副無知無畏的樣兒。

“掌櫃的也叫我試試。”二殿下跟著上前去了。

影衛們急道:“少爺不可!”

唐荼荼:“這又不是什麽好東西,你試這個幹嘛?”

晏少昰一擡手:“別吵。”

他昨兒就想試試這是什麽東西,能讓唐二靠唱一夜歌才能壓制的幻覺,到底是什麽樣的。

“不妨事,二位身強體壯的,有半個時辰藥效就褪下去了,嘗個稀罕唄。”掌櫃的笑瞇瞇地拿了兩個杯,從香餅上刮下幾點碎屑來,提起茶壺要倒水。

“等等!”唐荼荼喝住他,立刻問:“口服與熏香有什麽分別?”

掌櫃的道:“兌成水口服,效果來得更快。”

唐荼荼:“那我們用自己的水,廿大哥,開你們的水壺。”

掌櫃的笑笑,猜出幾人身份非富即貴,索性退開了,自己不沾手,看著他們用自己隨身裝的水壺兌開了藥粉。

“就這麽點兒就行了?”韓少卿狐疑。

刮下來的那麽一丁點粉屑,唐荼荼估摸單位能用毫克、甚至微克計算,細得如幾粒灰塵,一入水就不見影兒了。

廿一背過身,不露痕跡地以銀針試了毒,這水無色無味,而針尖始終銀白,也無毒。

韓少卿一口灌下肚了,唐荼荼緊張兮兮地握住雙手,看著二殿下含住那一口水,他辨了辨味兒,才謹慎地咽下去。

“怎麽樣?”她忙問。

晏少昰笑了笑:“哪兒有那麽快的?”

他細品著自己身上的每一分變化,什麽也沒察覺出來。

半刻鐘後,他兩人依舊直挺挺立著,沒頭暈的跡象。唐荼荼驚奇地想:難不成這香真的分人,成年男性體格壯,受影響比較輕?

韓少卿嗤了一聲:“裝神弄鬼的東西。”

掌櫃嘿嘿笑著:“客人耐著性子,再等等。”

後晌客人不多,有路上行到門前探個腦袋進來,瞧招牌上沒幾個漢字,不知道這是幹嘛的勾欄,又一頭霧水地走了。

掌櫃的也不出聲招攬,任你來去自由。他聽著隔壁勾欄的戲腔,搖頭晃腦跟著哼兩句,呼啦著一把蒲扇,身上裹一件深衣,斜襟領口繡滿吉字紋,燒一壺水,正好泡兩盞茶。

個外國人,學中原文化學得還挺像那麽回事。

又過了半刻鐘,掌櫃的賊兮兮一笑,從椅子上站起來,伸手在晏少昰眼前揮了兩下,看他雙目失神,眼睛慢慢才聚上焦,知道這是藥效上來了。

掌櫃的悠悠問:“客人今年多大?娶妻了沒有?”

韓少卿被攝了魂般,雙眼發直,喃喃慢語:“二十二,其實,該是二十三的,我爹把我記小了一歲……他和我娘,還沒成親就懷了我。”

二殿下身子晃了晃,似在跟什麽掙紮,可很快被幻象拖入更深處去了:“永徽十四年生,未娶妻……”

唐荼荼:“!!”

合著她那晚上一人躲屋裏睡覺,還是最明智的選擇了!不然誰能頂得住這麽問!

眾人都驚愕地瞠大了眼,緩過神來,倒吸了口涼氣。

能讓韓少卿開口不難,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打小家庭和睦,活這麽大連個架都沒打過,口風自然嚴不到哪裏去。

可二殿下是多年習武的,別看他穿著衣裳不明顯,其實衣裳底下的筋骨強悍不比哪個影衛差。加之他上過戰場,又在刑部主事兩年,父子、君臣、兄弟、家國,幾乎把他身上的柔軟之處一塊一塊生生剜了,留下的全是鋼鐵般的意志力。

能撬開他的嘴,這毒可有的細想了。

掌櫃的是個熱愛中華文化的老油子,他於坊間浸淫多年,成天叫各種家長裏短、愛恨糾葛洗著耳朵,嘴上沒門,樂顛顛地跟韓少卿打聽。

“您家裏幾個弟兄啊,瞧您這一臉苦大仇深的,底下幾個催債鬼啊?老爹偏心不啊?”

“底下三個庶弟,都不省心。”韓少卿一五一十說了。

掌櫃的得意地轉過頭:“這位客人呢?您家幾個弟兄,該是分家娶妻的年紀了吧,老爹家產對半兒分不?”

晏少昰眼神漸漸恍惚,卻抿緊了唇。

掌櫃的又問了一遍。半晌,晏少昰憋出一句:“還沒娶妻的打算。”又仗著身高,睥睨著矮他一頭的掌櫃,一字一頓道。

“家產,你也配問?”

他分明已經暈得眼睛都不好使了,頭左右緩緩晃著,大概是像唐荼荼那晚一樣看到了光怪陸離的影兒,卻依舊站得挺拔如松。

太絕了!

唐荼荼心砰砰跳起來。

“謔,客人好強的定力!”那掌櫃不信邪,愈發來了勁兒:“客人沒娶妻,平時去哪兒找姑娘啊?”

這當口,二殿下竟鬼使神差地朝左邊轉過頭,在人群裏搜尋一圈,沒有焦點的目光沒跟人對上。

他不知看著了什麽幻象,唇翹了翹,又慢吞吞轉回頭:“從不。”

掌櫃的樂不可支,在勾欄裏混了這麽多年,沒見過這麽潔身自好的客人,他樂得直拍桌:“客人那活兒還好麽?上回自瀆是什麽時候?”

——自什麽?

唐荼荼迷瞪了一下這詞什麽意思,反應過來,立馬瞪大了眼:啊呸!這外國人,好不要臉!

韓少卿被攝了魂似的,有問有答道:“十日前……君子慎獨,汙濁之事不可放縱。”

於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挪到了二殿下身上。

唐荼荼想捂耳朵,手剛擡起來,瞧見影衛們各個眼睛倍兒亮,看八卦的勁頭足足的。她尋思自己矯情個什麽勁兒啊,剛附到雙耳上的手又放下了。

二殿下瞳孔散得黑沈沈一團,沒有一點神采,他幾乎像睜著眼睛做夢,緩緩啟了唇。

他張嘴的那一剎那,廿一再忍不了了,火兒大地格開影衛上前來,抓著這掌櫃從櫃臺門提溜出來,一聲“混賬”就要脫口而出!

聲兒未出口,殿下已經代他說了。

“放肆!”

晏少昰喉結連滾了幾下,他仰著頭,修長的脖頸上青筋迸現,楞是憑著自己的意志力從中掙扯出一絲神智來,擊潰了眼前的幻象。

他眼裏的霧散了,陡然間目光如炬:“勾欄院是萬民游樂之所,你汙言穢語戲弄客人,豈是良商作風!”

他發了好大的脾氣,一聲比一聲動靜大,揚聲喝道:“廿一!抓他去京兆府學法典去!”

“貴人見諒,小的碎嘴!您別惱!”天竺商人喜眉笑眼地呼了自己一嘴巴:“您是英雄人物,別跟小的計較。”

這掌櫃飛快地數出幾塊紅繩木牌,遞給一旁的影衛,狡黠地眨了眨綠眼睛。

“我給客人們賠不是,這一排座兒都是上座,是咱三層視野最好的位置——這溯洄香啊,還是摩罕古神的引路香,幾位客人來巧了!今兒後晌就有摩罕古教的受洗禮。”

不待徐先生問明白“摩罕古教”是什麽東西,掌櫃的已經掀起來掛簾,推著他往裏送,生怕慢了被客人發作。

他亮嗓長長一聲吆喝:“客官裏邊兒請——正北向,上座迎客!”

外邊陽光刺眼,通往勾欄的隧道裏頭卻黑沈沈一片,貼墻站了一排雙手合十的僧人,低低誦起經文來。

他們念得熟練,又有奇妙韻律,似吟似唱。

“阿難……如來現今征心所在,而我以心,推窮尋逐,即能推者,我將為心……”

他們天靈蓋上頂面具,面具底下又覆了層奇怪的黑紗,紗檐罩得低,不低頭細看,連鼻子眼在哪兒都分不清,細瞧之後,才發現這一排都是異域面孔。

周遭的攔檐和頂棚布都是黑色的,光源也少,是以一走進去就像入了夜。

頭頂掛著密密麻麻的絳紗燈,燈罩外頭糊有二尺長的紅紗,人一走動,紅紗飄飄揚揚,仿佛被外頭的異獸吞下了口,一步一步朝著腹心去了。

此家勾欄既挖開了地面,挖出一個圓形的深坑做表演臺,又架起木樓做觀眾席,坐席也分了上中下三層,外緣有木樓梯能通向各層去。

韓少卿已經快要倒了,被兩個侍衛挎著走。

二殿下比他強得多,只是那一口香對他還是有副作用,他腳下似踩了雲,一腳輕一腳重的,觀眾席上行道狹窄,桌凳沒擺平的地方還把他拌了個趔趄。

奇怪的是,前前後後三四個影衛都不管他們家主子,平時各個5.2的好眼力,這當口跟眼瘸了似的,各個目不斜視。

唐荼荼只好伸手,牽住了二殿下的袖子,拖他在一個視野好的位置坐了下來。

徐先生最早進來,已經坐下了,他原本坐在二殿下左邊,看見他倆人牽著進來了,徐先生虛虛攏住拳一拱手,莫名其妙地起了身,往旁邊挪了兩個座兒,把最當正的地方留給了他們。

怪禮貌的……

唐荼荼還記得頭回在知驥樓見他的時候,徐先生冷眼觀察她一舉一動,遠遠沒現在這麽客氣。大概是觀察完了,覺得她也算是個人物,唐荼荼心說:太子身邊的人果然都惜才好士。

旁邊的二殿下卻久久不坐,蹙眉看著座椅。

“嗐,真講究。”唐荼荼掏出帕子,把扶手和靠背囫圇抹了一遍,才請這位爺坐下。

二殿下一路進來,悶不吭聲的,唐荼荼還當他是頭暈難受。光線暗,她湊近去瞧,剛探頭,被二殿下一只手掌摁在了臉上,從腦門捂到了下巴。

“別湊過來。”他聲音悶沈。

唐荼荼傻了。

他掌心溫熱的溫度,弄得她心口直撲騰,這位爺就這麽著推著她的臉,腳下抵著椅子腿,連人帶椅子把唐荼荼推遠了半尺。

唐荼荼納悶:“……殿下怎麽了?”

她小聲喚了一聲。這才驚奇地發現,二殿下雖然跟往常一樣板著臉,可他耳根紅得似要滴出血,平時白玉一樣幹幹凈凈的面皮兒都紅了。

敢情還是在為那掌櫃的騷話害羞!

唐荼荼噗一聲笑出來,晏少昰惱怒地瞪來一眼,唐荼荼立刻把唇角拉平成一條直線。

——嗐,成天冷冷冰冰,裝得老謀深算的,其實放後世看,他還沒正兒八經成年哩。

唐荼荼想了想,輕聲寬慰他:“那什麽……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很正常的。”

“住口。”

“……噢。”

傳教勾欄中客人不多,始終坐不滿,進來的客人卻都熟門熟路地找著了自己的座位。

三樓高昂的票價讓多數人望而卻步,這一塊只坐著他們一行人,十幾人前後分坐了三排,照舊成守勢,把二殿下圍在最中間。

通風散氣不好的地兒,難免有些味道,晏少昰虛掩著口鼻,坐姿沒往常端正,他倚靠著另一側的扶手支著身子,離唐荼荼遠遠的,閉目養神。

唐荼荼不敢逗他了,左右瞅瞅,輕手輕腳站起來,坐去了徐先生那頭。

徐先生和兩位譯官在說話,幾人都是見多識廣之輩,趁著四周無人,已經圍著這摩罕古教說起來了。

譯官道:“這些人念的是《楞嚴經》,乃是經中之王,各路祖師大德共尊其為佛首。佛家學問縝密,入我中原後,又分出教派幾十餘,多佛並立,信奉者有眾有寡,方某大多有所耳聞,卻從未聽說過什麽——‘摩罕古神’。”

“幾十個教派?!佛不就如來佛、彌勒、觀音,什麽四大天王八大金剛十六羅漢,這全加一塊也不夠他們分吶?”

徐先生哼了聲:“一群刁民貪香火錢,吃喝嫖賭都不絕的也要剃了腦袋,竊用真佛教義,借個名頭立教,就能大攬錢財。盛世也出刁民,窮麻子們嫌兩稅重,寧願剃了頭也要入僧戶。”

僧戶是戶籍的一種,跟商戶、匠戶一樣,有專門的度牒,符合審核標準的才能入此籍。

前朝末年兵禍四起,將王朝剜成了篩子,是以盛朝從天津入京時沒打幾場仗,就叫半壁江山穩穩當當地換了新主。此後多年休養生息,崇揚佛道,穩定民心。

朝廷念著這群和尚、道士沒穩定收入,所以征稅極低,也從不在僧人道士中募兵、保丁保甲——就是不參與生產,不用服兵役,也不用承擔定期軍訓和巡夜的義務——只有少數香火供養不足的寺院,才會自己種地。

為了占這個便宜,好些好逸惡勞的百姓都會找門路加入僧籍,還有許多腦子活泛的,扯著大小乘佛教的幌子建立新教,印發經冊,聚眾斂財。

二百年過去,全國入了僧籍、道籍的人口有三百多萬,反過來侵占農田,已經有了人禍的前兆。文士們幾次提出佞佛禍國,需得滅佛,可每回都雷聲大雨點小,背後原因覆雜。

——這摩罕古神,也是個假神麽?

低低不斷的誦佛聲漸漸變大,且無端端地有了回音。

那回音空靈,似在一個密閉狹小的空間中傳,唐荼荼循聲望去,瞳孔一縮。

北面的黑布陡然撤下來了,那後頭原來不是什麽木樓墻壁,而別有洞天——後頭竟藏了一座巨大的獸佛!一直被黑布蓋著,坐下來這麽久了,誰也沒瞧見。

勾欄裏太黑,唐荼荼確定不了參照物,辨不清距離和佛像的尺寸,只估摸著那巨大的塑像大概有四五丈高,頂天立地地矗在那兒,沈甸甸壓在所有人心上。

可這佛像詭異,看最高處,分明是個三角臉的白狐貍,面上無波無瀾,狹長的眼尾挑了一點紅,斜斜上揚,是一雙魅惑人的丹鳳眼,卻似真佛般端坐在蓮花臺上,一手拂於膝前,捧著一串佛珠。

這巨大的塑像上半身光華明致,而從腰下開始,那些灰暗的紋路漸漸瞧清楚了,那蓮花臺上竟有無數小人,缺頭斷臂的、人頭畜身的、皮肉殘缺成了骷髏骨的……

一群滯留在餓鬼道、畜生道、地獄道中苦苦哀嚎的“人”,往這狐貍佛身上爬,卻多數都墜下了黑沈沈的深淵中,只有少數人爬上了它的袖口與掌心,圍攏那一點亮光,露出如釋重負的笑意來。

狐貍佛那狹長的眼睛,似微微闔眸,俯身望著世人受苦受難,竟從一個狐貍臉上瞧出既慈悲又無情的佛性來。

“這絕不是佛。”

姓方的譯官極目細瞧,斷言道:“佛家從沒有拿狐貍作圖騰的。”

徐先生罵了聲:“妖邪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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