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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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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過了十天,是吃蟹的好時候。

比手心大的五兩蟹墊著竹籠清蒸,端上來的兩盤子蟹肉厚背實,紅得喜人,還做了三盞蟹釀橙,橙香味撲鼻。

小二幾乎不沾手,以腰圓錘噠噠敲開殼子,又以釬子和小匙快速剔出了肉,開蓋取了腮心胃腸,盛在小圓碟裏,白是白,黃是黃。

唐荼荼足有十年沒見過螃蟹了。她那時代水汙染嚴重,水產海貨不是變異就是滅絕,僥幸活下來的品種都長得奇形怪狀,汙染超標,也沒人敢下口。

魚倒是改良出了耐汙染的品種,蝦蟹這類一口鮮的東西,做河塘養殖不值當,就再沒見過了。唐荼荼都快忘了螃蟹幾條腿了。

她照貓畫虎地學小二剝殼,“這是陽澄湖大閘蟹嗎?”

那小二笑著擡舉她:“姑娘是行家,只是咱京城少見一等湖蟹。”

“湖蟹進京要走水路,這會兒,又正好是南邊運糧進京的時令,運河上船只擁堵,貨船過路麻煩。加之陽澄、嘉興、高郵蟹不好養,這麽熱的天兒,路上要是找不著冰,送過來一死死半箱——好些鋪家不講究,死蟹照樣做成菜上桌,每年都吃死人哩!”

“咱們開酒樓的怕生是非,用的是咱京城本地鮮活的江蟹。姑娘嘗嘗,味兒可一點不比湖蟹差!”

唐荼荼也只能是嘗個味兒了,鮮不鮮的品鑒不出來,有人給剝殼開肉了還有什麽好說的,她彎著眼睛讚了聲:“好吃!”

小二哈腰:“您二位慢用!加菜添水只管吩咐。”

這年紀不大的少年人倒著退出兩步,亮嗓,唱了聲花腔調子:“天一號,菜齊——”

關門時,也只把雅間門帶上了一半,分明是瞧出兩位客人並不是一家人,大半夜的,是為避嫌用,給姑娘行個方便。

唐荼荼在京城吃過十幾家酒樓了,不知道別處什麽樣,她來過的酒樓服務態度都好得出奇,倒還沒見過店大欺客的事。

今夜點的是一桌菊花宴,中秋前大街小巷酒樓食肆就興起了這噱頭,唐荼荼好奇半個月了,還沒顧上出來吃。

糖醋芝麻涼拌菊花、頂上點綴了蛋黃和花瓣的菊花燒麥、肚子裏填塞了幾樣溫補藥材的菊花藥膳雞、撒了細碎肉松的菊花八寶糯米飯……

唐荼荼等著他動筷,等了兩息工夫不見他提筷子:“殿下不吃嗎?”

晏少昰:“我在府裏吃過了。”

他這麽說著,還是意思意思動了兩筷。

兩個影衛在外頭看門,腹誹:難為二殿下日理萬機的,淪落成了唐姑娘的飯搭子。

唐荼荼吃了滿滿一碟蟹肉,又去嘗蟹釀橙,三個活潑可愛的橙子立那兒,她還想著自己吃倆,給二殿下留一個。

剛端起一盞,晏少昰已經擡手把剩下兩盞推遠了。

“蟹大寒,夜裏吃得多要鬧肚子,嘗嘗味就是了。你要是想吃蟹,過兩天我讓廿一送一筐子去你府上。”

“那敢情好。”唐荼荼眼睛一閃,特當回事地提醒他:“殿下別送去我家,放我馬車上就行,我回家時捎回去。”

“怎麽說?”

唐荼荼:“我爹娘膽子不大,您賞下來的,他們又吃得提心吊膽的。”

晏少昰嘴角翹不住了,心裏竄出點微妙的不愉,看她又吃了一只蟹黃,不出聲攔了——讓你鬧肚子去。

唐荼荼每天兩斤蔬果兩斤飯,去了工部忙起來了,手邊零食更不斷,她長了個鋼鐵胃,不知寒涼為何物。

吃完螃蟹還喝了兩杯菊花米酒,這酒沒什麽度數,晏少昰見過她拿清酒當水喝,一時想不出她那個時代的姑娘是什麽樣,民風剽悍?

她真動起筷子來,晏少昰又覺得自己不該早早吃了飯,眼下只能幹坐著。

他不太自在地瞧了會兒菜單子,瞧了會兒文人墨客為菊花宴寫的詩,挑出那一排詩裏的三等作,一首一首挨著改了。又摩挲了半晌自己的玉佩,再沒東西可瞧了。

只能去瞅唐荼荼的吃相。

燈下看人,不覺美,十四歲還小,撐死了算是憨態可掬。晏少昰揉揉顳顬穴,他許久不犯的頭疼又有點來勢,耳前那根筋噗噗跳了兩下。

十四……

他分不清自己在想什麽,目光聚焦在蟹肉碟裏,神思不屬的。

唐荼荼:“殿下想吃就吃一個唄,晚上不會拉肚子的。”

那點鬼使神差的念頭全部歸了位,晏少昰抵著牙根撐起個笑,夾了幾根菊花瓣,嚼著“拉肚子”仨字,一塊咽下去了。

一邊刻薄地想:十四……呵,豬腦子長到十八也沒用。

只要心態端平了,唐荼荼就沒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了。

她實在敬業,吃飽喝足不忘正事,扒著日理萬機的二殿下講放映機原理,非要他也把匠人的活計聽懂似的,上了馬車仍沒停嘴。

“……唯一的問題是這個遮蔽幀,總會在旋轉十二圈後產生一個短促的黑影,這裏一不小心還會卡帶,但是調節軸長又來不及。”

她大概是有點醉了,也不顧別人聽不聽得懂,自己擱那兒理思路。晏少昰沒大聽明白。

街上行人愈少,馬車轆轆地行,轉過每一個街口、每一個鋪家時,都有暖融光線射進車窗來,照得二殿下眉眼溫和。

他掂量著措辭,既不熱絡、也不冷淡地誇她:“已經不錯了,你又不是專精這個的,頭回做,哪能盡善盡美?”

“但是導軸……”

唐荼荼忽然停住話,猛地一扯他袖子,掀簾喊道:“師傅停車!掉頭掉頭,咱們回工部!”

影衛:“回哪兒?”

馬車都快到安業坊了!

“回工部!”唐荼荼神思被鬼叼走了似的,看趕車的影衛一動不動,而此處離工部衙門也不遠,她扒著車壁就要跳下馬車。

“殿下回府去吧,我路邊喊輛拉客車就行了。”

被晏少昰抓回來:“工部都閉衙了,你做什麽去?”

“還沒閉衙!侍郎大人說給皇上的節禮不能馬虎,夜裏留著人的。我想著辦法了!”

“不該用卷片的,供片盤應該是外置的,外置幾個盤都行……”唐荼荼嘴裏念念有詞,一陷進去,她就意識不到我是誰、我在哪兒了、現在什麽時辰了。

晏少昰啼笑皆非,擡手示意影衛掉頭回工部,指了個人去唐家遞個話。

唐家惴惴不安地用完晚飯,又等了一個時辰,亥時了,還不見閨女回來。

唐老爺心裏各種不好的念頭亂竄:荼荼是不是路上丟了?是不是惹惱二殿下了?沒門沒路的,怎麽就一塊吃飯去了?傳話的是不是忽悠他?

忙帶了家丁出去找。好在二殿下是個妥帖人,他才出坊門就遇上了傳話的影衛,說是荼荼又折回工部了。

唐老爺心急如焚,一路只顧著氣了,憋著火去了工部衙門,心說尋著荼荼一定好好訓她一頓長長記性。

哪有這樣,天黑透了還不見人影,再一個時辰就宵禁了,烏漆墨黑的夜裏跟二殿下呆一塊,這像話麽這!

他跟著影衛趕到工部,大步往院裏去,圓胖身條走出了風,臨到院門前卻怔住了。

院裏那塊白布,那塊唐老爺每天下值時都過來瞧一眼的、平平無奇的白布,夜裏朦朦顯灰,上頭是一個光彩陸離的小世界。

提刀的關公、馬上的張飛、七進七出趙子龍……一個個英雄威風凜凜地跳出來,操著十八般武器,殺退敵軍,竟成了活的,一晃眼就要從布裏躍出來!

而那兩人並肩站著,在幕布這頭投下兩道虛蒙蒙的影子。

琉璃作坊和唐荼荼約好兩日後交第一批鏡片,當天,雲嵐早早出門了。

上回她汗濕衣襟,狼狽出場,這回出門前沐浴焚香,連褐衣也換成了件素白的女子儒衫。黛筆輕輕描幾筆,狹長的眉眼勾平,媚氣就不見了,只剩下如神女一般的莊重。

梳頭的婢子從小被夫人買進蕭家,跟著主子到大,還是叫這傾世姿容給看呆了。

她想起以前在江南的時候,每逢佛節,小姐總是被庵廟的師太請去,坐在花車上扮小觀音。那時的游街好熱鬧,誰家小主子扮了小觀音、小佛子,是很添光彩的事。

直到小姐及笄後,夫人才不允了。府裏人都覺得可惜,慢慢地才知道夫人為什麽不讓扮觀音了。坊間有些不好的傳聞漏出來,都是些臭男人,私底下說些猥褻之言。

天底下竟有人能將媚骨和佛相長融在一起,出塵入世皆合宜。

那婢子踟躕:“姑娘不再等等麽?大少爺下個月就要上京了,萬一咱們打草驚蛇……”

雲嵐笑了聲,沒與她解釋。

異人心防都重,她送給唐姑娘的那本書中,“借屍還魂”、“反叛精神”點了一點,不信唐姑娘還能坐得住。而初見要卸人心防,再見就要讓她臣服了。

父親的馭下之術,她和兄長們是一塊學的。

雲嵐心頭思緒盤旋幾圈,覺得萬無一失了,才對鏡展出一個淺笑,施施然坐上馬車,迎著晨光向東去了。

她行過坊角的武侯鋪時,裏頭武侯衛探窗瞧了一眼,飛快放飛一只鴿子,遞了個信。

馬車慢悠悠走到城門口,將將三刻鐘,後頭婢女騎馬追來,奔到近前:“居士!居士!不好了,有一隊衙差去咱們楓橋林檢查,核驗了地契書,說咱們的地契有問題。”

雲嵐居士露出了不屬於她這個階級的茫然來。

“核驗……地契書?”

那奴婢喘勻了氣,幾句話把事兒講明白:“是京兆府的衙差,說各國使節離京了,要清點各坊中的空房。領頭差爺測了地,說咱們楓橋林太大,已經逾伯府規制了,問這是私宅,還是侵地——說咱們當初只交了幾間草屋寒舍的地契錢,卻把整個林子都圈占為自家私林,按律要罰錢的!光這半年就要罰五百兩呢!”

“為今之計,要麽把整片林子買下來,要麽撤去守林的奴仆,開放楓林,給游人當個園子……”

雲嵐變了臉色,厲斥道:“不行!”

林中有密道……

“管家伯也說不行,以林中有女眷私物為由,把人攔下來了,兩邊正嚷架呢。”婢女慌得沒了主心骨,眼巴巴看著她。

雲嵐朝東城門外望一眼,心神不寧地坐回了馬車。

“回去。攔住衙差半日,立刻變賣手中所有珍貴物件,把罰銀和地契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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