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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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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康坊是個中坊,坊道橫縱交了個十字,蓮池在東北面,往來的車馬卻將兩條坊道堵了個嚴實,到街門時就再挪移不動了,得下車步行著去。

也不知道禮部把這文宴帖子發給了多少人,從街門到蓮園百二十步,路上遍地是儒衫學子,還有不少穿著羅裙、月華裙的姑娘。都是京城最時興的花樣,尤其是這月華裙,說是江南來的衣裳樣式。

唐荼荼也有兩條,薄得沒塊布厚,日頭底下穿著還好,清晨傍晚天涼時穿這裙,總覺得腿底進風。

滿街的姑娘都是花骨朵一樣的年紀,唐夫人左瞧右瞧,只覺賞心悅目,拍拍荼荼的小臂。

“有什麽喜歡的樣式,指給母親看看,回頭咱們也做了穿。你們這十四五歲啊,正是好顏色,再花哨的衣裳也能壓得住,不趁著年輕時穿穿這些嬌妍顏色,到母親這個歲數,想穿也不能了。”

唐荼荼:“為什麽不能?”

唐夫人失笑:“徐娘半老,哪能花得像只蝴蝶,會招人笑話的。”

唐荼荼:“誰笑話您?我爹嗎?”

“你爹笑話我作甚?”她刨根究底的,把唐夫人問住了,結舌道:“……街坊鄰居進進出出的,還有別的官家夫人,都要看你穿得體不體面。”

唐荼荼心不在焉,摸不著母親的細致心思,隨口道:“那她們活得也挺糟心的,天天盯著別人穿衣打扮。讓她們笑去,您樂意穿什麽就穿什麽。”

“哪有那麽容易。”唐夫人只覺雞同鴨講,知道荼荼不在意穿衣打扮,唐夫人只管自己看,不再難為她了。

這回的園子是華府借著的,一應采買都由華瓊和唐家攤了大頭,收拾園子時自家也出了大力,可何、宋兩家中舉的公子都跟東道主似的杵在園子門口。

唐老爺也不傻,拉著義山站定在大門旁,逢客人入園,便笑領著兒子上前拱手行禮。

兒子給長了臉,唐老爺這些天挺得意,他在衙門當值時,六部六科許多屬官都循著名兒去認了認唐老爺長什麽樣,跟他取經,都想知道怎麽才能教出一位小才子來。

義山的神童之名已經傳遍了京城,來的客人裏,許多都不識得唐老爺,可一瞧門口站著這麽個伶俐的小公子,張嘴還一口京片子,就知道他是誰家的了,一疊聲地誇“虎父無犬子”。

唐荼荼右手被珠珠握著,珠珠右邊還非要挽著她娘,三人串成了根糖葫蘆串,硬是從月洞門裏豎著進去了。

何夫人迎上來,捂著嘴笑:“快讓丫頭們跟著她嫂嫂去玩吧,妹妹留下與我接待客人。”

何夫人說著,把小宋氏拉過來,連上自家女兒,全交給了小宋氏照管。

進了蓮池,唐荼荼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園裏並不見她腦補中那樣苛刻的男女大防。年輕男女單獨說話確實是不好看的,但大家也不拘束,全拉了同伴三五成群地紮了堆,坐在一塊玩飛花令。

泉眼邊的棋桌上擺了幾桌殘局,那是句老爺苦想了兩天才擺出來的,難倒了一群人,下棋對弈的、攤開紙筆畫山水的、投壺射覆的……或輕聲慢語,或笑鬧打趣,滿園子都是年輕人的生氣。

富家小姐確實來了不少,伴在母親身邊,一眼望去年紀都偏小,都是及笄前後的小姑娘,再大的瞧不著。

此時理學未興,綱常也沒變味,京城作為盛世華都,頗有海納百川的氣魄。

各家夫人們常掛在嘴邊的是一句“婚擇佳士,婦選淑姿”。這“擇”與“選”都靠相看,小兒女們多見幾面說說話,是再正經不過的事。反倒是父母一張嘴就拍板定親的人家,最叫人瞧不起。

於是,各種名頭的詩會多如牛毛,都不忌諱男女往來,京城風氣開放可見一斑。

“二姑娘瞧什麽呢?快跟上。”小宋氏折回身,輕聲問。

園子裏客人多,小宋氏領著她們幾個孩子穿園而過,去西頭的女客席。

唐荼荼看她一路走得含胸縮肩,迎面過來行人,小宋氏就立馬低頭,明顯是個不自信的。

小宋氏不能叫夫人,她家相公剛中了舉,還不是官身。唐荼荼剛才入園時打了個照面,那男人年輕,紅光滿面,春風得意,還是個長袖善舞的聰明人,也不知道兩人怎麽過到一塊去的。

唐荼荼沒空細想,一路左看右看,慢得幾乎是在挪步,與前邊的小宋氏落下了一大截。

她不認得蕭臨風長什麽樣子,來時路上還想著要往人堆聚集處找他,心說蕭臨風是口問第三名,哥哥又說他辯才絕佳,應該是個口若懸河、張嘴就能演相聲的人物,周圍應該會聚集起許多聽眾。

園子裏張望了一圈,唐荼荼也沒看見有大批人紮堆的地方,都是三三五五的。

這會兒找不著也不怕。唐荼荼留意過,男客席上的位次是按鄉試排名排的,尤其是開宴時會有禮部大員念皇上手諭,次序是不能亂坐的。

八人一桌,蕭臨風總名次二十,應該是坐在哥哥旁邊的,是第三桌。

唐荼荼定了定心,跟著小宋氏去了女客席,她還趁著人沒來齊,把主位空出來,專門挑了個正對男客席的位子坐下了。

“呀,這不是唐家姑娘嗎?”

同張桌上有兩個眼熟的面孔,都是五月在華垟伯府老夫人壽宴上見過的姑娘。

唐荼荼記人的本事不行,記了個眼熟,卻早忘了是哪家的了,見她倆直勾勾望著自己,唐荼荼尬笑一下打了個招呼。

大約是還記得上回荼荼拿湯汁拌剩飯的壯舉,一看見她,兩個姑娘就掩帕捂嘴,竊竊私語,語完了又咯咯直笑。

珠珠看不慣她們這麽笑話姐姐,小丫頭安撫似的拍了拍唐荼荼的手,笑瞇瞇地沖著旁座道。

“九姐姐,你門牙上沾了唇脂,快擦掉呀——哎呀,雅姐姐你怎麽回事?眉黛都沒塗勻。”

那倆姑娘便花容失色,忙以帕子遮著臉,擡腳就走,尋了個沒人的地方整理妝容去了。

“哈,讓她們幸災樂禍。”唐珠珠仰在椅子上咕嘰咕嘰笑。

“鬼靈精。”唐荼荼笑罵了一句,雖然珠珠這打抱不平純粹是在胡鬧,她心裏還是軟了一下。

小丫頭道理不少,又攀著唐荼荼肩膀,趴在她耳朵邊上提點了一遍“爹早上說了,讓我看著你,席上不能多吃”,一副奉命監督的樣子:“姐你要是不聽話,我回家就給你告狀。”

“沒事我不多吃,我自己帶了。”

唐荼荼早有準備,別人腰間掛香囊,她掛的荷包裏裝的是肉幹果脯,滋味美好又能充饑。

女客席上從半空到坐滿,唐荼荼一直望著池子正對面的那一桌。

她在等,男客席上的唐厚孜也在等,如此等了半個時辰,身旁的座一直是空的。

席上有舉人問:“蕭大才子還沒到麽?”

另一個說:“興許是不敢來了,我聽說今兒好多人都等著與他辯兵法,殺殺他的威風。”

“上回口問時他說起赤城之戰,竟說良公敗於蒙古是因為‘愛民過甚’?”

“可見是個滿口暴言的狂生。”

“連鹿鳴宴竟也不來?哼,恃才傲物!”

同桌上考第十八名的那位考生支著腦袋,好奇問:“義山兄,你怎麽看?”

唐厚孜只當聽不懂,憨厚笑笑:“我不懂兵法,不敢亂講。”

文人多相輕,學館裏的同窗也多有這個毛病,唐厚孜只聽不搭腔,對蕭臨風的好奇心愈旺。

時近午時,禮部官員和這次鄉試的翰林考官也來了。禮部來的是左侍郎,面相和善,看著跟唐老爺差不多年紀。

這位當初做郎中時,就是唐老爺的上峰,六年裏連升兩品,唐老爺卻只論資排輩往上挪了一挪。人之際遇沒法說。

左侍郎捧著道黃封走上戲臺,展開,慷慨激昂地念起聖人手諭。大致是秋闈人才輩出,朕有多高興,但朕身有要事不能親臨,大家玩得開心,回鄉後好好替治下百姓謀福……一類的場面話。

這侍郎大人聲音不夠洪亮,戲臺子離得也不近,唐厚孜豎著耳朵都有些聽不清,不免有些走神。

身旁有人拉開椅子坐下來,唐厚孜怔了一怔,猛地回神。

“蕭兄!”

那回口問時的一面之緣,唐厚孜記他記得清楚。

蕭臨風一頷首,目光奇異地盯著唐厚孜看了半晌:“……唐厚孜,字義山,年十四?”

他吐字極慢,無比鄭重地念了三句全京城都知道的。唐厚孜被他念得一激靈,摸不著頭腦:“對。”

蕭臨風喉頭滾了滾,拿出他收到的那張請帖展開,推到唐厚孜面前,說話慢得似一個字一個字咬在齒間不敢放。

“我聽人說,這宴會上的帖子,是義山兄寫的?”

他目光裏,有被壓制著的喜色浮動。

唐厚孜楞了楞,低頭去看:“是我寫的,怎麽啦?”

蕭臨風皺眉:“你不認得我?”

什麽認得不認得?口問那天打了個照面,這才是頭回說話呀。唐厚孜比他更迷惑:“啊?蕭兄說的是……”

“沒什麽。”

蕭臨風扯了扯唇,臉上硬擠出來的丁點溫煦也不見了,眉頭皺得死緊,又把那張請帖珍而重之地放回袖裏去了。

他這身衣裳是下人昨兒去街上買的,衣襟裏還沒縫口袋,下人也不會給他做荷包,他全身上下唯一要緊的就是這封帖子,在袖袋裏貼臂放著。

箋紙硬,折起來後邊角紮胳膊,蕭臨風渾然不覺,目光在園子裏繞。

唐厚孜把早早修飾好的那套交友說辭拿出來,“久仰蕭兄大名,與蕭兄一見,只覺相見恨晚……”

“久仰我什麽大名?”

蕭臨風莫名其妙盯了他一眼,郁氣全罩在眉心。

“就是……”唐厚孜敏感地覺得蕭才子不待見他,噤聲不再說了,悶悶不樂地望向了戲臺,醞釀出了一肚子的愁腸百結。

等禮部侍郎念完了手諭,秋闈主考官也致了辭,鹿鳴宴便開了。

推杯換盞間,剛才同桌上那數落蕭臨風是狂生的舉人,立馬按耐不住地跳了出來。

“蕭才子,這幾日京城人人誇耀你的才名,我卻覺得你才名不正!”

蕭臨風目光在園子裏搜了一圈,也沒看著一個可疑的,正心氣不順。落了筷,抱臂看著他:“有話直說。”

這舉人聲音不小,旁邊幾桌的舉人吃菜的不吃了,喝酒的也停了,都饒有興致地扭頭望過來。

“當日口問上,夫子問‘四月赤城之戰,良公敗於蒙古,為何’——我們大夥都答天不時地不利,才叫葛都督中了別人的圈套,慘死於蒙古大將之手。”

“偏你故意走了偏鋒,為了在考官面前出風頭,竟說都督敗於蒙古,是因為愛民過甚!——荒唐!良公愛民天下皆知,他為了邊關百姓戰死沙場——蕭大才子竟覺得將軍愛民是錯的?”

“葛都督乃我朝英烈,忠義當先,連陛下聽聞他戰死沙場,都心痛得淚濕衣襟,你卻對都督毫無敬重!這是對英烈的大不敬!”

“兄臺說得好!”四下呱唧呱唧一陣鼓掌。

那舉人目光得意地掠過全場,又望到蕭臨風身上,見他眉頭緊蹙,只當是自己當頭棒喝,問住了他。

這“良公”與“葛都督”,說的都是赤城守將葛循良,葛將軍四月底戰死沙場後,二殿下念著舊年情誼,親自上書為他請功,皇上追謚其為一品都督。

可惜葛將軍發妻老母都沒了,唯一的兒子下落不明,追封這麽個虛銜,只能惠及親族子侄了。

蕭臨風無動於衷:“將有五危,其五為愛民,可煩也。此危覆軍殺將,不可不察也——這是兵聖孫子所言,哪裏不對?”

那舉人笑道:“我從五歲起,夫子就成天講看古書要去粗取精,不可睜著眼睛什麽都學。哪怕是兵聖寫的書,也是有對有錯的一家之言,蕭大才子拿千年前的古書評判今時,是沒上過學麽?”

周圍人哄然大笑。

蕭臨風高高一挑眉,又重重落下來。聽他頭兩句說得大義凜然,還以為是個懂兵法的,原來是個連兵書都沒讀過兩頁的蠢貨。

他怕這蠢貨聽不懂,特地徐徐道。

“蒙古軍圍點打援,不是什麽高明的計策,葛帥為了救一個不足三百人的破民屯,中了敵軍埋伏,帶出去的三千將士盡數戰死——而民屯裏的百姓全是異族草莽,血脈混淆,沒一人是我大盛同胞——死得不值!”

他聲量不大,周圍幾桌聽到他說話的舉人,全都呆住了。

連皇上都追封葛將軍為一品都督,這蕭臨風!竟敢說葛將軍死得不值!

與他爭辯的那舉人瞠大眼睛指著他,手抖得厲害,他對律法不熟,一時分不清這是欺君罔上還是別的什麽罪名,只哆哆嗦嗦斥道:“你胡說什麽!”

又慫又蠢。

蕭臨風冷冷看著他。

“一將功成,是千萬屍骨堆出來的。葛將軍打仗二十多年,當知道自己身份,他身上扛著北境第一道關,再後邊就是河北和京城,他死不得。”

“民屯裏的全是異族流民,蒙古、西夏、遼人混居其中,血統雜亂。這群流民受我朝將士庇護多年,當知教化感恩——可民屯被遼寇清理後,葛帥率親兵匆忙去救,將軍營留給副帥坐鎮,他為博一個仁名,連自己帶三千將士都搭進去了。可結果呢!”

“在援軍趕到之前,救下的流民早已四處逃竄,也不見一人留下給葛帥護個全屍,我軍將士全叫亂馬踏成了泥——一個大將,三千將士,換了三百異族流民的命,哪裏值?”

那舉人扯著嗓子叫道:“陷陣之志,有死無生!大丈夫何懼死後有沒有全屍?”

“之後呢?”

蕭臨風冷冷道:“良公戰死,良家軍匆忙換帥,退守內關,閉城不出,外關口被蒙古軍炸了個幹凈,等於千畝土地棄與蒙古,只剩下一座城垣不足丈厚的內關——你知道在蒙古軍眼皮子底下修一座外關,得死多少人麽?”

“你當皇上淚濕衣襟,是為了一個行軍魯莽的將軍哭?——皇上介懷的是北境第一關破了,若蒙古此時積蓄戰力沖關而下,便可如尖刀一般插入我朝北境。”

與他爭辯的舉人已經年近三十了,好不容易考上個舉人,自覺學問大成。可對著這麽個十四歲毛沒長齊的男娃,竟被他說得啞口無言。

又不肯認輸,氣弱爭辯道:“我朝將士勇猛……”

蕭臨風又是一聲冷笑。

“蒙古軍兵無常勢,又多年未有大戰,正是鼎盛時期,只在北境肆虐的黃金家族術赤一脈,麾下就有鐵騎二十餘萬。倘若集齊兵馬攻進赤城,便能一路勢如破竹,攻破河北,直逼京師。要想阻攔,除非調集遼東和直隸全部兵馬……”

他正說著,卻被人重重踩了一腳。

蕭臨風止住了話,皺眉低頭,對上唐厚孜的一雙鹿眼。

“蕭兄,慎言。”

唐厚孜小心指了指東邊席首的禮部學官。

知曉他意思,蕭臨風便坐下了。

那舉人被堵得啞口無言,蕭臨風看也不看他,冷哼道:“巴掌大的場屋裏頭取個尺二秀才,就當自己有紙上談兵的能耐?哼,身無二兩肉,念你的孔孟去罷。”

滿桌和左近幾張桌上的舉人,聽到他這番狂言,都舉著筷子、端著酒杯呆怔坐著,仿佛被唾沫星子點了穴。

“蕭兄……”唐厚孜震驚地看著他。

唐厚孜心裏驚駭,可卻偏偏有股豪氣在胸口亂撞。他自口問那日就隱隱升起的對蕭臨風的敬佩,經他剛才直言不諱的一場辯論,通通轉成了折服。

唐厚孜忙抄起酒壺倒了兩滿杯,自己雙手舉著一杯喝了,辣得一張臉皺成一團。

他把清早背過好幾遍、剛才又被蕭臨風無視了的老話重新拎出來。

“久仰蕭兄大名!與蕭兄一見,只覺相見恨晚!我家住在安業坊南頭第三家!蕭兄初來乍到,對京城一定不熟,要是缺個引路的,只管來找我,我帶蕭兄游遍京城!”

這什麽二憨子。

蕭臨風不好駁他面子,接過酒來仰頭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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