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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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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館從初一開始放假,留給學生們備考。

唐府裏頭從主子到仆役,做什麽事兒都得先圍著少爺想,白天不要喧嘩,少爺在溫書;飯菜不能口重,少爺臨考了,上火可不行。

連唐荼荼都被母親帶著去了趟孔廟,上了幾炷香。

唐厚孜閉門不出,每天從天亮看書到天黑,直讀得頭昏腦漲的。晚飯時丫鬟傳了三回膳,才把他催出自己的院兒。

他魂兒一樣地飄進飯廳,卻沒坐下,道士作法似的,踱著步子在桌前轉了倆圈,嘴裏飛快念著:“素隱行怪,後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

唐珠珠嘿嘿地笑:“哥,你夢游呢!”

唐厚孜如夢初醒,見一家人都望著他,忙邁著虛浮的步子走過來,拉開椅子要坐下。

他才剛要矮身去坐,腦子就是一暈,差點一腦袋栽碗裏,把全家人嚇一跳。

“義山!”

唐荼荼離得近,一把扯住他後襟,把他提了起來,皺眉問:“哥,你今天學多久了?”

唐厚孜癱在椅背上,按著腦袋緩了緩,幽幽道:“天亮就開始溫書了,晌午吃完飯,本想歇個午覺,一閉上眼,滿腦子都是密密麻麻的課文,千八百個孔聖人圍著我轉,烏啦烏啦念著經史子集。”

“這麽學,非得魔怔了。”唐夫人忙交待廚房,給他熬碗補腦的桂圓粥來。看兒子白著張臉,又怕這頭暈是大毛病,想讓人去街口請個大夫來瞧瞧,讓一家人攔下了。

她是操勞命,幾步走上前,摸了摸唐厚孜腦門,摸著沒發熱,才勉強放下心。

“義山怎的還要背書,不是平時就熟讀百遍了麽?”

“母親不知。”唐厚孜道:“我是熟讀百遍不假,可背得不算滾瓜爛熟,偶爾會卡一下,就得停下來想想,考試的時候哪裏有想的工夫?不如再把每本書讀上一遍,背上兩遍。至於名家釋文解經,這些不用背,我都記在腦子裏了。”

唐老爺點點頭:“你做得對。溫習書本不能有遺漏,多讀一遍是一遍的收獲。”

唐老爺自己是三甲同進士出身,他中舉時年紀不大,但因聰敏不足,會試屢考不中,三次落榜,三十歲當頭才被圈了個同進士,勉強能歸到大器晚成的那一掛。

好不容易做了官,又在幾年的官場斡旋中消磨得沒了脾氣。唐老爺有心想外放去周圍府縣,做幾年地方官,可惜無門無路,京城多的是想外放漲資歷的小官,輪不上他。

同進士每一屆都能圈二百來人,考上以後,誰不是人生得意馬蹄疾?可京城能人太多了,好多一甲二甲都打個水漂兒沈下去了,多少位狀元郎,到死還在翰林院裏編書呢,能一路青雲直上官運亨通的,數不出幾個來。

三甲同進士,說起來更是一把辛酸淚。

正因如此,唐老爺對兒子的學問極重視,一頓飯絮絮叨叨,老話重提了好幾遍,唐厚孜都一一應住。

見兒子恭謹聽話,唐老爺心裏熨帖,又提起一事。

“今日我隨著侍郎去貢院查檢,看見好多號房上都貼了條子,是提前占住的好房。哼,好好的清謹之地,被他們攪得烏煙瘴氣,義山,你可不能走這種路,分到什麽號房都是天意。”

唐夫人嘴裏的飯都沒滋味了,心裏罵著:迂!迂腦袋!

她想想這麽些年公婆、自己,還有父兄,替老爺打點斡旋了不知多少事兒,才能讓他穩穩當當升了一品官。老爺自己迂還不夠,這又要給義山講他那迂理兒了,真是愁死個人。

定房是有錢人家愛走的門路。貢院的號房以千字文命名,每八間是一組,比如“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這就是一組了。

組序是進大門時抽簽定的,輪不得學生調換,但這八間裏你進哪間,卻是由號軍安排,有些號房修葺不好,攤上了走風漏雨、桌板歪斜的,也都得認命。有錢人家的少爺,可以在入場時掏點銀子打點號軍,就能安排一間好點的號房。

唐老爺語重心長道:“窮出身的讀書人,不都是分到哪間算哪間?行非公道不萌於心,不能因為咱家寬裕些……”

唐夫人聽老爺還要傳授他那一肚子“迂腐經”,實在聽不下去了,落了筷,嚴肅起來。

“義山別聽你爹的,你爹迂了一輩子,自己還糊塗著。咱們該打點的還是要打點,我聽國子監葛司業家的夫人說,她兒上場那天,也是掏銀子疏通過的。”

“聽她說每排號房啊,一側挨廁桶,一側挨水罐,挨廁桶的那頭臭氣熏天,挨水罐的那頭,水還會滲到房裏,招蚊招蠅,想靜心都難。司業家的孩子都得打點,咱們怎的就不行了?”

瞧自家老爺要皺眉,唐夫人按住唐老爺的手,不由分說道:“義山你安心溫書,這些瑣事,娘回頭交待葉先生給你打點好,一定讓你舒舒服服得考。”

唐厚孜這下真心笑出來:“謝謝母親。”

初八轉眼就到了。

大清早天剛亮,後院就忙得熱火朝天了。

唐老爺今兒本該休沐,可住在西藩院裏的天竺使臣卻趕在這時候裹亂,一群使臣說想去參觀鄉試盛景。

也不提前說,昨兒晌午才去衙門知會,禮部侍郎嘴上笑應著“不麻煩不麻煩”,心裏罵著“蠻夷之邦不懂禮”,只好手忙腳亂地安排。

唐老爺還得去衙門籌辦相關事宜,臨走前,與兒子叮囑道。

“這一考就是九日七夜,義山啊,定要一鼓作氣堅持下來,便是每場中間歇息的那半日,你也不可松懈,繃著勁兒一口氣好好考完,回了家慢慢歇。”

唐夫人也忙道:“要是哪兒不舒服,有個什麽頭疼腦熱的,可不敢硬扛,要喊號軍開門。義山啊,咱今年頭回下場試試水,輕松為宜。”

鄉試九天七夜,考生全鎖在半丈長寬的號房裏,吃喝便溺都在裏邊。只有每科考完休息的那半天,能在貢院裏走動走動,洗洗澡,再回號房裏睡。

這對精神和體力消耗極大,每年都要考死十幾個學生,豎著走進去,橫著躺在草席上擡出來,還有熬不過去在裏邊自縊的。唐夫人光是想想就毛骨悚然。

他倆一個鼓勁,一個洩氣,直叫唐厚孜左支右拙,應了這個應那個,哭笑不得的,心裏邊倒是松快了不少。

等唐老爺走了,家裏才真正開始拾掇,唐夫人把一群嬤嬤丫鬟指揮得團團轉。

“我上個月在衍聖公府街上買的那根剔紅管湖筆呢,給少爺裝上了沒?筆墨起碼帶上兩套,萬一壞了,還能有套備用的。”

“幹糧點心怎沒拿油紙包?快再去給少爺裝上一小罐茶葉。還有清涼散,驅暑貼,防蚊驅蟲的都不能落下,那號房又潮又陰,裏頭的蚊子一定毒……嬤嬤,汗巾子,汗巾子準備了幾塊?”

胡嬤嬤笑道:“夫人放心,準備了一沓呢。您快歇歇,東西都在廳裏擺著,老奴一樣一樣清點,保準一樣也落不了。”

唐夫人憂慮道:“我怎麽能放得下心,哥兒這頭一回下場。”

唐厚孜扶著額,剛才母親還寬慰他“輕松為宜”呢,她自個兒倒是比誰都緊張。

不多時,廚房的幹糧也準備好了,幾個廚娘天不亮就起來包的包子,涼涼了裝上。

唐夫人又叮囑:“包子要早早吃了,帶餡的放不過兩天。桂圓蓮子紅棗果脯肉幹,娘都給你裝了一小包,要是不想吃幹糧,就吃點這些墊墊肚子,可不敢餓著。”

“但也不能天天吃幹糧,傷腸胃。娘還給你帶了些小米,能熬點米粥喝,你妹妹給你幹了些玉蘭片、蘿蔔條、茄條,也都帶上了,都撒了鹽的,能和米粥一塊煮。你要是自己不會生火,就開口麻煩一下號軍,話說得客氣點,讓人家幫你生了火,開點水,米往鍋裏一扔就行了。”

菜幹是唐荼荼做的。新鮮的菜焯了水,再曬幹,能存放很久,她平時自己吃零嘴,老拿菜幹墊補,這回給哥哥多做了些,頂餓,也輕便好帶。

“好,我記下了,母親快歇歇吧。”

唐厚孜坐在廳裏看著她們來來回回地奔走,他張嘴想說,進貢院只讓每人帶一個考籃、一個藤箱。

考籃是隨著考生進號房的,只能裝筆墨紙硯,藤箱裏裝的是吃穿用具,可一個箱子哪裏能裝得了這麽些東西?進貢院大門時,應該會被監官卡住吧?

可他心裏熱乎乎的,便什麽也沒說,由著母親準備,心想要是卡住什麽不讓帶進去,再叫書童拿回來。

唐夫人又道:“我讓牧先生和葉先生跟著你去。牧先生眼睛不好,但他考的回數多,有什麽不懂的,你盡管問他;葉先生會來事兒,銀子娘給他帶足了,需要打點什麽,你們只管打點,咱別省那個錢。”

唐厚孜也是這麽想的,這點兒上他不迂,比唐老爺豁達許多。治學是要君子成德立行,可沒讓君子死守教條,大處上一步不能錯,小處上,花些錢行行方便沒什麽的。

“今早你爹出門時,娘叫他中午告半個時辰的假,讓他送你入場,哪有孩子下場爹爹不在的?左右離得不遠,應該能趕得上。”

唐夫人陀螺一樣忙這忙那,跟著幾個嬤嬤裏裏外外地轉,直叫三個孩子看頭暈眼花。

她嘴上東一句西一句地叮囑著,只覺得這是掌家半年來辦過的最緊要的事兒,哪怕兒子連末等也中不了,下場感受一下也很好。

半上午,唐厚孜準備全了,跟著兩位先生,帶著兩個書童出了門。

他走了不多時,一位約莫不惑歲數的美婦帶著女兒上門了。這是跟唐夫人關系不錯的容府夫人。

容夫人的聲兒比她腿走得快,還沒走到廳前,老遠就笑道:“瞧你家大門敞著,我就知道你還沒出門呢,快點兒,再不走要來不及了!”

“走去哪兒?”唐夫人糊裏糊塗。

容夫人反倒叫她問得愕住了,驚訝反問:“你家沒定舉子房?!”

唐夫人娘家不顯,她父親沒得早,哥哥只考過秀才,義山又是頭回下場,唐夫人毫無經驗。她問唐老爺,唐老爺只說“帶上筆墨紙硯,帶一包饅頭,帶個水壺就行了”,直叫唐夫人氣得倒仰。

於是兩眼抓瞎,要備什麽東西,東聽西打問著給義山備全了,好多講究卻都不知道,聞言忙問:“什麽是舉子房?”

容夫人顧不上坐,瞧見桌上放著冰碗,吃了兩口解渴。

“上午貢院先驗檢藤箱,枕頭被褥鍋碗那些雜物,就能由家裏的小廝帶進場了,幫著少爺們安置好。可這會兒學生還不能進場的,號軍還要一間一間清點,看有沒有夾帶,等到傍晚,才放學生進場呢。”

“到了晌午,內外簾考官們要在進貢院前,挑家酒樓吃一頓飯,這呀,叫‘入簾上馬宴’。”

容夫人說了一通,醒過神來:“你快去換件衣裳,紅的最好,我路上慢慢兒跟你說。丫頭們呢?丫頭們去不去?”

“去呢去呢!”

唐珠珠歡天喜地拉著荼荼回屋換衣裳了,都挑了身最紅的。珠珠年紀小,五官靈動,穿一身紅裙,紮兩個小揪,像個要去拜年的丫頭,過年都未必穿得有這個喜慶。

唐荼荼對自己的相貌已經徹底放棄了,閉上眼睛任由幾個丫鬟擺弄。

她們手腳慢,前廳一連催了好幾回,芳草並不慌亂,一雙手穩穩當當地給她描眉塗粉脂,笑著念叨:“等二小姐瘦下來,一定是個大美人。”

妝好後,唐荼荼照著鏡子瞧了瞧,一身水紅。這衣裳是入夏時就做好的,唐荼荼嫌顏色太艷,一回沒穿過,眼下對著鏡子照了照,倒是不難看,這個色兒襯人白,居然還不顯胖。

容夫人,是唐荼荼穿來盛朝後生出好感的第一個女人。她家住在巷子第三戶,丈夫是鹽鐵司副使容襄明大人。

因為一條巷子裏住著,進進出出的時候,唐荼荼見過那位容大人兩回,是位不茍言笑的老爺,長得有點苦相,總是行色匆匆公務繁忙的樣子,看著像是個好官。

但計省三司一向油水多,除正俸外,衙門裏各種名頭的添支和公使錢也貼補得多,是以容家一向闊綽。

容夫人這些年生活優渥舒坦,身材有點富態了,性格風風火火的,愛嘮嗑,脾氣好得不得了。唐家剛落府在鼎盛巷的時候,她還主動來幫忙辦過溫居宴。

兩位夫人坐到了一輛馬車上說話,唐荼荼和妹妹上了容莞爾的馬車。

“荼荼姐快坐這兒。”那小姑娘沖她甜甜一笑,拍了拍馬車最中間的位子。

容家的馬車大,唐荼荼坐過她家馬車好幾回了,每回她們三個女孩同車,唐荼荼都得坐在最中間壓車。

她要是往哪個邊上一坐,那邊的車軲轆就沈下去了,車子拐彎、或是壓到凹凸不平的碎石板時,馬車就要往她那邊晃蕩,雖然不會翻車,卻讓人提心吊膽的,她坐中間才穩當。

平時倆小丫頭左右一邊各坐一個,翻花繩就夠不著了,總是要拿唐荼荼的腿當案幾,支在上頭玩。今天有貢院的熱鬧,誰也沒心思玩花繩了。

到了街門,又聽著巷尾徐家夫人的馬車也跟著來了,也是家裏兒子要下場,互相掀簾打了聲招呼,都驅車往城東南方向行去了。

容夫人愛嘮嗑,容莞爾深得她娘精髓,一路上給她倆講貢院的事。小姑娘比珠珠還小一歲,說話卻比珠珠有條理得多。

東南,在風水裏一直是大吉方位,有紫氣東來之意,各朝的貢院總是落在城東南角上。

也是因為貢院所在,周圍聚起了一大片的酒樓試館,供外地學子吃住。而貢院在的這條十字街,就叫狀元街。

每年科考,這兩條街都人滿為患,來考試的學子、送考的親人擠得滿滿當當,許多京籍學子,合家都會來送考,不光是給兒子鼓氣,還因為最最重要的考官“入簾上馬宴”。

每年這上馬宴的地方不定,今年在這家酒樓,明年可能就跳到那家了。

院試、鄉試、會試每年輪著來,一到考試時候,十字街上每家酒樓的雅間都會早早訂出去,富人每年都像賭彩一樣,考官們挑了哪家酒樓吃上馬宴,在那家酒樓上早早訂了席的就沾了光,大有“考官與我同樓吃飯,我兒就一定能高中”的好兆頭,圖個吉利。

聽容莞爾連比帶劃地說完,唐荼荼眼皮一跳,心想:迷信,浪費,奢侈……

“到啦!”

唐荼荼心裏還沒罵完,容家定下的酒樓就到了,她被容莞爾和珠珠拉下了車。

容家訂的這家酒樓叫登科樓,三層高,仰頭看,大紅匾額金粉字,兩條對聯長得幾乎要貫天入地。

沒等看清對聯上的字,人群中便是一陣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

“考官上馬啦!上馬啦!”

唐荼荼朝著人群翹首以盼的方向望去,遠遠就瞧見幾位穿著官服的大人騎在高頭大馬上,從北面街口進來了,打頭的便是主副考官。

周圍歡呼聲震天,喧鬧的人群裏頭一半是送考的,一半是儒袍書生,可書生們眼下哪裏有個文人樣兒?

滿大街的學子全在招手叫嚷,安分些的都被擠到路邊了,也各個踮著腳伸長脖子看。還有好多學子扯著嗓門嚎《神童詩》。

“自小多才學,平生志氣高!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

“待看十五六,一舉便登科!”

唐荼荼被四下的嚎聲嚎得腦子發懵,直想捂耳朵,可母親和容夫人都被人群沖到路邊了,珠珠和莞爾個子矮,兔子一樣蹦跶著往高處看,倆都是撒手沒的貨。

唐荼荼只好一手拽一個,老牛拉車似的拉著她倆過了街,跟兩位母親碰了頭。

徐俏沒人帶著玩,眼巴巴地看著,握緊了她娘親的手。她們訂的不在一家酒樓,笑說了兩句話,就各自去尋地方了。

人群擁擠,有京兆府和南城兵馬司維持秩序,忙著喝令富人馬車牽進各家酒樓,不能擁堵街道。

“底下視野不好,我訂的是最上邊的雅間。”容夫人帶著她們幾人上了樓,笑道:“去年的上馬宴就是在這家登科樓辦的,我尋思著我手氣從沒好過,就挑它吧。一會兒要是沒猜中,你們可別怨我。”

唐夫人笑說:“怎會?”

兩位夫人領著女兒們坐下,叫了酒菜,大推開兩扇檻窗,朝著街上望。

馬上的考官們已經快要走到了街中心。容夫人目力佳,京城認識的人也多,看了兩眼,就認出了好幾位考官,自己從窗邊退開,留出位置讓女孩兒們看。

“都睜大眼睛瞧瞧,不是天天看話本兒,說想嫁狀元郎麽?這騎著馬的,裏頭好幾位都是狀元郎呢。”

三個丫頭一起睜大眼睛往下望,很快瞪圓了眼睛,一人一嘴。

“好老!”

“好醜!”

唐荼荼:“……這是哪年的狀元郎?”

容夫人笑得直捂嘴:“也就最近兩屆內的——五年前那場鄉試時,皇上點的主副考官都是老學官,那年的主考官還是位內閣大學士呢。”

“那年封卷批完後,考官把擬錄的卷子呈上去,皇上瞧了不滿意,嫌老學官暮氣重,擇出來的卷子都答得穩妥有餘,銳氣不足。於是這兩年的考官都從翰林院中擇,都是最近兩屆的新進士。”

唐荼荼聽著,忽然想起牧先生以前說過的話。

牧先生說:這幾年科考上青年才俊輩出,上了朝堂,卻屢屢被皇上斥責,覺得他們只知讀死書,不會做實事,皇上最近一年又有了起用老儒的念頭。

唐荼荼彎著眼睛笑起來。

老儒銳氣不足,暮氣重;而青年中試的,又全是打小死讀書讀過來的,實務又不行,真是怎樣也不對了。

容夫人也站在窗邊細瞧,咦了一聲:“這位監臨官,我認不出,瞧見他胸前補子了沒?是錦雞圖案,那就是二品大員,今年秋闈好大的排場。”

見女兒和珠珠都不愛聽,都踮著腳趴在窗邊盯著街上看,兩雙眼睛都快掉下樓了,容夫人便住了口。

唐荼荼卻感興趣得很:“那後邊穿著藍衣的那幾排呢?那就是號軍麽?”

容夫人瞇眼瞧了瞧:“那是提調和監場官,簾外監考的;前頭穿著官服的,都是批卷的。”

“上馬宴多隆重的事兒,赴宴的都是考官,哪裏輪得上號軍?號軍這會兒應該已經進了場了,今年鄉試兩萬多學生赴考,起碼得上萬的號軍在裏邊,再幾千的守墻軍守外邊,才能看得住這座貢院。”

說完,容夫人又揀著幾位她能認出的考官講了講,但凡她看臉能認出的,便能把那官員的出身、官位、衙署、家族,全都說個明白,甚至能夾上幾條那官員的坊間趣聞,簡直就是個京城百曉生。

唐荼荼眼底晶亮,聽得細致,容夫人說一句,她在心裏跟著默念一句,努力把容夫人講的都記下來。這才覺得今天出這趟門挺值。

容夫人做了十幾年的官夫人,又因她丈夫在計司衙門,各種人情往來甚多,她早已修煉得八面玲瓏,對官場十分通透,比爹和母親要強太多了。

她們說著話,一群考官總算從人群中擠了過來,眼瞅著在她們這家登科樓前停住了腳,卻楞是沒上來,而是上了對面的那家“折桂樓”。

折桂樓裏坐得滿滿當當的客人哄然笑起來,周圍酒樓裏訂席的客人卻都一片哀嘆。

容夫人“啊呀”叫了聲:“怎麽就去了折桂樓呢?它家酒菜又不好吃,哎呀怪我,早該想到‘折桂’名頭吉利的,訂錯了,今年討不著這彩頭了。”

唐夫人笑得直不起腰:“也不為錯,跟咱們正正對著,瞧得一清二楚的。”

容夫人便笑:“說得也是。”

折桂樓應該是早早得了信兒,酒席是現成的,考官們坐下不過一盞茶工夫,菜便一樣樣地上來了。

他們那雅間豪華又寬敞,外有圍欄天臺,幾面槅扇大敞開,雅間裏的情形便一覽無遺。一群官老爺都不拿架子,是專門敞著門讓人瞧的。

因為正對著登科樓,兩邊相隔不過七八丈遠,隱隱還能聽到折桂樓裏有唱戲聲。唐荼荼聽得入了神。

容夫人瞧她一舉一動都文靜,跟莞爾和珠珠這倆潑猴兒不一樣,心裏喜歡得不行,自己起了話頭給荼荼講。

“各家酒樓裏都有戲臺子,每一刻鐘,唱一段折子戲,唱的全是古今文人高中魁元的事跡,也是圖個吉利。”

一屋人都開始吃菜了,唐荼荼還扭著頭往對面樓看,頭都快扭歪了。珠珠把離窗最近的座兒換給了她,唐荼荼也沒吃幾口飯,只顧著看了。

她難得被好奇欲壓過了食欲,只覺滿眼所見都是世情風貌,學到了好多東西。

對面的考官們對著一桌宴席,卻幾乎不動筷子,也不飲酒,用了兩杯茶,聽完三折戲便下了席。

他們前腳剛出了折桂樓的大門,守在樓門前的學子們便一擁而上,湧進考官們剛才坐的那雅間裏,搶著吃起了那桌菜來。

唐夫人看直了眼睛:“怎的吃剩菜?哎,怎麽還鬧起來了?”

容夫人捂著眼睛不想看:“這叫搶宴,也是跟咱們訂登科樓一樣,是討彩頭呢。考官們都是進士郎,自然招人搶,沒瞧剛才都不動筷麽?別說是這桌菜了,便是考官們點的那桌席,也會立馬漲價,家裏有孩子下場的富貴人家會照著他們的食單點一遍,一桌席面要賣六十六銀子。”

“真敢開口。”唐夫人咋舌。

六十六兩銀子一桌啊,幾乎就是坐地起價,可那折桂樓從雅間到樓下大堂,竟很快擠得人滿為患,飯桌都快要擺到大門前了,嘈鬧至極。

唐荼荼:……迷信,浪費,奢侈,荒唐。

她光顧著瞧熱鬧,桌上的飯菜早涼了,叫跑堂的拿去重新熱過,這才吃起來。

忽然間,東面一聲清脆的鑼響。

容夫人美目一凝,直起身站到了窗邊,招呼她們:“監門官出來了,要開龍門了!”

狀元街因為在城南腳,踩著福臨坡而建,地勢比貢院要高些,能遠遠望到貢院內的情形,也有顯示公正、供民監督的意思。

從這兒望去,號舍像一排一排的梯田,號軍們如螞蟻般穿行在其中。

鑼響一共九聲,意為可以開始入貢院了,那兩扇丈高的大鐵門徐徐推開了,十幾個監門官在門前支開了桌,登記姓名,查驗考籃。

滿街的學子都朝著那個方向湧了過去。

“娘,快看!那不是二哥嗎?”容莞爾忽然朝一個方向揮手,叫道:“二哥——必中——!”

底下人那麽多,他那哥哥竟還真的聽著了,仰頭目光炯炯地望上來,大笑著朝這頭揮了揮手。

唐荼荼望了一眼,是個風度翩翩的少年郎。

“姐,咱哥呢?咱哥呢?”唐珠珠探著腦袋找了半天。

唐荼荼心想,哥哥那麽矮,混在一群青年裏是找不著的,他那性子,應該也不會來街上湊上馬宴的這份兒熱鬧,肯定早早等在貢院門口了。

唐珠珠哪裏找得著?聽著容莞爾喊得歡,她也不甘落後地喊:“哥哥必中——”

樓上左右間、還有對樓的姑娘們都探著脖子在窗前張望,聞聲,各個笑出了聲,一個一個地全跟著鬧:“哥哥必中——”

一傳十,十傳百的,周圍嬌喝聲一片。

為討個彩頭,唐荼荼也跟著喊了聲:“哥!必中!”

大約是因為胖,她胸廓厚實,中氣十足,這一聲“哥”喊出去,離氣吞山河也差不了多少了,樓下一大片學子齊刷刷仰頭望了上來。

容夫人“哎喲”笑了聲,忙把窗戶關上,擋住了這幾個未出閣女兒家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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