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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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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濤出身雖然不高, 但二十多年前他就在良醞署中研習釀酒的法門, 集百家之長,積攢了無數經驗,怎會不清楚石灰的效用?此刻他冷哼一聲,“卓老板, 你莫要避重就輕,金波酒中到底加沒加石灰, 你我心知肚明。”

卓璉坐在圓凳上,手裏端著青花瓷盞, 掌心被燙的略微泛紅。

“無論金波是用何種方法煎煮而成的,都與焉大師無關。”她的語氣委實稱不上好, 藏在薄紗下的面龐帶著明顯的嫌惡之色。

“話不能這麽說。”卓玉錦眼裏劃過一絲得意, 款款行至卓璉身畔, 柔聲規勸, “大姐來京城的時日也不短了, 想必也聽過綠珠香液的大名, 此酒深得聖心,被選為禦酒, 稱一句聲名遠播也不為過,大姐是愛酒之人, 難道不想讓金波聞名天下嗎?”

女人的聲音中透出絲絲蠱惑, 細膩指尖搭著椅背,身上馥郁的香氣不住往鼻前湧。

說起來,就算姐妹倆接觸再少, 也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十幾年,卓玉錦對卓璉的性子有幾分了解,知道她既愛財帛,亦好虛名,在汴州時咬死了不賣酒坊,僅是因為那間店鋪能給她帶來更大的利益而已。

眼下將一步登天的機會明晃晃地擺在卓璉面前,卓玉錦不信她不動心。

“酒道博大精深,有禮天地、事鬼神、移人性、舒陰陽、治險阻的功效,乃為百藥之長,剛愎自用之人飲酒後會變得寬容仁慈,懦弱膽怯之人飲酒後會變得勇武不凡,由此可見此妙處。釀酒講究時機,註重技藝,不能操之過急,金波品相尚可,卻遠達不到聞達於天下的程度,若是揠苗助長,妾身承擔不起這個後果。”

卓璉心裏雖不舒坦,卻沒有表露出來,冷靜地拒絕了卓玉錦的提議。

“你真不後悔?”

“沒什麽後悔的。”

坐在窗邊的男子突然笑了,“焉大師,來豐樂樓前我就說過,酒方珍貴,是各家各戶的不傳之秘,卓老板絕不會輕易透露。”

焉濤捋著下顎處的短須,意味不明地說:“這可不見得。”

他擡手輕拍桌沿,發出一下又一下地悶響,“卓老板,若你坦誠相告,便能與良醞署合作,將金波納入到齊中酒的範圍內。”

就算卓璉只是一縷異世的孤魂,但她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將近一年,對基本的常識也有所了解。

在大周境內,普通百姓都可以開設酒坊,官府售酒亦是理所應當。官家酒攏共分為三等,頭一等為齊中酒,品相極佳,是不可多得的佳釀;次一等是聽事酒,質地尚可,為中檔酒;最低一等為猥酒,專門給地位低下的人飲用。

良醞署每年會編撰酒錄,將京城附近名聲頗大的酒水收入其中,按上中下做出區分。

據她所知,綠珠香液就屬於齊中酒,每年都出現在酒錄的第一頁,勳貴們愛極了這種特殊的味道,富商們更將飲用綠珠香液視為身份的象征,仿佛買下了禦酒,他們便會成為官身一般。

臨近小年,酒錄會被張貼在府衙周圍的告示欄上,許多家境貧苦的儒生不畏嚴寒,即使手足被積雪寒風凍得麻木,仍會咬緊牙關抄寫酒錄,裝訂成冊後擺攤售賣,足足能賣出成百上千本。

管中窺豹之下,也能看出酒錄的影響有多大。

要是金波被歸入最下等的猥酒,那些看重虛名的人根本不會碰它,連帶著桓家酒肆的名聲也會一落千丈。

“若妾身不願透露方子,臘月刊印的酒錄中,金波是不是就會被納到猥酒之流?”卓璉腰背挺得筆直,淡淡發問。

細長雙眼瞇成一條線,焉濤點了點頭,“焉某無意逼迫卓老板,只是聖人愛酒,作為下屬自是應當為他分憂,綠珠香液滋味雖美,在煎煮的過程中卻要加入不少石灰,此味並不適口,勢必要有所改良,才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卓璉不在意虛名,卻不代表她是個傻子。焉濤將她請到豐樂樓,目的與卓玉錦一樣,都是為了得到火迫法。

一人誘騙、一人威脅,怪不得會成為師徒。

金波被定為下等,酒肆的生意絕對會受到影響,但卓璉卻沒有任何辦法。即便良醞署不掌實權,那些釀酒大師卻深得聖心,想要讓他們改變主意,怕是比登天還難。

名聲與火迫法孰輕孰重,她不必思索就已經有了答案。

“猥酒就猥酒吧,妾身無話可說。”

語罷,她沒有絲毫留戀,兀自轉身離開。

看著那道纖細身影逐漸消失在視線之中,卓玉錦喉管中似有烈火灼燒,淡淡鐵銹味兒在口鼻中蔓延,甭提有多難受了。她沒想到卓璉會如此執拗,為了區區秘方,不惜開罪師父、不惜毀了桓家酒的名聲,付出這麽大的代價,真的值得嗎?

一旦酒肆開不下去了,卓璉就會跌得頭破血流,再也爬不起來。

方才開口男子姓李,乃是光祿寺的官員,起身走到桌前,不由嘆了口氣。

“我曾經去過桓家酒肆,嘗過清無底與金波,這兩種酒都做到了清光滑辣四點,卓氏水平雖及不上焉大師您,卻也是個頗有靈氣的,聽說她還準備釀造羔兒酒,可惜不識時務,非要藏私,估摸著這輩子都無法出頭了。”

另外一人也跟著附和,“良醞署專門為皇家釀造禦酒,其中有不少大師,難道還會占卓氏便宜不成?我們拿了方子,便會做出補償,絕不會讓她吃虧。這種心胸狹隘的寡婦還真是上不得臺面!”

聞言,卓玉錦嘴角略微擡了下,最開始她還擔心卓氏利用自己那副狐媚皮囊,勾引光祿寺的大人,未料想她竟然如此蠢笨,將人徹底得罪了。

到了這種田地,看她還拿什麽跟自己鬥!

卓璉離開雅間後,胸臆中湧起陣陣怒火,卻根本無從發洩,只能暗自忍耐。

林凡得了桓慎的囑咐,護持卓氏的安危,此刻一看到人便沖上前去,低聲問:“桓嫂子,他們可為難你了?”

“先回去再說。”

林凡外表雖生得高大粗獷,但心思卻十分細密,只聽到這句話便猜出不妙,也不再多言,亦步亦趨跟在女人身後,直接坐馬車回了桓宅。

“林校尉,今日多虧了您,小叔在房間裏養傷,我就不進去了。”

卓璉屈膝行了一禮,轉身往倉房的方向走,這間倉房是專門用來放酒的,裏面擺滿了深褐色的瓷甕,為了防止失火,此處並沒有點油燈,將門板闔上後,周遭霎時間陷入到一片昏暗之中。

平白吃了這麽大的虧,卓璉又不是木頭人,怎會無動於衷?

她覺得憤怒,覺得委屈,卻不知道該跟誰傾訴,削瘦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就算她身上的衣料不薄,仍有絲絲涼意滲入皮肉、滲入骨髓,讓她齒冷。

卓璉經常出入倉房,她記得很清楚,三步開外的地方放了一座木架,上面擺了不少酒水,有清無底,有金波,有琥珀光,還有新釀出來的梅花酒。

她往前邁了幾步,隨手拿起一只瓷瓶,掀開蓋子,大口大口地吞咽著冰冷的酒液。

這是琥珀光。

黃酒的後勁兒比清酒大了許多,但卓璉卻不在乎這些,一瓶酒足有一升,沒過多久就見了底,酒水味道辛辣,她喝得太急,這會兒搗著心口直咳嗽。

喝完一瓶,她又拿起一瓶,開蓋後,便有淺淡的梅花香氣在昏暗空間內彌散開來,說不出的誘人。

林凡推開臥房的木門,瞥見倚靠著軟枕的青年,他忍不住撓了撓頭,語氣感慨道:“桓兄,當時我雖沒去西山,卻也聽說了圍場的情況到底有多緊急,你為了保護陛下,幾乎丟了半條命,虧得擒住了那刺客,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桓慎以手抵唇,沙啞著嗓子道:“侍衛的職責就是護主,那些刺客的目標是陛下,我別無選擇。”

“話雖如此,但像你這般忠勇的人卻不多,如今在京城裏都頗有名氣,兄弟我可要跟著沾光了。”林凡朗聲大笑。

桓慎沒看到卓璉的身影,不由擰了擰眉,問:“你跟大嫂去到豐樂樓,一切可還順利?”

“我進不去雅間,便一直在門外守著,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返程時,嫂子好似不太舒坦。”

青年眸光微閃,又跟林凡交談幾句。等人走後,他一把掀開錦被,起身不斷搜尋,最後才聽到倉房裏的動靜。

他推開門,燦金色的日光透過空隙照進去,正好能看到跌坐在地上的女子,面頰漲紅,杏眸中含著一層薄薄的水霧,怔怔望過來,眼裏倒映著自己的身影,仿佛僅能看見他一人。

青年走到她跟前,發現卓璉身邊倒著三四只酒瓶,空蕩蕩的,裏面的酒水早就被人喝得一幹二凈。

“嫂嫂。”他喚了一聲。

卓璉沒吭聲,只乖順地擡起頭,仰著那張細白瑩潤的小臉兒,緋紅唇瓣艷麗至極,仿如晨間還沾著露水的花苞一般。

桓慎伸出手,積滿繭子的指腹按住了柔軟的唇珠,輕輕摩挲著。

作者有話要說: 齊中酒、聽事酒、猥酒分別對應上中下三等,出自《酒經》。

禮天地、事鬼神、移人性、舒陰陽、治險阻——《酒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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