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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壓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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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昭最後一個登上月荒的背,月荒看了看她,又默不作聲地轉回頭去。

“坐穩了。”他對背上的孩童們道,盡管他的身體之寬闊,再坐幾十個孩子也綽綽有餘。

“可是,我們該怎麽出去呀?”其中有機靈的就歪著頭問起來。

顯然,盡管戉瑯劍藏身的這個洞穴勉強夠讓鵬鳥現出原身,但外面彎彎曲曲的地底迷宮還不如他身體的十分之一闊,要從原路回去,無異於癡人說夢。

月荒並不說話,只是默契地向一旁讓去,盡可能緊貼一側石壁,而清昭倏然一揮右臂,戉瑯劍劃出一道雪亮弧光,直向天頂而去。

弧光過處,洞穴的石頂轟然崩裂,大半向外炸開,但仍有少數石塊落入洞內,連同上方的泥土草木,揚起一洞塵灰,在透入的天光下仿佛北方的沙暴,迷得人睜不開眼。

孩童們有的驚呼起來,也有膽大的拍手喊著:“姐姐好厲害!”

即便月荒早有準備,也依然被驚了一驚,雖然身在地下看不真切,但他知道這一劍劈開了整座和歌嶼,硬生生在頭頂開出一條路來。他難以想象,這柄自上古一戰後便再無人有幸見過的神劍,輕輕一揮就有如此威力,如果全力以赴,該會是怎樣的局面。

不過時間已不允許他多想,待得煙塵稍稍散開,月荒用力一振翅,便從那強行辟開的洞口直上雲霄。

沖出洞穴的瞬間,所有人都不由變色,只見本應是白晝的天色此刻黑雲滾滾,不知從哪裏卷來浩蕩長風,吹得人頭發衣衫俱是狂舞,清昭與月荒尚且不打緊,幾個孩子已是抱成一團。而這天色說是如夜卻又不盡然,雲層間透下的光竟是血紅色的,妖異非常,看得人不由膽寒。

腳下的和歌嶼已經崩塌盡毀,全然找不見先前青翠靈秀的模樣,亂石林布,草木俱被連根翻起,中央塌出一個大洞,正是片刻前他們身處的地方。也許是島上洞窟被毀壞殆盡的緣故,原本在海浪拍擊下發出的仿佛婉轉歌曲的聲音,如今已然變調,如同蒼老的悲鳴。

而因為戉瑯劍已出,周圍的百裏迷霧不再有用武之地,此刻已經消散無蹤,眾人一眼便能見到浩渺無涯的海面,凡目力所及之處,那海水都泛起一種暗紅的不祥顏色,不知是被天光映的,還是本身如此,海浪洶湧滔天,好像下面住著要將人吞吃的巨大妖獸。

清昭與月荒的臉色俱是極沈。

神兵現世,天下必有異象,只是他們先前都不曾想到,竟會是這樣一副似要毀天滅地的光景。不知世間的凡人見了,會不會以為《六合書》中所載的末世即將來臨。

鵬鳥呼嘯著掠過滄海,清昭輕輕地抱著雲涯,坐在它的肩後,舉目平視前方。在極遠的天際,有一個小小的黑點,但她知道,那就是凃洲大陸。

天地色變,與她有所糾葛的每個人,應當都能猜到發生了什麽,不知他們心中各自作何想呢。她擁著懷裏猶自溫暖的身體,近乎冷酷的眸中忽然劃過一絲茫然,那是她自拾起戉瑯劍後就再未現出過的神色。

究竟是為什麽,一切竟然走到了這一步呢。

她並不知道,也沒有打算去思考答案,她微微擡起頭,就看見頭頂層層疊疊,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墨黑一片。

從前無論是駕雲,還是由月荒背著趕路的時候,不管下面是晴是雨,雲層之上總是一片通透藍天,而不像今日,黑雲之上更有黑雲,一重一重不知幾何,好像要直堆到九重天上似的。

她忽然有些嘲諷地笑了一笑。不知天上的神仙此刻,會不會覺得她這個凡人吃了熊心豹子膽。

“清昭,前面是你的熟人嗎?”月荒驀地開口。

他的目力向來比清昭好,清昭挺直背脊,凝神看了看,才見到前方遠遠地過來兩個身影。其實仔細一看,就發現他們腳下的白色祥雲還是挺醒目的,只是在這黑雲壓境中太容易被淹沒。

清昭沒有出聲,只是替雲涯整理長發的手頓了一頓。

月荒飛得快,來人亦是拼了命地趕路,不一會兒,相籬沈得像要下霜的臉就出現在前面,他身後少許是一臉擔憂的子歸。

“簡直胡鬧!”相籬一張臉漲得赤紅,隔了老遠就吼道,“小小年紀也敢來找上古神劍,放著我們這麽多人輪得到你?”

清昭聞言,垂著眸子,心裏忽然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竟然好像有一丁點高興。

自從第一次見面以來,相籬好像一直很討厭她,當然她也確實不爭氣,上回她離開的時候,看相籬的樣子當真像要殺了她似的,沒想到得知她去尋劍,他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這件事發生的幾率,可能和國師會跳舞差不多大。

但是,她在心底苦笑著,恐怕下一刻,他會比之前更想殺掉她。

“你師父呢?”她聽見相籬大喊,但一多半聲音仍然被風刮跑了,“他不知何時不見了,難道不是來找你……”

相籬的聲音戛然而止,清昭低著頭沒有看,不過似乎聽見了子歸低低的驚呼。她閉了閉眼。

下一剎,不出她所料,她的咽喉猛然被一只極有力的手提起,順勢緊緊扼住,空氣一瞬間離她遠去,可她的眼前卻並未發黑,只是半張著眼睛,木然地對著相籬悲怒交加的臉。

她能夠看見相籬額角清晰跳動的血管,他顫抖的嘴角,和痛苦扭曲的面容,同時,也在他離得極近的眸子裏看見了自己的臉。她瞇了瞇眼,原來現在的自己是那個樣子嗎,像活死人一樣,令人厭憎。

從相籬的喉間發出某種難以言喻的聲音,似乎是極度壓抑著的咆哮,又像是哭泣。

清昭只平靜地看著他:“師伯,打我可以,別吵到我師父。”

相籬的瞳孔驀地收縮,青筋暴起的手同時急劇收緊,清昭已經聽見骨節清脆的哢嗒聲,只不知是他的手,還是自己的頸骨。

“師父!”子歸從難以置信中驚醒,慌忙上前欲拉開他,卻絲毫不奏效。

身後傳來孩童的啼哭聲,而清昭的目光愈發悲涼。

此行使她得到的,並不只是戉瑯劍,在她俯身拾起它的那一刻她便感知到,劍身上的一股力量同時進入了她的身體,她不知道那是東皇太一遺留的神力,抑或戉瑯劍在千萬年歲月中自行煉就的靈力,她所能肯定的是,她的的確確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她垂下視線,掃了一眼扼在喉頭的手,相籬這回出手確實沒有留半分餘地。她忽然笑出聲來,啞得很難聽。

你看,師伯,連你都殺不了我。戉瑯劍並沒有問過我想不想要這種力量,就好像師父也沒有問過……我願不願意看見他替我死。

相籬的手忽地從她喉間滑落,她在這個人的臉上,第一次看見了無措。

“清昭師妹,事情究竟為何會這樣?”子歸眼中通紅,強忍著問。

“正如你看見的,我害死了師父。”清昭的聲音像木頭一樣,幾乎沒有語調。

她小心地將雲涯放下,站起身來,望向前方。沒有了迷障的阻擋,月荒飛得比來時更快,此刻她已經能看見凃洲的海岸。自海岸線最突出處算起,向西北二百裏,就是京城。

“你們還沒見過吧,這是月荒,一路上幫了我許多。”她並沒有看誰,頓了頓又道,“月荒,這是我的師伯和師兄。”

身邊一片靜默。此時此刻,即便灑脫如月荒,也說不出“幸會”二字。

“月荒,實在辛苦你,稍後將我們在京城放下,還勞你送孩子們回易水鎮。另外,能否請求你一件事。”清昭眸中的光閃了一閃,“替我看顧好我師父,我要帶他回家的。”

鵬鳥沒有回頭,只是扇動翅膀的節奏慢了一拍,片刻後低聲道:“好。”

“多謝你。”

相籬擡眼看向清昭,清昭能看出來,那雙眼睛裏極力忍耐的殺意。

“你我三人,須兵分二路。既然你已懷神力,便持戉瑯劍與我同往國師府,子歸入皇宮,只消尋得辭雨,制住眾人,其餘待除去妖道再行定奪。”

子歸含淚領了命,清昭亦拱了拱手:“聽憑師伯安排。”

這一刻,恍然又仿佛從前的光景,她還是雲涯聽話的小徒弟,小心地試圖讓相籬少討厭她一點,而相籬仍是威嚴沈穩的師伯,雖然介意她凃洲人的血統,卻到底不會將她怎樣。

只是終究回不去。

“這位……仙友,”相籬咬牙道,其實他怎會看不出月荒是妖,硬生生擇出這個稱呼時的神情,頗有些好笑,“請務必顧全我師弟的屍身。”

屍身二字落進清昭耳朵裏,像猛地紮進了一根刺。她望著岸邊已能看清的漁船和驚恐祈禱的人們,面無表情。

“師伯,待此事了結,我自當去尋我師父。”

話音落,月荒呼嘯上岸,清昭瞥見漁民們紛紛跪倒,向著他們哭喊叩拜,不知說的是什麽,想來也是祈求平安,不要傷害他們一類的話,但還未及看清,就已被飛快拋在身後。

腳下山河城鎮疾速掠過,清昭迎風而立,手中戉瑯劍熠熠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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