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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永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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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整個世界都寂靜了。

探入清昭前胸的幽藍光束溫順地退出,滑落,散逸在空氣中,僅餘她的胸腔冰冷而空洞,仿佛心臟也隨之被一同掏走了一樣。

在鋪滿整個洞穴的海一般的光華中,她眼睜睜地見到雲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那一襲白衣倏忽委頓下去,就像雪落在大地上。

“當啷”一聲,滿室光華不再,那曾經令人既渴望又畏懼的神劍輕輕墜落,安靜而順服地躺在地上,任人拿取,可這洞穴中卻並沒有人多看它一眼。

“師父!”清昭撲上去,將雲涯搶進懷裏,只覺頭腦裏嗡的一聲,整個人都要炸開了一般。

為什麽,為什麽他會在這裏?明明她算好的,月荒是大鵬鳥,他的速度誰也追不上的,就算雲涯通過魂牽印感知到她在東海,即刻趕過來也追不上的,為什麽……怎麽會……

她的雙眼幾乎無法聚焦,她感到自己劇烈地顫抖喘息著,卻並沒有空氣進入她的肺,只有疼痛從心口迅速蔓延,好像要活生生將她撕裂。

胸前猛然一陣溫熱,終於喚回她的神智,她低頭,看見大片刺眼的鮮紅。

“咳……咳……”雲涯吃力地試圖偏過頭去,卻連這樣簡單的一個動作都已經做不到,喉頭一腥,又是一大口鮮血湧出,將清昭衣襟上的血花擴大。

“師父……師父……”清昭極力控制著自己聲音裏的驚恐,將手抵在他背心,“你會沒事的,一定會的……”

她的手抖得連正確的經脈都找不到,最後用了狠勁在掌心一掐,瞬間傷可見骨,才終於用疼痛穩住自己。

靈力不計後果地輸入雲涯的身體,卻如奔流入海,頃刻消融無蹤,即便她拼了命地傾註進去,也沒有半點回應。一定是方才一場惡戰,她的靈力損耗得太多,不中用了,清昭死死咬著下唇,猛一運功,就要調動全部真元。

“不要!”雲涯陡然握住她的手,卻因此牽動肺腑,又是一連串咳嗽,唇邊溢出許多血沫來,“沒用的……”

“不會的,不會沒用的!師父不要……不要……”清昭語無倫次,緊緊地擁著懷裏的人。

跟著雲涯修行了這些年,她不可能不知道,每個修仙者的體內都有靈氣本元,但凡他人的靈氣湧入,必然相互激蕩,正如雨打湖面,必定會激起水花一樣。而如果沒有的話,便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真元已經熄滅了。

她手足無措地望著眼前的容顏。怎麽可能呢,她的師父是仙人啊,他那麽強大又溫柔,永遠讓她仰望,怎麽會呢。她一直以為,像自己這樣天資極差,很可能修不成正果的人,只應該死在她師父前面的,怎麽會倒過來的呢。

雲涯望著他的小徒弟,忽然勉力揚了揚唇角,語氣既慍怒又寵溺:“膽大包天,竟然真的來尋劍。”

他一直以為他的徒兒很乖,從小就聽他的話,總是仰著小臉跟在他身邊,讓她做一絕不敢做二,雖然有時候使起壞來鬧得他招架不住,但大體上是十分讓他這個師父放心的。沒想到,一時離了他身邊,竟然就敢做出這樣石破天驚的大事來。

他回想起自己感知到她在東海那一刻,仿佛天塌下來一樣的驚慌,和這一路趕來的失魂落魄,是真的氣得七竅生煙。

如果不是他的師父,浮桑的大長老賜予他的這柄佩劍也是件不可多得的靈物,能夠載著主人飛行,他要如何在那片禁錮一切仙法的迷障中及時找到和歌嶼。那等他趕到時,一切都已經……

幸好。雲涯的笑容虛弱卻滿足。幸好最終是他先一步握上戉瑯劍。

“師父!”耳邊猛然爆發出哭喊,是他從未聽過的淒厲,“對不起,對不起師父……都怪我,都是我不好,我錯了……師父……”

“小昭乖,不哭……”

淚水像下了雨一樣,落在他的臉上,雲涯想要替她拭去,卻連擡手都做不到,只能柔聲哄勸。但顯然,他在哄女徒弟這件事上向來是很失敗的,清昭聞言,反而哭得更厲害了,小臉一片狼狽,抽抽噎噎的,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

雲涯望著她的樣子,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在飛快地流逝,而眼中的光芒卻越發溫柔。雖然心疼,但能見她為自己哭成這般模樣,他這一生也是很值得了。

他極輕地嘆了一口氣,眼前恍然浮現一張稚氣滿滿的孩童的臉,和如今少女的美麗容顏重疊。

小昭,為師不是個好師父,總以為時間還很多,不想將你逼得太緊,到頭來既沒能幫你修成一個不壞之身,也沒法護你到最後。就連你對為師的用心,也終究無法回應了。就這樣死在你眼前,一定會嚇壞你吧,對不起……

“師父,不要,不要睡。”清昭緊緊地抱著雲涯,幾乎像要將他揉進自己的身體裏,“玄鳥璧在哪裏,在……我帶你回去,我現在就帶你回去,堅持住……”

“不要。”雲涯努力聚攏起逐漸渙散的目光,將手輕輕覆上她的手背。

他的徒兒他自己清楚,別看平日乖乖巧巧的,認真起來比誰都倔,戉瑯劍已出,若他此時要她保全自身,不要去與國師對決,她定然不會聽的。好在,他瞥了一眼四周倒著的屍體,其中一些身上的傷痕他認得出,是他師門的手筆。他的小徒弟如今也有些本事了,又有戉瑯劍在手,至少能保護自己不讓人欺負了去。

神兵既出,天地色變,自己瞞著眾人前來東海,此刻相籬他們察覺異象,應當已在趕來的路上了。雖然師兄必定震怒非常,但他終究是個識大體的人,大敵當前仍會護著小昭。還有這只鳥,盡管他陪著小昭胡鬧實在氣人,但平心而論也算仗義,有這樣一個幫手,小昭的路也會好走一些。

如此一輪考慮下來,雲涯長出了一口氣,雖然前路依然艱險,但能知道他的小昭大抵能夠無事,他這個做師父的總算也安心些許。再往後的事,他便實在幫不上了。

清昭俯身抱著他,聽著他漸漸弱下去的呼吸,終於不再放肆大哭,取而代之的是含著淚光的朦朧眼神,聲音低低的,如同夢囈:“師父,不要離開我,求你……”

她眼中的眷戀一清二楚,落在雲涯的眸子裏,亦映起一片星光。

一反往日的沈穩與自持,雲涯向她的臂彎裏輕輕地又依了依。雖然有些羞人罷,但最後一刻,他不想再顧及師父的身份。能在她的懷抱裏離開,真的很好。

但是若論遺憾,卻並非沒有。他的小昭,盡管他心底裏盼望她一直記著自己,可那樣她往後的日子該多寂寞啊。所以,還是願她遇到一個良人,雙宿雙飛安度一生罷。小昭,忘了師父。

雖然這樣想著,可是心底的疼痛騙不了人,雲涯的聲音裏忽然流露出少見的軟弱:“小昭,抱抱我……”

清昭怔了一怔,強忍住眼底漫上的劇烈酸楚,用力點頭,將懷中的人環抱得更緊,雙唇顫了顫,終究輕輕吻上他的額頭。

即便她再怎樣極力忍耐,眼淚還是像永不幹涸的泉水,源源不斷地順著臉頰滑落,淌進她的嘴裏,苦鹹得像世間最烈的劇毒,讓心肺都化作齏粉。

她恍然想起很多年前在玉闌峰上,她簡直是個混世魔王,有一天獨自在屋前玩得無聊,也不知怎麽想的,竟然把滿畦的藥草全揪光了,那時她還不知道,雲涯種這些有多辛苦,全靠它們在山下的藥鋪裏換些銀錢。可是雲涯一句也沒有說她。

後來雲涯下山去采買,她央著要一同去,在集市上眼饞別人的布偶,雲涯給她也買了一個,她可高興了。可是後面她又看上撥浪鼓的時候,雲涯不給買了,鬧得她還發了一通脾氣。她記得雲涯愧疚地對她說:“對不起,師父沒帶夠錢,下次給你買好不好?”

很久以後她才知道,那一次因為她的頑劣,雲涯身上已經沒有多少錢了,在買完必須的食物後,就只夠買一個布偶了。

她的師父,活了二百多年,還是一個大傻子。從今以後,她再也沒有這樣好的師父了。

她仿佛用盡了一輩子的力氣擁抱著懷裏的人。她曾經那麽渴望能夠名正言順地和他相擁,可是如果是這樣的話,她寧願永遠沒有這個機會。

她忽然記起在京城的燕雲樓,雲涯對她說:“假如有一天師父不在了,你該怎麽辦。”

心疼痛得仿佛要炸開,她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呼吸的能力了,每一條經脈,每一滴血液都好像在哭嚎,她以雙手環抱著雲涯,其中一只幾乎要將另一只的骨骼掐碎,也抵不過她心裏的絕望。

她從胸腔裏無聲地咆哮,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啊,真的不知道。

然後,她感覺到她懷裏的人,她的師父,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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