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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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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霧蒼蒼,東海茫茫。

巨大的鵬鳥平展羽翼,飛快地掠過層層雲氣,而沒有發出半點聲響。清昭亦安靜地伏在鳥背上,像木頭人一樣。

月荒終於忍不住,轉了轉鳥頭:“好漢,還活著嗎?”

清昭輕聲笑了笑:“有你在,暫時是死不了。”

戉瑯劍,在天地平定後被東皇太一投入東海,因其靈性所感,由海中自然升起和歌嶼將其藏納,周圍又浮現百裏迷障,一切仙術邪法,在這迷障中都無以施展,即便是天庭上仙來了,也比凡人強不了多少。

如果是清昭只身前來,能夠穿過迷障找到和歌嶼的機會微乎其微,最可能等待她的命運,是和無數與她抱著相同幻想的前人一樣,葬身於這片無邊的大海。

但不同的是,她有了月荒。

大鵬鳥天生神力,並不因迷障阻礙而折損,有了他的相助,如果沒有意外,清昭能夠將命留到看見戉瑯劍的那一刻。

“你真的想好了?”月荒偏著頭,用一只眼睛看著她,“現在回去還來得及,我不介意白跑一趟。”

清昭只笑:“想好了。”

“你會死的。”

清昭靜了一靜,沒有立刻答話。

其實提到死,她的心仍然會本能地向下一蕩,相比恐懼,更多的是茫然。她還沒到十六歲,竟然就要死了。

她望著遠處海面上灰蒙蒙的迷霧,心情有一點奇怪。

人當然是要死的,這個她從小就知道,鑒於她在修仙上非常沒有天賦,她一直以來都做好了一種準備,那就是她終其一生都不過只是個懂點術法的凡人,她會衰老,會死去,就在雲涯眼前。但是她總以為,那是很久之後的事了,現下還完全不必想它,所以當她陡然發現死亡近在眼前時,很難以描述這種感覺。

但是她已經反覆考慮過,她必須這樣做。

國師恐怕已然成魔,即便他們抱著玉石俱焚的打算,也無法置他於死地。可是如果不像子歸上次那樣,恰好貼身帶著玄鳥璧,國師有能力取走他們中任何一個人的命。他們的運氣,終究不可能每一次都那樣好的。

雖然他們總說還未到窮途末路,可是戉瑯劍已經是他們所知道的唯一可能戰勝國師的途徑,這一點,另幾人未必不清楚。清昭覺得,如果她不來,他們中終究會有人來。

戉瑯劍,會將任何試圖取走它的不夠純善,或者用心不誠的人斬殺於當下,而即便有千古以來的第一人成功地取走並使用了它,也終將在事成之後付出性命的代價祭劍。無論如何,也逃不過一死。

浮桑人中的修仙者本就不多,在百年前滅國一戰中更是多半雕零,雲涯、相籬、子歸、辭雨,已經是其中龍鳳,如果有幸戰勝國師,他們還肩負著保護浮桑遺民的使命,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不能失去。

而她,原本就弱小無用,不但沒能幫上雲涯什麽,反而成了徹頭徹尾的累贅,險些釀成大錯。反正她是孤兒,離開了雲涯,她就連和這世界的最後一點聯系都斷了,她去做這件事,是最合適的。

她這樣一晃神,時間就有點久,待到她想說些什麽的時候,那灰暗的迷障已經近在眼前了。

“坐穩了。”月荒沈聲道,一反往常。

大鵬一振羽翼,海風夾雜著道不明的陰鷙撲面而來,二人頓時已陷入迷障之中。

清昭感受到的第一件事,便是痛。

一入迷障,她周身好不容易累積起來的那一點護體仙氣,頃刻間瓦解,還她以肉體凡胎的本相。這迷障中也不知有什麽古怪,明明看起來只是一團霧氣,卻仿佛有無形的利刃尖錐暗藏其中,使她周身的每一寸肌膚都疼痛難忍,幾乎像被投入了沸油鍋一般。

她咬緊牙關,趴在月荒背上,忍著不發出聲音,可是她沁出的冷汗打濕了月荒的羽毛,依然被他察覺。

他沒有看她,只問:“不回頭?”

清昭從牙縫裏簡單道:“不回。”

於是月荒再沒有勸她的話,專心一路向前,只是速度較在外面時慢了許多。

清昭有些擔心,開口道:“月荒,你疼不疼?”

月荒搖搖頭:“我生來就是神獸,這迷障不能把我怎麽樣,你還是顧好你自己。”

清昭點點頭,不再說話,只覺得全身的骨頭都連著力氣一同被抽走了一般,疼得連動一下都做不到。她只能抱著月荒的脖頸,側頭望著朦朧晦暗的迷霧。

她在這霧中完全辨不明方向,更不知道該如何去尋那傳說中的和歌嶼,正茫然間,卻聽月荒“咦”了一聲。

“這是……”他低了低頭,似乎在辨認什麽,清昭正要詢問,就聽他語氣陡然一肅,“你身上竟然有這東西?”

清昭被問楞了,吃力地向前伸了伸脖子,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就見到自己左腕上,那塊小小的淡紅色印記。

“是你師父留的?”月荒問。

清昭低低地應了一聲,心頭又忍不住泛起鈍痛來。

月荒沈默了片刻,“那他此刻應該已經知道了。”

清昭扯出一個幾乎不能算笑的笑:“是吧。”

有魂牽印在,她前來東海尋劍,如何能瞞過雲涯。她可以想見,雲涯得知時會是如何急怒攻心,何況他先前還受了那樣重的傷。

她按緊了胸口,強行壓下心底躥起的陣陣抽痛,雖然她的周身都疼痛難忍,但那股劇痛卻更勝過先前百倍。師父,徒兒無能,終究還是要令你擔憂了。

但是,相比她一走了之,什麽都不去想不去做,任由她的師父去面對前路上所有的危險,她覺得如今的局面並不算壞。大鵬鳥一日千裏,遠超過尋常仙人駕雲的速度,即便雲涯感知她在東海後立刻趕來,待他趕到時一切也應當塵埃落定了。

“月荒,再幫我一個忙好嗎?”

“說。”

“如果我取劍時死了,勞你回去攔住我師父,就說此間兇險,勸他們另覓他法。”

月荒嗤笑一聲:“死都死了,還操那麽多心。”

清昭亦笑了笑:“他是我師父。”

月荒頓了一頓:“如果我是你師父,我想打死你。”

清昭朗聲笑起來,卻冷不防被灌了一大口海風,嗆得連連咳嗽,咳夠了方道:“我猜也是。”

“你們這師徒倆啊,一個比一個不省心。”月荒長嘆一聲,擺出一副老成模樣,“一個費盡苦心護著徒弟,又是魂牽印又是靈器的,恨不能把心掏出來裝你身上,一個明明都被趕出來了,還要拿命去換一把破劍,這是為哪般啊為哪般。”

清昭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區區半年之前,她還滿以為她會和雲涯一起,在玉闌峰上一閑就是幾十年,除了修行相伴,就是打理打理屋前那一畦藥草和菜蔬,再不然就下山進城湊個熱鬧,或者到遠近幾處山峰上砍柴摘果,閑看山水。

如果她有朝一日能修成個不壞之身,脫離老死輪回,那自然是很好,如若不能,仿佛也並不十分要緊。也許終她一生都不會道破心底暗藏的情愫,只與雲涯做一對尋常師徒,但那樣的日子也已經足夠好。

她也不明白,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就在此時,月荒卻忽然抖了抖雙翼,俯身向下而去,口中低聲道:“好像有東西。”

清昭抱緊他的脖子,隨著他穿過重重迷霧,眼前尚且一片朦朧,耳畔卻已先一步聽見某種動靜,遙遠且輕柔,像是一首古老的曲子,又仿佛什麽人在低聲呢喃。

一瞬間,她還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但隨即就想起曾聽過的傳說來,不由精神為之一振。是和歌嶼嗎?

似乎在印證她的猜想,下一刻,眼前的灰色雲霧恍然散開,一座島嶼在浩蕩的海面上煢煢孑立,無言地迎著這兩名不速之客。

在清昭的想象中,和歌嶼是一座怪石林立,滿布洞窟的天然石嶼,應當是寸草不生,蕭瑟蒼涼的模樣,然而她眼前所見,卻是草木青翠,靈秀可人,那些大大小小的洞窟就像黑珍珠掩映其間,在海浪的拍擊之下回蕩出歌聲一般的婉轉聲響,如果不是事先聽聞,她斷然不會想到東皇太一的上古神兵就藏身於這裏。

她的臉上情不自禁地浮現起一個笑容,真心實意地向月荒道:“多虧有你。”

月荒本已欲尋平坦處降落,卻突然間頓了一頓,輕聲道:“先別高興得太早。”

清昭一楞,月荒揚了揚鳥喙,示意她看向某一處,她一望之下,心頭不由籠上了一層陰霾。

在島嶼一側的岸邊,赫然泊著兩艘船,盡管乍看個頭不大,其貌不揚,細看之下卻從船舷到桅桿無不用料精良,做工考究,顯然來頭不會太簡單。

瞬息之間,她已經隱約猜到了對方的身份。

如此巨大的鵬鳥低空盤旋,任何人都不會無知無覺,然而那船上卻靜悄悄的,一絲動靜也沒有,這並沒有令清昭松一口氣,反而心頭愈發沈重。這表明船上的所有人都已進入洞窟之內,只不知他們進去有多久,是否尋到了戉瑯劍。

她重重嘆了一口氣。終究是讓人捷足先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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