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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故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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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昭的騰雲術向來稀爛,今日悲慟之下,倒比從前有些長進,在從雲頭上跌落好幾次後,竟也勉勉強強穩住一朵薄雲不散了。

她四仰八叉地倒在雲上,看晨曦鋪了半邊天,任朝陽的金芒刺痛了眼睛,也懶得擡手去遮一遮。

幾個時辰以前,她還滿心竊喜,以為盡管前路未蔔,生命裏總還是有好事發生的,正好像她曾經以為只能止於敬愛的師父,竟然沒有抗拒她的吻。

可是現在,她失去一切了。

她呆滯地睜著眼睛,望著下方的雲層。今日雲厚,只偶爾露出一個小缺口,得以窺見下界,卻也辨不出個東南西北來。她本就不大認路,也完全不曉得該往哪裏去,索性躺平,聽天由命。

這樣一躺,竟然不知不覺中睡著了,再度睜眼時,天光頗為暗淡。她迷迷糊糊的,起初還以為是天陰,揉著眼睛分辨了半晌,才發現竟然已是日暮時分。

她自嘲地笑了笑,想要起身活動一下筋骨,手撐著雲要站起來,不料手下一空,雲彩竟破了個大洞,整個人一踉蹌,險些沒栽下去。

她狐疑地摸了摸,洞口是濕的,又摸摸自己的臉,摸到一臉的淚。

她呆坐了一會兒,站起身踢了幾腳,勉強將洞填上,擡頭看看越來越暗的天色。她不想獨自在黑夜裏駕雲,於是按低雲頭,打算尋個合適的地方落腳。

穿過濃密的雲層,她終於看清下方的景象。下面原來是一座小城,暮色中,她能看見升起的炊煙和預備歸家的行人,燈火在一幢幢或大或小的房子裏慢慢地亮起來。不過怎麽看,怎麽有些熟悉。

她盯著那縱橫交錯的街道又細看了看,才恍然大悟,同時也不由錯愕,這不是青城嗎,沒想到她漫無邊際地,竟給跑回來了。

既是回了家鄉,也是一種緣分,她在城外僻靜處按落雲頭,趕在城門將閉前來到了城下。

“小姑娘家家,這麽晚進城做啥事體。”守門的士兵邊念叨,邊對著城墻上貼的畫像瞄她的臉。

清昭扭頭一看,那上面畫的可不正是當夜去劫國師府的四人,只是以這畫師的技藝,沒能畫出另三人十分之一的風華。而至於她,畫得倒不是不像,不過她那夜還未卸去易容偽裝,與如今的本來容貌相差許多。

那士兵毫不疑她,只說了句“下回早點”,便揮揮手將她放了進去。

城門在身後沈沈合上,清昭緩步游蕩在青城的街市上,雖然只闊別了半年,卻總覺得哪裏哪裏都不大一樣了,相比歸家,她倒更像個異鄉人。

“吃面嘍——熱騰騰的湯面——”

路旁的叫賣聲鉆進耳朵,她轉頭看了一眼,原來是一對夫妻支的面攤,男人煮面,女人叫賣,煙火氣裏透著一股踏實勁兒。

見清昭註目,那婦人殷勤道:“小妹妹,來一碗面嗎?大冬天的吃了,全身都暖和。”

“這面怎麽賣?”

“陽春面兩文錢,燜肉面十文錢,大排面……”

清昭截斷她的話頭,掏出兩個銅板:“一碗陽春面,謝謝。”

“好嘞。”婦人笑瞇瞇地接過去,拿布替她將近旁的桌子抹了抹,“您先坐,一會兒就好。”

清昭點點頭坐下來。她其實並不餓,只是忽然覺得,如果能有什麽東西讓她感覺自己還有一絲活人氣,那也不錯。

面很快端到眼前,素素凈凈,上面只撒了一把蔥花,蒸騰上來的熱氣模糊了清昭的眼睛。她緩慢地舉筷,挑了一筷子面,卻楞住了。

“阿姐,我沒有加蛋。”她望著碗底臥的金燦燦的荷包蛋道。

“我曉得,這是送給你的。”婦人笑瞇瞇道,“你一個小姑娘,快到年關了還一個人在外面,不容易。”

她丈夫在旁邊也笑:“我們家紅菱就這樣。”

清昭心頭一暖,謝了他們,安靜地吃完了面,連湯也仔細喝了,才重新上路。

青城遠不比京城熱鬧,一入夜,街上的人便稀疏得很,她先前見過了京中繁華,陡然間倒有些不習慣起來。不過這冷清也有益處,她大可放慢腳步漫無目的地游逛,而不必擔心妨礙了誰。

她且行且四顧,在夜色中沿著腦海裏的地圖,分辨青城的每一個角落。

就是在這個街角,她因為多管閑事,和國師手下的青衣道人初次交手,結果輸得落花流水,被押去了京城。

想起舊事,她一連嘆了好幾口氣,如果不是她一時逞強,後來的事會不會就不同呢?但想了想,她又覺得未必,這件事雲涯他們必然不會不管,即便沒有她被國師抓去這一節,也會有別的機緣,別的變故。這世上的事,本就是難料的。

她按下心底重又泛起的鈍痛,向前不出多遠,在曾經是糧店的地方,看到一塊簇新的店招,上書“廣福祥”,雖然門板閉著,不過她揣摩著大約是家綢布店,不由欷歔。

糧店老掌櫃的女兒死在國師府裏,在她的眼皮底下被拖走的,不知道老掌櫃後來如何了。當初她不是沒有怨過老掌櫃,自己挺身而出救他的女兒,他卻為了保全女兒攀誣她是浮桑人,不過事到如今,也不想再去責怪誰了。

清昭順著街道一路走到北市,這是青城買賣仆婢騾馬的地方,白日裏人喧馬啼,熱鬧非凡,但眼下空空蕩蕩,被街邊支起的棚子與堆放的幹草一襯,頗有些蕭瑟之感。

她來回走了幾遍,也沒能確定她當年被雲涯買走的地方是在那裏。本來麽,她只記得是在一個草棚裏,街對面店鋪的門板上貼著年畫,是個騎錦鯉抱元寶的胖娃娃。這麽多年過去,哪裏還有跡可循。

她望著被夜幕籠罩的街,眼前忽然浮現出記憶深處的畫面,那一天的太陽明燦燦的讓人睜不開眼,那人白衣無塵,俊美非凡,溫柔地牽起小小的她的手。

眼淚驀然滾落臉頰,流進嘴角,她緊閉雙眼,強忍住湧到喉頭的嗚咽。

過了很久,她才平覆了心緒,走出北市,拐進一條稍有人氣的街,就聽見叫賣聲:“生梨哎——生梨瞧一瞧。”

南方慣於將梨子稱作生梨,本是件很平常的事情,卻陡然間將清昭刺痛。生梨,生離嗎。

在她回過神來之前,腳步已將她帶到那小攤前,她聽見自己木木地問:“這……怎麽賣?”

“三文錢一個,五文錢兩個。”

她苦笑了一下:“倒比一碗面還貴了。”

“嗐,瞧您說的。”小販頗誇張地咧了咧嘴,“馬上都要過年了,這是今年最後一茬生梨了,皮薄汁甜,沒凍沒壞,再往後可吃不到嘍。”

清昭捏了捏向來很扁的荷包,鬼使神差的,竟當真掏出五文錢來遞出去,換回兩個黃澄澄,涼冰冰的梨子握進手裏。

她捧著這兩個梨又走了很久,直到賣夜宵的老人都收攤了,才在某條偏僻的小巷子裏停下腳步,倚著冰冷的磚墻和濕滑的青苔坐下來。

好冷,她皺了皺眉頭。

其實有這幾年修仙的底子在,四季的變化於她早已無什麽要緊,何況無論是從前在玉闌峰上,還是前些日子在北方的京城,都比此刻要冷得多,但是她從未覺得如今日這般冰寒入骨。

大約只要有雲涯在,哪怕見不到他,但只要知道他在等著自己,她心裏就總是暖的。可是,再也不會了。

她仰頭望著月光,呆滯地眨了眨眼睛。一夜之間,她的身邊連一個人都沒有了,她忽然發現,離開了雲涯、相籬、子歸和辭雨,她在這個世上就再也沒有認識的人了。

垂落的手碰到一件什麽東西,毛茸茸的,有些癢,她低頭看了一眼,原來是系在腰間的大鵬翎羽。哦,要說認識的鳥,倒還是有一只的。

她將那羽毛解下來,對著月色把玩。到底是上古神獸,這翎羽被拔下多日,依舊挺括油亮,恐怕拿來傳家也是可以的。

她記得月荒說過,如果遇到難處,只要持著翎羽,在心裏默念他的名字,哪怕山高水遠他也會立刻趕來。她忽然很想呼喚他來陪一陪自己,雖然事實上只有一面之緣,不過此刻對她來說,能見到一個認識的人也是好的。

然而她將這念頭在腦海裏轉了一轉,便打消了,為這點事讓人家大老遠的跑一趟,自己還成什麽了。

清昭將翎羽重新系回腰間,想了想,拿起一個梨送到嘴邊,慢慢地咬下去。伴隨著清脆的聲響,汁水迸發出來,溢滿了唇齒。

真甜,甜得她從心底裏一陣又一陣地泛上苦澀來。

她緊閉著雙眼,試圖阻擋淚水,但眼淚仍然源源不斷地從眼角流下來,滑進她的口中。她努力地咀嚼著梨子,卻只是越來越苦鹹。

這就是生離的滋味嗎。她從喉嚨裏發出模糊不清的音調,分不清是笑還是在哭,在這寂靜的夜裏連她自己聽著都有些駭人。

她忽然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口嘔出來,一地狼藉。

而就在此時,耳邊忽然傳來一個咋咋呼呼的聲音:“哎,你要叫老子就叫,不叫就不叫,別磨磨唧唧的,鬧得我坐都坐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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