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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對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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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當最後一縷光線也消失在天邊,遠方的農舍亮起燈火,清昭才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站在冰冷的夜風中深吸了一口氣。

眼下已近年關,但京中在張燈結彩之下,卻隱隱浮動著一股陰霾。因為不久前的臘八節,有一夥賊人夜闖國師府,攪了個天翻地覆,鬧出的動靜將大半個京城都驚動了。

雖然朝廷沒有放出確切的消息,但市井之內皆傳,這一行人乃是浮桑人,專程去取國師人頭的,幸而國師道法高深,並未讓他們得逞。

傳言起初還像那麽一回事,然而架不住一傳十,十傳百,加之凃洲皇室將百年前那一場遠征秘而不宣,平民皆不知根底,到後來,便有人言之鑿鑿,是浮桑帝王率幾大護法,乘著巨大的鳳鳥千裏而來,還說親眼見到了,果然仙人一般。

不過不管傳言真真假假,京中陡然多出許多巡邏的兵卒卻是不爭的事實,並且與當初清昭在青城所見一樣,每一隊士兵皆有青衣道人相隨。

因此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遭遇,他們白日都緊閉房門不出,清昭連飯也不做了,以免炊煙暴露出此處住著人家,只在夜裏才出來透一透風。

而令他們煩心的事情,還不止這一樁。

當日子歸本無生還之理,萬幸他早些時候竊得了玄鳥璧,正藏在袖中,因此才保住一條性命,但終歸是身受重傷,即便這幾日來天天以玄鳥璧療傷,一時半會兒也恢覆不了元氣。餘下三人亦是傷勢不一,這些天都在調息覆原。

按理說,清昭是四人中傷得最輕的,不過自從那夜之後,她胸中的不適感始終未曾消退,反有愈發加重之勢,她猜想還是自己修為太淺的緣故,也無謂此時說出來令眾人憂心。

這些天裏,他們對當夜的情形不斷進行覆盤與分析,隨著眾人的臉色越來越陰沈,最終還是得出了此前被他們排除過多次的答案——國師,恐怕業已成魔。

身無玄鳥璧,而能夠在子歸那樣玉石俱焚的一擊下留有性命,若非上神,便是邪魔,事已至此,再不可能的答案也只能正視。

“既然是魔,那只有去找戉瑯劍了?”

當得到這個結論時,清昭並未多想便脫口而出,結果被相籬黑著臉好一頓教訓。

“你以為那戉瑯劍是這般好找的嗎?先不說周圍百裏迷障,仙術無以施展,即便被你僥幸尋得,你何德何能,又豈是那樣容易為你所用的。”

清昭縮了縮脖子:“不是說,東皇允許純善精誠者用之……”

她以為,他們這一行人雖則修為有深淺,但都是心善之人,從不主動害人,而他們求劍,為的也是斬殺邪魔,拯救族人,理當符合東皇設下的準則。盡管尋找戉瑯劍必定困難重重,可相比憑他們的修為與成魔的國師相鬥,總算是一條明路罷。

相籬還要再訓,被雲涯截過了話頭:“小昭,上古神器,霸道非常,不是你以為的那樣簡單。若心懷歹念,用心不誠,一旦試圖取劍,都會被神力斬殺當場。而即便成功取得戉瑯劍,也是以性命相祭,在用畢後,終要拿命還它。”

他深深望了清昭一眼,看得她動魄驚心:“所以,答應為師不要動尋劍的念頭。”

如此一來,清昭也只得訥訥無言,再不敢提尋劍的話。

她私心裏一度想著,如果是太子派出的人尋得了戉瑯劍,回來斬殺國師,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但很快又自己否定了這個想法。戉瑯劍能對付國師,更能對付他們,如果真讓太子找到了,恐怕是大禍一樁。

又是好些天過去,國師如常出席了新年前的祭典,仿佛先前的傷並未對他造成什麽影響,眾人一籌莫展,遲遲沒有下一步計劃,而身在宮中的辭雨,依然音訊全無。

眼看年關就在眼前了,京中百姓迎接新春的熱鬧更襯托出這間小院的冷清,清昭站在門前,聽著遠處農戶孩子的嬉鬧聲,第無數次感到茫然。

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她沒有回頭。

“小昭。”那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柔,“在想心事?”

清昭搖了搖頭,強笑:“沒有,只是出來透口氣。”

雲涯望著她,半晌,勾了勾唇角:“小昭長大了,心事都不同為師說了。”

雖然知道他八成是在激自己,清昭心裏仍然有些不是滋味,忙道:“師父別這樣說。”頓了頓,到底說了實話,“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很久,雲涯都沒有說話,清昭不由暗自懊悔,自己何必在此時說這樣喪氣的話。

她正欲說些什麽岔開話頭,雲涯卻突然摸了摸她的頭發,她擡頭,正對上他烏黑的眼睛。“小昭,你會不會對師父很失望?”

“師父你胡說些什麽?你……”清昭急急反駁,卻忽然接不下話去。

她的思緒一瞬間飄到這一年的春天,在相籬闖入他們平靜生活後的某一天,和眼前一樣是個夜晚,他們坐在屋前的斷崖邊,雲涯也是這樣低低地問她:“如果有一天,師父讓你失望了,你會討厭師父嗎?”

清昭的鼻尖陡然一酸,將頭低埋著,以防被看出端倪。“師父,不要這樣說,從來沒有的事。”

周遭又靜了一靜,隨即是雲涯含笑的聲音:“想喝酒嗎?”

“喝酒?”清昭略顯呆滯。

雲涯不答話,只將手一揮,院中那棵落盡了葉子的樹下忽然泥土破開,從中升起兩個酒壇子來。清昭看得眼珠子差點瞪了出來,師父什麽時候多了個藏酒的愛好?

“上次在燕雲樓,我瞧著那梨花釀你挺喜歡喝的。”他將酒抱到石桌上,笑道。

“你什麽時候偷偷藏的?我怎麽不知道?”清昭奇道,說完才覺出這話仿佛不像徒弟說的。

不過雲涯全然不以為忤,笑意裏帶著幾分頑皮:“不告訴你。”

終究是饞蟲壓不住,清昭無意追問,坐到石桌旁,因著夜深,也無謂進屋去找酒杯,索性與他一人一壇酒拍開封口,就著壇口便飲,倒也別有趣味。

清潤的梨花香襲上鼻尖,滑過喉頭,清昭不經意間扭頭,卻正瞧見雲涯如玉的側臉,盡管是捧著酒壇飲酒,也十分優雅好看。清昭的視線不由得就沿著他優美的下頜向下游走,恰逢他的喉結輕輕滑動了一下,清昭陡然間面紅耳赤,一口酒噎在喉頭不上不下。

“小昭在看什麽?”

清昭趕緊心虛地移開目光,用壇子遮住自己的臉:“沒有,我在專心喝酒。”

雲涯低低地笑起來,清昭心裏七上八下,忽而想起在國師府的地牢裏,他誤以為她掉隊時緊繃的面容和發白的唇,忽而又想起雲清劍上流轉著淡淡光華的銘文,還有鹿玶的那一句“相互喜悅”。

這是真的嗎?她望著那張朝夕相見了近八年,早已深深印進她心裏的臉,總是不敢確信。她的師父,那樣光風霽月一般的人,怎麽可能對她生出那樣的情愫呢。

“你還記得你小的時候嗎?”雲涯忽然道。

“不,不太記得了。”清昭回想了一下自己死皮賴臉黏著雲涯的情景,嘴角抽了抽,果斷答道。

“哦,這樣嗎。”雲涯半低著頭,笑意溫柔,“我見到你的時候,你才這麽一點點大。”

他伸出手,似是想了想,比了個和石桌相仿的高度。

清昭就笑:“師父你這就喝多了?我那時候都八歲了,哪能只有這點高。”

雲涯眸中閃爍了一下,只是一味地笑:“你看,果然你還記得的麽。”

清昭不接話,默默喝酒,雲涯卻仿佛興致極好,一開口便停不下來。

“你那時候口齒還不大清楚,總是叫我獅虎,還說自己是青椒。啊,對了,自己的屋子不睡,老賴在我床上,還纏著我要聽什麽故事……”

“師父的記性著實是好。”清昭腆著臉幹笑,實則恨不得把頭埋進酒壇子裏去,“這都多少年了,小時候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別介意。”

不過,此刻重提舊事,她雖然面上尷尬,心裏卻感慨萬千。如果時間停留在當年該多好,沒有國師,沒有太子,沒有任何的旁人和禍事,只有他們師徒二人,在山間不甚精進地修行,閑來或在合歡樹下飲茶看書,或在屋前種菜屋後撈魚,或者什麽也不做,一發呆便是半日,也是最好的時光。

“你不懂事的時候,更可愛一些。”

雲涯以極低的聲音道,似是喃喃自語,清昭想得入神,一時倒沒聽清,不由問道:“什麽?”

雲涯笑了一笑,正要說話,卻突然有一陣犬吠並腳步聲快速向這裏來,清昭霎時有些無措,二人同時起身,對視一眼,不待她開口,雲涯忽地靠過來,攬住她的肩。

清昭心跳陡然紛亂,還沒反應過來,便只覺雲涯挾著她身形一閃,立即由窗戶躍進了屋內,裏面沒有點燈,一片漆黑,二人矮身在窗下,屏息聽著外面的動靜。

腳步聲到了院門外,卻聽一人罵道:“大半夜的撒什麽野,打你兩下還敢跑了?給老子回去!”

隨即是那狗幾聲嗚咽,在主人的罵罵咧咧中遠去了。

窗下的兩人均是忍俊不禁,為這樣一個緣由虛驚一場,也實在是很丟人了。

雲涯站起身,走到案邊點燃燭火,燭光中映出屋子的全貌,清昭楞了一楞,原來是間臥房,陳設倒很清雅。不過下一刻,她便明白過來,陡然臉上通紅。

這宅子裏除了她,全是男子,他們的居處她平日自是不會進,哪一間房都不認得。不過這三更半夜的,雲涯總不能帶她躲進別人的臥房裏來,所以,所以……

這孤男寡女的,合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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