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聲音，清昭曾經日日聽見，覺不出什麽不尋常，這半年來，卻只在夜深人靜時才膽敢回想，此刻聽來，恍如隔世。

她一時像被釘在了原地，竟不敢回頭，也不知是在怕些什麽。

直到身後的人又低低地喚了一句，似帶著幾分小心：“小昭，怎麽不進來？”

清昭的鼻尖猛然沖上一股酸澀，深吸了幾口氣強壓下去，方才裝作若無其事地轉過身，一襲見了多少年的白衣便映入她的眼簾。

雲涯站在院門口，手扶著門扇，仍是白衣清朗，墨發溫柔，唇邊帶著淡淡的笑意，只是不知是不是清昭的錯覺，總覺得他看起來比上次見時又清減了一些，在這冬日的京郊，似乎一陣風過就會將他吹走了一般。

“師父。”

她快步跑過去，張開雙臂，直撲入他的懷中，不由分說將他的身體牢牢環住，將臉埋進他的胸口。她真是越來越沒出息了，仿佛只有這樣，真切地抱著他，聞著他身上的清香，才能確信他是真的就在眼前。至於師徒禮數，誰愛說便誰說去吧。

雲涯憐惜地攬住她，卻沒能掩住本能的吸氣聲。雖然他止住得很及時，卻仍是被清昭覺了出來。

“師父，我是不是碰到你的傷處了？”清昭手忙腳亂地退開，眼睛在他周身掃視，卻只能幹著急，已經沁出淚光來，“都是我不好，你傷到哪裏了？重不重？”

雲涯看著她焦急的模樣，眼神極盡溫柔：“無妨的。”隨即又撲朔了一下，“你怎麽知道的？”

清昭望著他略顯蒼白的臉，強忍著心酸：“我聽國師的弟子偶然說起的。”說著故意做出生氣狀，“你還好意思問我？如果我沒有聽見，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瞞著我？”

雲涯微微有些發怔，也許是到了長大的年紀了嗎，總覺得這個小徒弟入宮數月，變得和從前有些不一樣了。

他面對那雙既擔心又氣惱的眼睛，臉上有些微紅，忙顧左右而言他：“咦，我開門前你仿佛在與誰說話？怎麽不請人進來坐坐？”

清昭默默翻了個小白眼，終究照實答道：“是一只狐妖，我順手救了她一把，也沒多留她。”

雲涯註視她半晌，方笑：“小昭離開為師這些日子，確實長進不少。”頓了頓，他又問，“辭雨呢？沒同你一起回來？”

提及辭雨，清昭的心裏就不由得一緊，卻覺得此刻不是說這事的好時候，只得含糊道：“嗯，她在太子身邊當宮女，一時脫不開身，我先回來。”

其實她這光天化日的跑回來，擺明了並沒有再回宮的打算，辭雨留在宮中面對爛攤子有什麽意義，還不如同進同退的好，這個道理想必雲涯不是看不穿，只是不說破她。

雲涯只點了點頭，向她道：“進去再說罷。”

二人進得正廳，正逢相籬從內堂出來，雖仍是黑衣英朗，清昭卻多少從他的眉宇間讀出了些傷重未愈的強撐。

今時今日再見到這位師伯，倒是覺得比從前可愛些，於是她乖乖巧巧道了一聲：“師伯好。”

相籬略微頷首，在桌旁坐下，向她身後瞥了一眼：“辭雨呢？”

清昭就不由有些緊張，掐著袖子道：“她在太子身邊當差，覺得機會難得，想看看能不能再打探出些消息。”

相籬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入宮半年，也不曾打探出有用的東西來，又何曾急在這幾日？”

清昭聽著，略覺有些刺耳，但他說的並沒有錯，於是只得訕訕地扶著雲涯坐下了，方道：“師伯教訓得是，不過今日弟子回來，倒也不算無功而返。”

於是在二人的目光中，她將她是如何機緣巧合聽得太子與國師已生嫌隙，太子是如何寄望於尋得戉瑯劍斬殺國師一事，細細說了一遍，唯恐講得粗略，漏過了哪裏。只是唯獨對辭雨之事只字不提。

聽完後，相籬便嗤之以鼻：“一個凃洲人，竟然想找到東皇遺物，真是不自量力。”

“話是這樣說。”雲涯眉頭輕蹙，“不過太子此人，心思深沈，手段狠毒，辭雨留在他身邊令人放心不下。”

相籬點頭：“此言有理，清昭，你當時便該勸服她與你一同回來。”

清昭心道，你說的倒簡單，這是我能勸服的事嗎？假如將真相一股腦告訴相籬，不知他會不會氣得當場殺進宮去。

雲涯瞥了一眼她的神色，忍不住替她解圍：“辭雨向來有主見，恐怕不是小昭能說動的。不如我們再等幾日，如果她還沒出宮，我們便進去尋她。”

相籬顯然也同意這個說法：“嗯，這丫頭機靈，想來也不會出什麽岔子。”

清昭就在心裏叫苦。若說是被人謀害，那群凡人還真奈何不了她，可架不住她的岔子出在別的地方啊。可是這事又不敢此刻大喇喇地說出口，否則豈不是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了。

她打定主意，今晚應當尋個機會，先悄悄地和雲涯講一講，讓師父幫著拿個主意，不能立刻告訴相籬和子歸。

想到子歸，她探頭向後堂張望一眼，奇道：“咦，子歸師兄怎麽還沒來？”

雲涯與相籬對視一眼，一時均沒有說話，清昭的心裏立時升起不好的預感。“怎麽回事？”

“別慌，他並沒有出事。”終究還是雲涯開了口，“他只是去國師府了。”

“什麽？你們倆尚且受傷，他……”清昭一聽便氣極，忍不住就有些大聲，被相籬斜了一眼，後半句只得硬生生吞了回去。

她也知道，自己作為徒弟有些失禮了，只是她怎能不氣，雲涯與相籬二人聯手，尚且不敵，子歸只身一人，哪裏來的勝算？他們如此前仆後繼，豈不是以卵擊石？

雲涯的神情就變得有些微妙，幹咳了一聲，垂下目光：“子歸他……用了另一個法子。”

清昭初時尚且沒有反應過來，還本能地反問了一聲，但在雲涯越來越紅的臉色中，回想起早前他們談及的內容，終於回過味來，一時間百感交集，震驚得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確然，作為面首混入國師府，較之直闖進去是勝算大些，可是先不說國師府中高手林立，子歸未必能滴水不漏，單說屈身為面首這一項，於任何一個尋常男子而言，都無疑是天大的折辱。

讀懂了她眼中情緒的翻湧，雲涯嘆了一口氣，站起身拍拍她的肩：“小昭，這是子歸的選擇。”

清昭望著地面，半晌無言。

是，她心裏明白，這是子歸心甘情願去做的事，就如她和辭雨當初入宮，就如雲涯與相籬夜探國師府一樣。既然決心卷進這件事裏，每個人就必然要做出各自的犧牲，性命都可以不顧，這些又算什麽。子歸不需要誰來心疼他，或者替他不平。

可是啊，她忽然眼睛發酸，子歸，我該怎麽告訴你辭雨喜歡上了我們的敵人。

整理了一下心緒，她擡起頭來，沈聲：“我明白。不過子歸此去，國師府中皆是修行之人，一切術法施展起來都會暴露自身。他該如何與我們聯系？”

相籬聞言，沈默了片刻，忽地點點頭，卻是對雲涯道：“你這個徒弟，比當初有些長進。”

哎？這，這是在誇她嗎？清昭茫然地來回看了看眼前的兩個人，只覺得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相籬師伯這次的傷，不會在腦袋吧？

雲涯回望她一眼，並沒有說話，只是淡淡地笑。不過也許是清昭看錯了，總覺得他的笑裏傷感多過自豪。

“你說的不錯，在國師府中若試圖施用法術，無異於引火***。”相籬頷首道，“我們原想學凃洲人，用一只信鴿，後來發現也不可行。”

這是顯而易見的，不可行。清昭忍住了脫口而出的沖動。

先不說一只信鴿價值千金，以他們的財力根本買不起，也不說信鴿還需漫長的訓練熟悉來往路線，單說一項，子歸要怎麽將一只鴿子帶進國師府，當裏面的人都傻的嗎。

“所以，我們與他商定，他將一切準備妥當的那一日，會命一個小廝在申時到燕山樓要一壇酒牌上沒有的‘染重山’，我們每日中午都等在那裏，一旦得到信號，當晚立即動手。”

清昭聽得頗有些雲裏霧裏。她知道，燕山樓是京城名聲很大的一家酒樓，也是達官貴人宴客的好去處，不過這“染重山”是什麽，就真是天知道了。

她暫且按捺下了這個疑問，轉而關註更緊要的事情：“師伯，那子歸在國師府裏，究竟需要準備些什麽呢？我們接到他的傳信後，又是要去做什麽？”

相籬的神色沈了一沈：“子歸會探清國師府中的路線與人員布置，找機會偷走玄鳥璧。”

清昭聽聞此節，已經悚然動容。玄鳥璧除了檢驗浮桑血統這一條，餘下的效用便是療傷覆原，此時若要偷走玄鳥璧，那麽目的只可能是……

而相籬的後一句話已經接踵而至：“然後，我們去刺殺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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