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昭從書房裏溜出來，倒是沒有遇到什麽阻礙。

唯有先前扶她去休息的小宮女問了一聲，怎麽後來回屋去看她時，她卻不在榻上。清昭這時候也顧不得什麽臉面，只說是身子不舒服去了茅房，囫圇搪塞了過去。

太子往許氏院子裏這一去，卻是去了好久，直到傍晚也沒見回來，清昭估摸著，許氏定然不肯輕易讓他走，怕是午膳連帶晚膳都一並在那裏用了。

太子不在，也沒那麽多的活計可以忙，清昭有意避著辭雨，躲進角門旁儲物的偏殿裏，裝模作樣地擦拭歸整那些擺設，實則心事重重。

真要說起來，她與辭雨相識，不過半年的時候，可她總覺得好像認識了多年一樣。辭雨性子直爽活潑，為人又仗義，雖大她百餘歲，卻仿佛親姐妹一般。

只是今天，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不認識辭雨了。

她以為，她們兩個人在宮中，可以說是相依為命了，彼此都是知無不言，都是為了查清國師身上的謎團，挽救流落凃洲的浮桑人而努力著，可是辭雨是從什麽時候起開始瞞她的呢？辭雨與太子的事，竟是半點口風都沒有向她走漏過。

她不想怨辭雨，畢竟她被雲涯故意趕下山時，來勸她的是辭雨，她被國師關在地牢裏時，沖進來救她的也是辭雨，乃至她突發奇想提出入宮探查時，主動請纓頂替她的還是辭雨。

清昭不由感慨萬千，如果早知會發生今日這樣的事，她當初說什麽也不會提出入宮這個主意，寧可多耗些時候，另想別的法子。可惜誰都不是神仙，怎能料到後來的事，如今可怎生是好。

說來好笑，她入宮半年，雖然時刻警醒著，也常常心急惶恐，但卻還從來不曾像今日這般亂了方寸。

她現在好想立刻回到京郊的小院子裏去，既能看一看雲涯怎麽樣了，也能求他們拿個主意。她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她曾經以為自己終於能獨立去做一些事情，能為師父爭氣，到頭來卻讓事情變得一團糟。日日相伴都沒能察覺辭雨的異樣，回去定要被說笨了。

可是清昭又不敢回去。倒不是害怕被訓斥，只是身為浮桑人，辭雨喜歡上的偏偏是與國師沆瀣一氣，一心要抓捕浮桑人飲血啖肉的太子蕭懷，一旦讓她的同族，尤其是相籬知道，她會被怎樣看待啊。

清昭越想越焦灼，心亂如麻之下，就渾然不記得自己在做什麽，直到手中傳來一聲脆響，才愕然低頭，霎時間就出了一頭冷汗。

原來她方才正在擦拭一柄羊脂玉的如意，惶然之間，手上不自覺地加重了力道，竟將這如意給捏得斷成了三截。

她不知道這如意有沒有來頭，不過看成色仿佛十分不錯，連忙絞盡腦汁念了幾個訣，卻是該怎麽樣還怎麽樣，完全沒有半點能拼回去的希望。

恰在此時，不遠處起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似是人不少的樣子。她唯恐被人發現，趕緊將那碎玉往錦盒裏一丟，照原樣合上，權作不知道。

而外面的語聲逐漸清晰起來，是內監的聲音，說的仿佛是：“都站好了，十個人一行，不要亂動，不要喧嘩，啊。”

她心裏就有些奇怪，這架勢，莫非是要把所有宮人召集到一塊兒演個操嗎？

這樣想著，忍不住就走出去看個究竟，待看到角門邊空地上的情形時，卻是不由吃了一驚，差點以為是她今日受驚太過，給看錯了。

只因那裏站著的二三十個人，都是青年男子啊。

要知道在這宮裏，什麽都不缺，唯獨男人少。一時間能看到這麽多男子，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這時，那指揮眾人的內監也瞧見了目瞪口呆的清昭，撣了撣袖子堆著笑上前來，殷勤道：“秦昭姐姐，半天兒沒看見您，原來在這裏啊。”

清昭沖他點點頭，便奇道：“這些人是……？”

“嗨，這您就不知道了吧？”那內監神神秘秘地湊近過來，狡黠一笑，“這是殿下預備送給國師大人的面首。”

他這話不說則已，冷不丁冒出這樣一句，嗆得清昭幾乎噴出來。

“面，面首？”她幹咳了兩聲，完全掩不住自己的驚異，顯得十分沒有見過世面的樣子。

這也不能全怪她，盡管很早以前就聽聞過，這位國師仿佛好男風，並且在市井中流傳頗廣，可她畢竟自幼長在山中，見人不多，於這種事情上實在不是很習以為常。

不料那內監卻較起真來，一本正經向她道：“姐姐，這世上不單男人和女人能在一塊兒，男人喜歡男人，女人喜歡女人，也是很自然的事。不過，這些個被選作面首的人裏，到底有幾個喜歡男人，可就不好說了。”

說罷，他還十分鄭重地嘆了一口氣：“也是可憐見兒的。”

清昭被他這一通長篇大論下來，倒是頗有些訕訕，覺得自己的思想著實有些狹隘了，心中不由感嘆，沒看出來這小小一個內監，見識倒是不短。

不過她還是有些奇怪的。這二三十名男子齊齊站著，一眼望過去，並無哪個讓人眼前一亮，無論相貌氣質，都只能說是端正，離美男子顯然還差得很遠。

她忍不住暗笑，莫非太子就這樣敷衍國師，連送面首也不送幾個英俊瀟灑的，難道是因為即將劍拔弩張的緣故嗎。可是以太子的性格，在真的撕破臉之前，表面功夫仍然應當做得很好才讀。

於這件事情上，她著實有些想不通透，不過她現下心裏裝著事，也沒閑心去想這些有的沒的，便同那內監寒暄了幾句，找個由頭走開了。

清昭今日，是篤定了想要堵住辭雨問個究竟的，不料還沒等她鼓足勇氣，辭雨卻找上她來了。

“小昭，你說氣人不氣人。”辭雨拽著她蹲進小廚房裏，一臉憤憤，“蕭懷今日吃了碗豆沙圓子，說覺著好，下午去看太子妃的時候不知道怎麽就說起了，太子妃就偏說要吃，可把我煩死了。”

清昭雖然心裏憋著氣，但聽了這話也哭笑不得，只能安慰她道：“罷了罷了，我們不和被嚇傻的人一般見識。”

聽她這樣取笑許氏，辭雨心裏略微舒服一些，便又笑逐顏開道：“叫我說呀，雲涯師叔下手還太輕了，就該把她嚇出個三長兩短，沒法當太子妃才好。”

清昭聞言，不由皺了皺眉。許氏雖不是良善之輩，但也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這樣說話未免有些過分了。而她很清楚，辭雨盡管素日嘴快些，卻不是這樣的人，能讓她如此的原因無非是……

這樣一想，心裏的火便止不住地躥了上來，一個沒忍住便脫口而出。

“她沒法當太子妃又怎麽樣，難不成你去當嗎？”

話音未落，清昭就後悔了，本來是想好好向辭雨問清楚的，無奈管不住自己的脾氣，這樣一來，無異於上去就扇了辭雨一個巴掌，後面可還怎麽說下去。

那邊廂辭雨聽見這話，先是一楞，仿佛沒有明白清昭在說什麽一樣，圓睜著眼睛茫然了片刻，才終於回過味來，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

她就那樣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裏，直視著清昭，神情並沒有什麽起伏，有那麽一會兒，清昭還想讚嘆她被人拆穿也如此鎮定自若，直到看見她的手背在身後扶著竈臺，指節已經用力得發白，方才知道原來她不過是在強撐。

她不作聲，清昭也不打算說話，只挺直了背脊與她對峙，二人在小廚房這方寸之地劍拔弩張，清昭已經能感覺到空氣中的湧動，那是激動之下不受控制游走的靈氣。

清昭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對面的人，那張朝夕相見的姣好容顏，此刻竟然如此陌生。

她看似逼視著辭雨，實則心裏在飛快地盤算，她如此不留情面地戳中辭雨的隱秘，辭雨為了蕭懷，會與她動手嗎？雖然這樣的可能性不大罷，但若真要動起手來，她的修為不及辭雨的十分之一，要想與之抗衡，恐怕還得靠師父贈的劍相助。

然而這個念頭剛一閃過，就被她猛然驅逐出了腦海。不行，雲清劍是師父送給她護身的，是師父的一半修為所鑄，如果用來與同門好友爭鬥，她還有什麽顏面再見師父。

她忽地在心底嗤笑。究竟為什麽，她和辭雨之間竟然變成這樣了。

外面遙遙地傳來打更聲，眼前這個時候，辭雨本當是去太子寢殿裏值夜的，但現下並沒有半點舉步的意思。誰又能想到，在熟睡的深夜到來前的寧靜裏，在這東宮的一角，竟還發生著這樣一場對峙。

清昭不知道這沈默持續了多久，終於，辭雨的嘴唇動了一動。在這一瞬間，清昭做好了聽到一切反駁和辯白的準備，然而辭雨的聲音平靜得帶有幾分釋然。

“你看出來了？對不起，清昭，我的確喜歡上了蕭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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