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昭提著剛抓來的藥，在小道上走得迷迷瞪瞪，一顆心全放在方才不慎聽見的話上。

其實她走得慢了，耽誤了回去做事，一會兒多半是要挨嬤嬤的訓的，但她此刻已經無暇顧及這些小事，因為她剛才的聯想太過驚悚，使她無法暫時拋開這件事不去想。

宮中人人皆知，皇帝自去年染病後，宮中太醫走馬燈似地進出紫宸殿，一眾國手將頭發都愁白了，也只能給出些模棱兩可的場面話，太子又命人在天下廣張布告，招募名醫，許諾能治愈皇帝者有重賞，但那些杏林大家個個都道醫術不精，無能為力，一個走得比一個快。

於是時至今日，皇帝已一年多不曾上過朝了，朝堂上的許多事都由太子操勞。這位東宮年紀輕輕，卻著實有治國之才，每日裏為了國事殫精竭慮，還時常為父皇親視湯藥，合宮無不交口稱讚。而皇帝，各類聽過的沒聽過的珍稀藥材流水價地送進紫宸殿裏去，卻始終纏綿病榻，沒有好轉，也不曾惡化，就那樣不好不壞地吊著。

清昭回想起中秋那夜，在宴席上見到的太子，那樣儀表堂堂，溫和有禮，飲宴間仍牽掛著父皇的病情，其喟嘆時情意之真切，令見者都不由欷歔。還有辭雨不慎打翻湯盞時，他的寬容大度，令她們此後再想起正是他下令搜捕浮桑人，為他們帶來禍事時，都甚至產生了一些理解。

直接受過他恩德的辭雨曾這樣說：“其實有時候想想，這事也未必全怪蕭懷，他會動這樣的心思，也是因為急於救治自己的親爹。當然這個做法是惡劣的，但他本身可能並非惡人。”

清昭聞言，不置可否：“你這樣說也有些道理，可我總有個疑惑，蕭懷他是太子啊，如果他替老爹找到了浮桑藥，他老爹喝下去不就長生不老了嗎，那他這個太子豈不是要當一萬年？天底下會有這樣無私的兒子嗎？”

當時她只是隨口那樣一說，其後也沒有細究這個問題，畢竟禦膳房的工作十分繁忙，腦力與體力都不是很夠用，她們也沒有探聽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胡亂猜想不休並沒有多大的意義。而今偶然聽見那兩位老太醫的悄悄話，前後一聯系起來，方覺豁然開朗，從前想不通的癥結頓時疏通了。

按照她的猜想，有很大的可能，皇帝的病正是太子一手造成的，或者至少是他導致加重的，方才老太醫提及的那一碗藥應當就是關鍵。而順理成章的，這碗藥不是出自太醫院，就是部分禦醫至少知情，也許太子以他們全家的性命作為要挾，也可能是他們自己害怕說出真相會引致滅門之禍，所以知情者都保持了沈默。

這樣想來許多事情就能夠說得通了，這群醫術頂尖的太醫，未必是真的對皇帝的病情束手無策，只是默契地選擇了集體保持緘默，整個太醫院都站在了同一條陣線上，而太子自己尋來的民間名醫更不必說，必然已由他做過了一番安排，不能說，也不敢說出實情，他們不過是太子用以彰顯孝心的工具罷了。

清昭將自己的推理顛過來倒過去捋了幾遍，自覺毫無破綻，就算不完全符合，也應當離真相差不了太遠，為自己的智慧得意的同時，心下也不由悲涼。

皇家的親情涼薄，她從前在話本裏也沒有少讀，但當真見到時，仍是忍不住感到害怕。如果她的猜測是真的，那太子溫文和善的外衣下，該是如何可怖的面貌啊。

但這個推理還沒有結束。正如清昭當初所懷疑的，天下少有人能抵擋權力的誘惑，尤其是太子，他所做的一切都應當是為了登上那個位置，又為何要為父皇尋找浮桑藥，使其長生不老？一個永遠不會登基的太子，相當於什麽也不是。所以，他的真正目的應當是……

答案已經呼之欲出，清昭卻陡然間撞上什麽事物，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

“什麽人？冒冒失失的，竟敢沖撞我家王爺！”她聽見有人厲聲喝道。

怪她心事想得太入神，走路便不曾當心，恰逢一個轉角處，沒料到對面正巧有人走來，結結實實撞了個滿懷。她聽對方氣勢洶洶，又加之王爺二字，來不及多想，趕忙跪下賠禮：“奴婢該死，求王爺饒恕。”

她本就不大舒服，此刻這樣一撞一跪，不免有些眩暈，只勉強看清眼前是一雙靛藍色繡蟒紋的靴子，顯然來人身份顯貴。她垂下頭盯著青石地面，暗自苦笑，想當年自己在玉闌峰上何等逍遙，被雲涯縱得沒大沒小慣了，如今入宮才幾月，這奴顏婢膝的一套做起來竟也純熟得很。

“是本王唐突，沖撞了姑娘才是。”頭頂驀然傳來一個低沈含笑的聲音，接著便是一只手突兀地出現在眼前，“姑娘沒傷著吧？”

清昭楞了一楞，沒去拉他的手，自己站起來。

眼前的少年身量已足，高出她半頭，年輕的臉龐有著優美的線條，而棱角又不至過於分明，此刻那張臉上掛著和善的笑容。清昭覺得他有些面熟，仔細看了一看，想起來是成王蕭慎，中秋夜宴上遠遠見過的。

許是她端詳得明顯了一些，蕭慎身後的隨侍瞪了她一眼，清昭有些不好意思，低聲道：“多謝王爺，奴婢並未受傷。”

蕭慎點了點頭，目光落在地上某處：“姑娘可是身子不適？”

清昭循著他的視線看去，才發現方才相撞時將剛抓的藥碰掉了，此刻那幾個捆在一起的紙包正靜靜躺在地上。她彎腰撿起，臉上微紅：“只是偶染微恙，剛從太醫院抓了幾副藥回來，多謝殿下關照。”

“近日入秋，易感風寒，是該註意身體。”蕭慎微笑，向她輕輕頷首，“那本王先走一步了。”

清昭恭敬地送走了他，長籲一口氣。怪道思慕這小王爺的閨秀和宮人排成隊呢，得虧自己意志堅定啊，堅定。

不過她心裏仍然發怵，趕緊提上藥專心走路，不再開小差。也多虧她撞上的是為人和氣的成王，若換了旁的主子，恐怕是要吃苦頭了。她這冒冒失失的毛病，還是早日改改的好。

這一耽擱，便又誤了一些時辰，清昭做足了準備，回去肯定逃不掉李嬤嬤的一頓罵，索性也不急，快到禦膳房時見前面的岔路裏走出一個內監，也往禦膳房裏去，便篤悠悠跟在人家身後。

此時已近晚膳時分，令她沒想到的是，她拐進禦膳房時，裏面全然不是鍋碗瓢盆熱火朝天的景象，反而大家都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起來，嘰嘰喳喳的，也不知在瞧什麽。

看見這副場景，清昭的心情就不大妙，因為她上一次見著這眾人圍觀的景象，還是在青城裏看道士和兵卒抓人，然後她就倒了大黴。她踮腳一望，見李嬤嬤也在人群裏，便貼著墻根打算開溜，正好躲過一頓訓，但卻被一個聲音陡然阻住了腳步。

“你就是中秋那夜在太子爺跟前打翻湯盞的宮女？”

這聲音尖尖細細，拿腔拿調的，尾音拖得老長，清昭幾個月來聽慣了，一聽便是個內監。她眼皮一跳，這人說的難道是辭雨？

她連忙推開幾個看戲的人，擠進去一看，人群的中間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正是辭雨，而另一個瞧著身形，便是剛才走在她前面不遠處的內監。好麽，她心道，還以為辭雨闖的禍早就過去了，沒想到隔了這麽久還在這兒等著她呢。

辭雨的眼裏寫著茫然，但面上並不驚慌，只作禮道：“正是奴婢。奴婢殿前無狀，多虧太子殿下大人大量，奴婢感激不盡。”

那內監瞥她一眼，挑起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清昭看著不由有些膽寒。這時辭雨在人群裏看見了她，向她投來一個眼神示意她安心。

清昭一想，倒是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了，其實的確不需要多擔心。畢竟她們委曲求全，做小伏低，只是為了留在宮中查探消息，若真遇到躲不過去的危險，頂多一路打出去，之後另想辦法，總不至於被凡人傷了去的。

然而她的心裏方才稍定，那內監的下一句話卻讓她的下巴差點驚掉：“太子爺說你性情柔順，又很懂禮數，特將你調去東宮當差，你去收拾收拾就跟咱家走吧。”

性情柔順……清昭望了一眼同樣驚愕的辭雨，在心中暗嘆，太子的城府那樣深，怎麽在這件事上就能瞎了眼。

人群中傳來憤憤不平的議論聲，雖然當著太子宮裏人的面壓得極低，仍有好幾句落進了清昭的耳朵裏。

“就憑砸碎了一個湯盞，就想飛上枝頭了？”

“怕不是早就計劃好的吧，平時大大咧咧的，偏在太子跟前就柔順了？”

當然也有護著辭雨的，聽聲音應當是喜鵲：“誰會動這種餿主意，沒準就被拖下去打板子了呢，你們就是見不得別人好。”

而辭雨在短暫的無措後，很快找回了神智，向那內監福了一福：“多謝太子殿下恩典。有勞公公稍候我一會兒，我去收拾些隨身物事。”

她面色平靜，目不斜視地走過清昭，穿過對她指指點點的人群，而清昭在腦海裏卻驀然聽見她施法傳音：“替我告訴師父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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