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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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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國師,打的是什麽算盤呢?

清昭努力扭了扭腰,百思不得其解。

她記得的最後畫面,便是那國師向她舉起手,她從昏迷中醒來,就發現自己被關在這間不大的石室裏,用麻繩捆在一根柱子上。至於其間發生過什麽,過了多少時日,她全然不知。她原以為總該有人來抽個幾鞭子,問個幾句話,但她估算著一天都快過去了,他們卻仿佛真的只想捆著她而已。

難道他們是想把她的力氣耗完,好更方便審問?這樣想倒也有一些道理,因為她此時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恨不能把捆她的麻繩吃下去。她不由暗罵這群人不人道,不論想幹什麽,也得給犯人吃飽飯啊。

不過人餓著的時候,頭腦倒更清醒,左右也是無事可做,她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就開始努力厘清這件事的頭緒。

既然那戴黃金面具的神秘男子是國師,那麽排除他老人家心血來潮下江南的特殊情形,她此刻最大的可能是已經身在京城了。她一路上都在昏睡,幾次醒來都聽見仿佛有風聲,現在想來,應當就是那兩名道人帶著她和蘭兒在駕雲了。

想到蘭兒,她心下不免欷歔。雖然她不甚喜歡這女孩,雖然她的父親為了保護她攀誣了自己,但無論怎麽講,也沒有到該死的地步。隨隨便便地抓來人,發現不是浮桑人就給殺了,這些人當真是草菅人命。

但提及此事,她就總有無法想通的癥結。那個國師,為什麽要聲稱她是浮桑人呢?

盡管她不明白那枚玉璧的來歷,不明白滴血於其上的用意,可她看得明白,她的血和蘭兒的血滴在玉璧上,情形是一模一樣的,如果那國師是依此判斷是否浮桑血脈,那就斷然不該對她與蘭兒宣告不同的結果。

除非,他是信口胡說。

她被自己的這個推論驚了一跳,只覺周身泛上一層涼意,似乎摸到了什麽,但再要往下深究,卻又遇到了關卡。

如果說那國師突然良心發現,借口她是浮桑人而暫時免她一死,她是萬萬不信的。而如果說他是個江湖騙子,只是隨便挑出一些囚徒謊稱是浮桑人,好向皇帝交差,這樣的可能似乎更大一些。可他總該做些什麽呀,把她不鹹不淡地關在這裏算怎麽回事?

她想得頭都痛了,不由生出幾分倦意,雖然在這不見天日的牢獄裏不知道時辰,但之前這一通折騰實在是累得緊了,便想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睡一會兒,萬一對方突然又出什麽花樣,保不準就沒得睡了。

眼下她的手被背在身後,與腰部一起,被粗麻繩牢牢地捆了幾圈,身子緊貼著石柱。這其實為她提供了依托,除了肩背有些酸痛外,站得並不很累。但要說睡覺,卻恐怕不大容易。

她轉了轉脖子,正想盡量替自己找個合理些的睡姿,卻聽見外面起了響動。

她初時以為是終於有人來拷問她了,甚至為他們想起了她這個大活人而有些高興,仔細一聽,卻仿佛是刀兵相接聲。喲呵,難道是看守起了內訌?這國師治下可不大行啊。

她正幸災樂禍間,卻聽見一個清亮的女聲,好像在罵:“就你還想暗算老娘?”好生潑辣,聽著竟怎麽有些像辭雨。

她嘆了口氣,心說大約是之前被蘭兒把耳朵哭壞了,都出現幻聽了,下一秒就聽到石室的門被砰然踢開,發出好大動靜,緊接著那幻聽就真切地響起來:“清昭,你還活著吧?”

她的心裏突然升起什麽東西,既歡欣又苦澀,還沒待她答話,就有一個人影沖到她面前,紅著眼睛,笑容卻燦爛:“喲,挺精神啊,我以為該被打得認不出來了。”

清昭不得不咬牙道:“這位小姐,能不能勞駕您幫忙把繩子解開?我還被捆著呢。”

“呀呀,不好意思,馬上馬上。”

辭雨大約是剛才打得酣暢了,額發微亂,小臉紅撲撲的,聲音裏都透著歡快,清昭暫且權當她是看見自己安然無恙高興的了。

那些道人的術法雖不傷筋動骨,仍然有些厲害,方才被捆著倒不覺得,辭雨剛一替她解開繩子,她就覺得雙腿一軟,竟無法控制地向前栽去,虧得辭雨反應快,閃身過來扶住了她。若在以前,清昭定會覺得有些丟臉,此刻卻也顧不得許多了,大半重量都倚在辭雨身上,反倒覺得格外安心。

與此同時,她就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接著便是一個無比熟悉卻恍如隔世的聲音:“小昭!”

她的心裏陡然一疼,仿佛被一盆涼水當頭潑醒。

他為什麽要來救她?他不是都不要她了嗎?

她不是不知道,既然辭雨來了,雲涯沒有不來的道理,但她一直假裝沒有想到,她只想沈浸在友人前來搭救的欣喜裏,本能地排斥去聯想傷痛。

的確,在她被道人打得毫無還手之力的時候,在那國師擠出她的血的時候,在被獨自捆在暗無天日的石室裏的時候,她是想雲涯的,她很多次幻想過她的師父還在意她,會心急如焚地來救她。但每一次,每一次,她都很快打消了這樣不切實際的念頭,因為他已經不要她了,她此後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了,即便她被人抓走殺死,他也都不會知道。

也許是這樣告訴過自己太多次,所以當真的聽見他的聲音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無法得體地應對。她該說什麽?多謝師父搭救?太生硬了。師父你終於來了?好奇怪,說不出口。

於是她只能僵直地靠在辭雨懷裏,背對著門的方向,假裝沒有聽見那個聲音。她看見辭雨不知所措地望了望她身後,又推推她,輕聲道:“清昭,清昭。”

辭雨越催她,她心裏越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覺得喉嚨幹澀得厲害。

“別磨磨蹭蹭的。”是相籬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剛硬,“快走,再來人可不好辦了。”

清昭松了一口氣,仿佛這句話替她解了圍一般,頭一次覺得相籬竟也可愛起來。

她趕忙要走,剛邁出一步卻發現腳下完全使不上力,險些跪倒在地,辭雨堪堪接住她,急促道:“清昭這樣走不了,師兄你快來幫把手。”

清昭聽見子歸應了一聲,立刻便有一陣風卷過來,不由感嘆子歸對辭雨的指示還真是執行得很幹脆利落,不料出現在眼角的卻是一襲白衣,帶著熟悉的清香。她陡然慌得無所適從,只知道將頭埋在辭雨肩上,窘迫道:“辭雨,不要!”

但無論她怎麽竭力將自己縮成一團,她還是感到一只溫暖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耳邊有人道:“小昭,乖。”

清昭極輕地嗚咽了一聲,忽然感到極其的委屈。明明是他把她帶上山,然後又輕易地趕走了她,明明她一直都很乖,自始至終都是他說了算,憑什麽他此刻還對她說這樣的話?

她這樣想著,犟脾氣便上來了,一味抱緊了辭雨不松手,任身後的人怎樣呼喚都無動於衷。

她聽見辭雨在耳畔為難道:“師叔,您看……”

話還沒說完,她突然覺得身體一輕,毫無防備地墜入一個溫暖而堅實的所在,眼前便映入一張極俊秀的臉。她從沒在這個角度看過他,不由楞了一楞,待反應過來眼下是怎樣的處境時,臉猛然通紅起來。

“放,放我下來。”她偏過頭,竭力不看他,慌亂道,“我自己可以走。”

“別亂動。”她聽見他道。

她全然聽不進去,只覺得心下極亂,甚至比面對那詭異的國師時還要害怕,只想逃離這個懷抱。

“不用這樣。”她用並沒有多少力氣的四肢努力掙紮,“這樣不好,真的。”

“有完沒完了?”她聽見相籬不耐煩地低喝,跟著子歸小聲的勸說。

她緊咬著嘴唇。她何嘗不知道自己不識大體,但她真的做不到讓雲涯抱著她,她連看他一眼都不敢,她怕自己會忍不住哭出來,會問他不是趕她下山了嗎,為什麽又來救她。雖然她確然想知道,但她不能允許自己做出如此丟人的事。

雲涯看著竭力扭頭避開他的小徒弟,心頭忽然湧上一股極度苦澀的滋味。他的小昭,已經連一句“師父”都不願意叫了,甚至連看他一眼,已經令她如此反感了。

他閉了閉眼,覺得仿佛有什麽東西抽絲剝繭一樣,被從身體裏抽離。

從前他從沒想過這樣的事情,他曾經設想得很好,他會亦師亦父地教養她,看著小昭慢慢長大,如果她想下山回到凡世,他也能保她一生平安,如果她想留在山上,他便陪著她過日覆一日無波無瀾的日子。反正他的生命漫長,總能照顧好她。

但他如今才知道,他過於自大了。他不僅做不到平靜接受她的離開,還一手導致了她遭遇如此的險境。他這個師父,當得委實太不稱職,所以她即便厭惡他,也是常情。她應該對他很失望了吧。

清昭忽地聽見近旁有人啞聲道:“小昭,師父錯了,真的錯了,我們回家好嗎?”

她渾身一震,僵硬地回頭,對上的是一雙滿溢著痛楚卻又溫柔的眼睛。

她心裏的一根弦仿佛陡然繃斷了,顧不上在意一旁眾人的目光,不可控制地攥緊了雲涯的衣襟,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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