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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饕餮酒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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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方從小破屋裏出來的時候,遠處青山如黛,朝陽欲升。等他系好腰上的布袋,再擡頭,太陽已經露出個腦袋,如一把半開的金色扇子,轉眼群山都褪了黛色。

孫方迎著刺眼的晨光,微微瞇眼,像壓碎了滿眼金子。

他拿起掛在外頭竹架上的淘盤,準備去山溝河床那,這個點了,一定已經有很多人過去了。

這個點了……他回頭往身後的小破屋看。

後面有十七八間小木屋,是以前的淘金客留下的,他和妹妹選了兩間,蔣正也選了一間,就在隔壁。

但昨晚蔣正和妹妹沒有回來。

他這個做哥哥兼好友的明白,有他在,蔣正和妹妹還是有很多不方便。反正這寶珠山的破房子多,他們隔三差五會去外面住一晚。

對年輕人來說,又新奇又好玩。

孫方打住了思路,什麽年輕人,一副老妖怪的口氣,他明明也還很年輕,不是年方二八,可好歹是年方二十八,大好青年一個。

他準備先去河床那,然後再去看看昨晚設的陷阱裏,有沒有捉到點什麽野味,打打牙祭。吃了一個月的白面饅頭配榨菜,他快要吐了。

逐漸升起的太陽毫不吝嗇地把金光灑滿整個寶珠山,遠看真的像是金珠閃閃,讓人陶醉。

作為一個淘金客,孫方喜歡看見這種明朗的天氣,這樣淘洗金沙時會更容易看見金子。

五年前一群驢友路過這裏,發現了藏滿金沙的寶珠山,消息一出,聲名鵲起,立刻吸引了大批想發快財的人。無數人湧入寶珠山,安營紮寨,住得差點沒關系,吃得差點也沒關系,只要有金子,就完全可以填補其餘的不足。

他們全都沈迷在淘金的樂趣中,日夜不休。

不斷有人來,卻沒有人走。

山很快被掏空,金子越來越少,人也越來越少,進入第五年,這裏已經只剩下十幾個淘金客。曾經的輝煌和人山人海的景象已經看不見,只剩下遍布滿山臨時搭建的小木屋屹立在寶珠山,依舊每日迎朝陽,看日落。

充滿了悲涼感。

孫方是第四年帶著妹妹來的寶珠山,淘了一年,偶爾會發現金沙,但也不足以讓人發橫財,只是維持溫飽,跟在外面做活比起來,沒什麽優勢。

山溝溝信號差,上個網還得使勁晃手機,跟八十年代家裏電視信號不好,使勁晃信號桿有異曲同工之妙。

而且山裏蚊蟲多,野獸多,到了夏天還有毒蛇爬過。

孫凡就碰見過一回野豬,差點沒被野豬的獠牙給拱死,現在腿上還留了一個肉丨洞,想起就心有餘悸。

但再苦他也不走,為了錢,更為了找人。

他們兄妹在小時候被人販子拐了,賣進了山溝裏。那戶人家本來只想要他一個,但他不肯,妹妹又因為驚嚇生病,病懨懨的。人販子看妹妹快要死了,就來了個“買一個送一”,把妹妹送給了這家人。

當年他五歲,妹妹兩歲。

他無數次後悔,不該在那天帶妹妹去村口等爸媽回家。奶奶說過年了,爸爸媽媽該到家了。他就牽著妹妹去了村口大道上等他們,路上他還給妹妹買了顆糖,手裏又抓了兩顆,準備給一年沒見的爸媽一人一顆。

快過年了,路過村子大道的破舊客運車一輛又一輛,終於有一輛停了下來,他拉著妹妹探頭看。車上下來兩個人,卻不是爸媽,而是兩個男人,捂了他們的嘴就抱上車。

等他醒過來,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了。

買他們的那家人對他很好,對妹妹不好。他每次吃紅薯飯都偷偷漏點,背地裏給妹妹吃。後來過了幾個月,這戶人家要把妹妹“送”人,他哭過勸過都沒有用,於是在買家來的時候,他挪來梯子,爬上屋頂煙囪,站在上面喊:“你們要是把我妹妹賣了,我就跳下去!”

這戶人家就再也沒有動過把妹妹賣掉的心思。

後來他上學了,妹妹跟著“媽媽”去地裏幹活。他小學、中學畢業了,妹妹還是在地裏幹活。他每次寒暑假回家,都會教妹妹認字,給她說學校裏的事。

到他考上大學的時候,家裏給妹妹說了門親事,要把妹妹嫁給一個老瘸子,給他湊學費。他這次沒有說什麽,家裏人都以為他想通了。

開學前幾天,村裏下起了大雨,孫方半夜帶著妹妹逃走了。

逃走的路線,他計劃了整整十年。

要從一個偏僻多山的地方跑出來,沒有充分的了解,根本不可能,甚至還要躲過村裏養的狗。

所以孫方等了幾乎一個暑假,他在等大雨,只有大雨能夠沖淡狗的嗅覺。但也增加了他們在逃跑時的難度,但如果這次不拼命,以後就沒有命可以拼了。

那天全村的人都出動了,帶著狗去追人,但暴雨影響了人的視線狗的鼻子,連山路都被沖垮了。

村人無功而返,孫方終於帶著妹妹逃了出來。

只是他記不清回家的路了。

只記得村口有一排桑葚樹,每年春天,會結許多紫黑的桑葚。吃得嘴裏、嘴角和手都被染成紫紅色。

很甜,是他吃過的最甜的果子。

然而已經記不起那裏叫什麽了。

孫方不敢坐客運,連火車都不敢坐,怕被他們埋伏截住。就帶著妹妹走山路,爬了一座又一座的山。走遠了,才敢買火車票,等徹底離那裏千百裏遠了,才去派出所報案。

派出所的人問他們叫什麽,住哪裏,他們都不知道。最後帶他們抽血留存,留聯系方式,說有消息了會通知他們。

孫方用多年攢下的錢買了部手機,一直供著那張用來跟派出所聯系的卡。

希望哪一天,手機會響起。

但一直沒有。

他和妹妹沒有身份證,只能打丨黑丨工,錢賺得不多,但至少過上了自由的生活。再後來他去攤上找人做了兩張假丨身份證,給自己取名孫方,給妹妹取名孫媛,天圓地方,終有一天,能跟家人重逢。

願望是美好的,但也容易讓人失望。派出所一直沒有通知,手機也從時髦的型號,變成了過時的老人機。

無數的智能機湧到市場,把老人機擠成了蒼老脆弱的東西,像把他的希望也擠到了渺小角落,脆弱不堪。直到兩年前,他在酒店做服務員,剛送菜送進房裏,瞥了一眼正播放的新聞,主持人正在介紹寶珠山的事,有對淘金的夫婦在鏡頭前一閃而過。

他渾身一震,手裏的盤子連同滾燙的菜打翻在地,菜盤子咣當作響,聲音震進他的心裏,漾開一圈又一圈波紋,充滿了希望。

經理和領班聞訊趕過來,大罵了他一頓,問他是不是不想幹了。孫方點頭,說:“是,不幹了。”

在後勤部的孫媛也聽見了消息,跑過來問他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孫方搖頭,說:“阿媛,我好像在電視上看見爸媽了,就在寶珠山,我們去那吧。”

孫媛楞了楞,這麽多年了,哥哥從來沒有說過對誰有印象,唯獨這次。

她沒有猶豫,連夜收拾了東西,跟哥哥前往寶珠山。

但當時的寶珠山已經不如以前,每天都有很多人離開。他們趕到那裏,一戶一戶去打聽,沒有結果。過了兩年,依舊沒有消息。

孫方已經決定在初冬來之前離開這,一來是山裏寒冬太難熬,二來是妹妹跟他說,蔣正向她求婚了,打算年底帶她回老家見父母,然後把婚事辦了。

孫方一點都不想妹妹跟自己繼續這樣漂泊無依,蔣正又是個不錯的人,他很高興地答應了。他打算等妹妹結婚那天,把這麽多年的積蓄都拿出來給她做嫁妝,免得被婆家人看不起。等妹妹安定了,他會繼續回去找他們的爸媽。

只是他始終擔心著一件事,他們走了這麽多年,為什麽一點被尋找的訊息都找不到,他去了好幾個省的公安部,都沒有記錄他們兄妹的失蹤信息,人家說,失蹤兒童的信息是全國互通的,互通的,一有消息會通知你們。

但始終沒有通知,沒有一點對得上號的信息。也就是說,沒有人找過他們。

是爸媽不要他們了?

孫方每次想到這,都會覺得焦躁。

晨曦滿灑,朝陽完全升起,像在山上灑了滿頭碎金,洋洋灑灑。

早已被人挖空的河床對面,有人正往這邊走來。動作很慢,肩上像扛了個人,一步一步在金色光芒中走著。

孫方遠眺,距離太遠,看不清是誰。等過了一會,那人離得越來越近,卻滿身是血,一步一個血腳印,身上不斷有血滴落。

血不是來自那個走路的人,而是那人扛著的人。

那已經不算是個人了,腦袋像被什麽東西嚼爛,臉都快看不見,身體也支離破碎,唯有一只垂在那人心口前的手,還看得出原本的模樣來。

白白凈凈,卻沾著血,滴滴滾落。

腕上掛著一圈顏色鮮艷的石榴石,現在被血色染得更加鮮艷了。

蔣正緩緩走過河床,空洞的雙目像被誰淘盡了光芒。直到看見孫方,他才停下,失神看著面朝太陽站立的孫方,日光太過明亮,雙目刺痛,瞬間滾淚。他的雙膝重重硌在堅硬的石頭上,聲音像死了一樣生硬:“阿媛……阿媛死了……”

孫方怔怔看著他背上那個血肉模糊的人,鮮艷如血的石榴石手串,晃迷糊了他的眼睛。

那是他相依為命的妹妹。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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