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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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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知自己在做什麽,那兩只三花釵留在了宮墻內,她不知道他現在如何,他亦不知道她如何,她去了信,不見回信,不知道她的信被老班主壓在書臺最下面,終究是斷了聯系。父親歸來時,聽素來寵愛的小女兒被送入宮後毀容,又驚又怒,江父狠狠斥了江母,“婦人之見,若是我有心再入官場我還用經什麽商,我江府三代入仕為何到了我卻不去科考功名!你還沒有青偲會想!”

自然她也少不得一頓罵,江府中父親是將她性子摸得清楚,深知毀容是怎麽回事,一夜之中,父母與家姐前來安慰相勸,她卻是這府邸最看得開的一人,她現如今連婚娶都難覓,父親疼這個聰明伶俐的女兒,也痛心她如此遭遇。他也應了她的要求,讓她回鄉開辦學堂,本想給她再找戶人家,她卻百般推脫,江父也以為她因為毀了容不再願見人,想到他江家還是養得起一個女兒的,便放她去了。

她的家鄉是伴水的小鎮,她在哪兒辦了個學堂,伴水而居,教些孩童書畫,交些淺薄的皮毛,自然也不收學費,她手裏還有父親給她幾畝田,自然能平安無憂過上一生,只是白天裏教書,夜裏卻時不時想起梧桐樹下的青袍少年,笑嘆,“佛曰:這是一個婆娑世界,婆娑即遺憾”

江夫子藏書之豐富,倒是惹得些平輩寒士拜訪,她也不多避忌,只是將藏書具搬出,放在學堂外,往來自取,就連乞丐她也不介意。久而久之,倒也傳出去了。

“斷緣者,謂斷有為俗事之緣也。棄事則形不勞,無為則心自安,恬簡日就,塵累日薄。跡彌遠俗,心彌近道,至神至聖,孰不由此乎?故經雲:塞其兌,閉其門,終身不勤。”咿呀童聲跟著念,許是不知什麽意思,每每念完三遍,她就會一字一句講解其意,念得是《坐忘論》斷緣第二,雖說她已經知曉坐忘論全篇,卻始終留在斷緣第二。學子懵懂,只知江夫子面上雖有一道疤,眉目帶著淡淡哀色,念到此篇,又會帶上幾許眷戀,宛若被迷霧遮蓋什麽。

曾有學子讀佛偈,好奇問江夫子,“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何為求不得,何為放不下”

“因愛別離,求不得,所以放不下,便會怨長久”她淺笑,淺粉色疤痕動了動。

“夫子會求不得麽”學子好奇,夫子清冷,鮮少情緒波動,這樣一問,她眼裏泛著漣漪。

“許是,也放不下吧”擡眼望周圍白紗。

過了三年,她面上的疤成了淺淺的粉,在姣好的面容上由上而下劃過,那是她用頭上簪子劃的,她還記得,血珠從自己如珠玉的面上破開落下來時,面前銅鏡照出來的,是一張油彩滿面的臉,風華絕代。她第一次失控,砸了鏡子。

“再後來,你可都知道”雖說喝酒,但是江婉沒有碰桌上酒杯,妃見倒是一杯接著一杯,江婉笑道,“這般喝法,怪不得你當初錢不夠”

“是啊,那時我遇見他,他已經病入膏肓”妃見淺笑。

又過了三年,“江婉”布置下課業讓孩童下學堂,她聽見一道嬌軟的聲音喚她,令她一陣恍惚,三年了,這裏的人都喊她江先生江夫子,她都快忘了,自己還有一個婉字後綴。轉頭看去,那個女子頭戴黑色幕離,身邊站著白衣面蒙白紗的女子,她一身紅衣,提著一盞沒點燃的紅燈籠,她只是站在那裏,便讓人覺得不可忽視,屏息以對,江婉一陣不自在,“我是江婉”

“我是妃見,我受人之托,來尋你”那紅衣女子手持一副畫,向她遞了過來,手上好似帶著什麽,紅色的光一閃而過,她沒看清,她又收了回去,“我尋了你許久,討口水喝,不過分吧”

她才請她進她建在水上的小築,“失禮了”

兩人坐的地方,卷席圍起來,有兩處席子卷起,投出幾道光影,那名喚妃見的女子將手裏畫卷遞過來,她看得極為熟悉,是自己曾用過的畫卷,心下一驚,忙打開來看,這幅畫看起來是未完成的作品,是一株梧桐,還能見到幾筆明顯沒勾勒完的人形,筆觸細膩,略顯嫩稚,但是那濃墨留下一筆痕跡生生毀了這幅畫,這讓她不自覺撫上面上的疤。

“是他”

“所托之人,與我有恩,那時我去酒肆,酒錢不夠,是他幫我出的,所以我便還他小小恩情”妃見說,“他讓我帶來一句話”

“什麽?”

“他說,比起你完顏,實際他覺得你這幅”破顏”才是他見過最好的”

最後一個字落了,一滴清淚也滴在那濃墨一筆,但是她語調不變,擡手拂去,淺淡問道“他在哪裏”

“死了”毫不避忌,直言不諱,妃見手裏把玩著茶杯語氣風輕雲淡,“病死的,半年前”

這下她終於色變。

妃見留下這句話後,再無其他什麽事,帶著玉古走了,那個穿著藕色女子身影越來越遠,妃見突然轉頭,身邊的玉古也隨著停下腳步,“妃見?”

“沒事”遠遠望去,她已經和水上小築融為一體,好似一筆輕淡無意落入畫卷。

那些八九歲的小兒很奇怪,江夫子自她上次告病後,總穿著一身素衣,腰系麻帶,村裏人紛紛猜測,她在為誰奔喪,她不喜白衣,不是因為不喜素凈,而是因為畫畫時會弄臟。但是她再也沒拿起過畫筆,也再也沒脫下孝服。

三十年,能夠做什麽,她依然是那個江夫子,江府江婉..那他呢?她才猛然從夢中醒來。看著自己已經不再青蔥白玉的手,緩緩坐起身,是自己待了三十年的竹屋,沒有梧桐樹,只有一排排書桌,以及那張舊了的卷席,銅鏡裏的是兩鬢花白的五十歲女人。

“江婉”她又見到那個人,那個叫妃見的人,她就提著初見一模一樣的燈籠立在她床邊,她一如三十年前初見的模樣,一身紅衣,絕艷燦爛,頭戴幕離,但是她一點也不驚訝,或許她早就知道,這個女子非人了。

“這次,友人之托,托我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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