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家敏懷孕了。

可誰都不敢承認，那是自己的孩子。

誰也都不敢承認，那不是自己的孩子。

隨著簡家敏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男人們也逐漸減少了在晚上來找她的頻率——哦，但並不包括那幾個對“孕婦”有著獨特的、強烈的沖動的男人。只是，在日常生活中，幾乎所有男人總是會有意無意地，對她釋放出一種建立於互相猜忌之上的照顧——例如，會有男人不時敲開她的房門，塞給她幾顆話梅棗子，讓她不舒服的時候吃點兒；例如，路過的時候，會有男人順便將她家院子裏的雜草除了；例如，今天多捕到了一些魚，就在傍晚一起回村的時候，會有男人將幾條活蹦亂跳的肥魚狀似無意識地丟入簡家磊的魚簍中。

夕陽的餘暉映襯著背著魚簍的簡家磊，顯得他格外消瘦頹然。

他知道那些男人為什麽要這麽對他，可他一句話都沒說。

他是少數……哦不，應該說，他是唯一一個，沒有半夜偷偷摸進她房間的簡家村男人。

自從在小洋房的閣樓裏，親眼目睹了自己的父親在自己的面前強/奸了妹妹之後，他卻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依舊輕松地與自己的父親、叔伯談笑風生，然後，在夜裏，默默忍受著從隔壁傳來的、自己曾經的戀人隱忍的痛嚎聲，混雜著，父親或是鄰居家的長輩老邁的喘息聲。

無數個這樣的夜晚，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大家知道的，只是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簡家磊便會再一次變回那個爽朗健談的、不拘小節到甚至有些神經大條的小夥子。

卻鮮少有人知道，這樣一個後知後覺到有些遲鈍的小夥子，會意外敏感地意識到，自己的母親，對簡家敏那種異樣的敵意。

他的母親簡淑萍，病態地嫉妒著簡家敏。

是的，她嫉妒這個年輕的女孩兒奪去了村裏所有男人的註意，嫉妒這個年輕的女孩兒有著鮮活光滑的皮膚，嫉妒這個女孩兒……嫉妒這個女孩兒可以懷上孩子，繼而受到全村男人的別樣對待。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荒唐、很瘋狂，但更瘋狂的是，有這樣的想法的人，遠不止她一個。

簡家敏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已然成了簡家村全體女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她們無不嫉妒著她，嫉妒著自己的丈夫或是兒子，會那樣貪戀她那副騷賤而飽滿的肉體，會在有意無意間對她多加照拂，甚至，他們還會私下裏偷偷地討論，前段日子，到底是誰去了她房裏，她那孩子究竟是誰的——簡家村男人們的日常話題，永遠也繞不開簡家敏。

一定是妖術，她們想。簡家敏不是簡家村的人，她本就是乘著木盆順流而來，這已經足夠詭異了，難不保，她的真面目會是什麽吸人陽精的妖女呢？這妖女定是施了什麽妖術，才讓全村的男人都為她神魂顛倒。

終於，嫉妒的火焰越燒越旺，直到……

直到那天，簡淑萍陡然轉醒，她才發現自己已經騎在了簡家敏的身上，膝蓋深深地陷入了河岸邊潮濕柔軟的泥土裏，而她的雙手，則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而那個打小被她當做親生女兒照顧的、如今還懷著身孕的女孩兒，此刻的臉漲得堪比豬肝，因為呼吸困難，眼珠子已經微微凸出——她驚恐地、不可思議地死死盯著她。簡淑萍慌忙松開了自己的手，可已於事無補，躺在小河邊簡家敏已經沒有呼吸了——她本是來小河邊洗衣服的，卻萬萬沒有想到，會從自己的身後忽然竄出一個人影，不由分說地就要置她於死地。

簡淑萍慌了。她是個農村婦女，雖然大字不識幾個，但好歹也知道“殺人要償命”的道理——更何況，這還是一屍兩命。正她急得團團轉的時候，身後的樹林裏卻傳來了婦女們高聲嬉笑的聲音——有人來了。簡淑萍不知該作何反應，她只有楞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鄰居、親眷們抱著一桶桶要洗的臟衣裳，撥開繁雜的樹枝，踏著“劈啪”作響的枝條，來到了她和簡家敏的屍體的面前。

她渾身都是打鬥染上的泥漬，指甲裏甚至還殘留著從簡家敏脖子上摳下的皮膚纖維。而簡家敏，已經入一條死魚一般，挺著大大的肚子，仰面躺在河床上，無聲無息。

沒什麽值得辯白的。

在場五個人，誰都沒有說話。

來人裏年紀最大的叫簡紅。她看了看地上的簡家敏，又看了看臉色慘白的簡淑萍。半刻之後，她也沒有問簡淑萍為什麽簡家敏會躺在這兒，只是吩咐著自己身後的姐妹還有簡淑萍，一起將簡家敏推到河裏去——“快，把她推下去，再丟幾件她的衣服。就說是她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肚子太重了，不小心自個兒掉到河裏去的。”

——如果，她沒有隱隱露出那絲笑意的話，那麽，她一定能成為一個更為優秀的領導者。

幾個沒見過什麽大世面的農村婦女卻在簡紅鎮定的帶領下，不慌不忙地將簡家敏面朝下推入了水中，再將她的木盆和衣物悉數丟入了河裏。她們目送著簡家敏和她的木盆徹底消失在了視野裏，才繼續談笑風生地蹲下身，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那樣，在河邊洗起了自己的衣服。

——或許，站在暗處的簡家磊也明白，這幾個女人，此刻臉上正洋溢著歡欣的笑容，不正是因為，簡淑萍做了她們一直想做、卻不敢做的事兒嗎？難道她們一個個，不都是因為自己的丈夫與這個年輕的外村女孩兒的茍合而心生敵意的妒婦嗎？

——“簡家敏早該死了。”

——似乎有人在這麽說。

——————

並沒有過很久，當天夜裏，簡志誠就發現簡家敏不見了。簡家磊說，妹妹下午說要去山上洗衣服，就帶著皂角粉離開了。於是，簡志誠率領一眾村民，順著水流的方向，找了一個晚上。其中，簡家磊找得格外賣力，他如瘋了一般摸遍了山上每一個險峻的角落，可直到東方既白，他也只在河流的下游處，找到了簡家敏的木盆和幾件濕透了的衣物。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他拿著木盆和衣物和大部隊匯合。他眼神空洞地看著和大家一起尋了一夜的自己的母親——簡淑萍跪倒在簡志誠的身側，放聲大哭。見自己的妻子哭得如此悲痛欲絕，簡志誠的心也軟了一些。他蹲下身，摟著她不斷發抖的身子，低聲安慰說：“別哭了，老婆，咱的女兒那麽漂亮，說不定……說不定，是被河神老爺討去做新娘子了呢。”

身邊的男男女女們一聽這話，連忙附和道，“是啊是啊，她本就是順水而來的‘神女’，她本就是河神的妻子，這會兒，大概是回到河神老爺的身邊去了吧。”

不知是真的相信了“河神老爺”的說法，還是別的不可啟齒的原因，自此之後，簡淑萍就在自己家中擺了一尊河神像，每日每夜不間斷地給那尊河神像上供香火，十分虔誠。

——————

後面的故事，簡家村的人就不知道了。

後面的故事，就只有簡家敏自己知道了。

——————

“……媽媽。”簡家敏忽然喊著一貫對簡淑萍的親昵稱呼，“你一定在想，現在的我，是人是鬼，對嗎？”

“……”

“媽媽，多可惜啊，其實你差一點點兒就成功了的。我真的是被你掐得好痛好痛啊。”說著，簡家敏撫摸著自己尚且留著青紫指印的脖頸，擰著眉頭抱怨著，“可是，你萬萬沒想到，既然我是簡家村順河而來的神女，自然，是沒那麽容易輕易死掉的。”

因為，她遇到了一個好心的妖怪。

那個妖怪偶然發現了漸漸回過神來，在深水裏不斷撲騰的簡家敏，他趕忙游到她的身邊，將她帶上了岸，並幫助她排出了身體裏的河水，替她順了呼吸。一股格外腥臭的河水從簡家敏的喉嚨裏噴射而出，濺了妖怪滿頭滿臉。可他卻絲毫不在意，只是害羞地擋著自己的臉，怕自己那粗獷醜陋的模樣將這個陌生卻美麗的女孩兒嚇到了。

興許是因為嗆水過量的緣故，簡家敏很長一段時間無法發聲，妖怪只好將她帶到了自己的住處，悉心照料。終於，女孩兒能說話了，對妖怪說的第一句，卻是——

“你是河神老爺嗎？”

妖怪楞了一下，連忙搖頭否認道，“不不不……我叫王六，我……我是只旋龜。”

“‘旋龜’？”女孩兒不解。

“對……旋龜，就是烏龜的一種……”見女孩兒還是一臉的迷茫，王六幹脆一跺腳，一咬牙，道，“就是王八精！我就是一王八精！”

簡家敏沒有說話。

她被嚇到了。

她從來沒有聽誰自我介紹，說自己是王八精的——還是個那麽醜的王八精。

在王六恨不得原地找個洞鉆下去的時候，簡家敏卻突然笑了，“呵呵，我叫簡家敏。王六，謝謝你救了我。”

這一次，換王六傻了。

他指著自己那張黑裏泛紅的大臉，支支吾吾道，“你……你不怕我嗎？”

“為什麽要怕？”簡家敏卻問。

“我……我是妖怪啊……”不知為何，說著說著，妖怪王六的底氣竟有些不足。

“我不怕。”簡家敏卻依舊是那副淡淡的神色。她搖了搖頭，“王六，你知道嗎，妖怪有什麽可怕的，人類啊，遠比妖怪，可怕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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