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枝執起白玉梳，輕輕放入化夫人發間。

化夫人的發柔軟順滑，像最好的綢緞，很容易就一梳到了底。

她口中念著吉祥的話：“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

鏡中的化夫人笑容恬靜，模糊的銅鏡也掩蓋不了她卓絕的容顏。

可誰能想到，這便是讓天下人聞風喪膽的女魔頭化惜夢呢？

她只看了一眼便不再擡頭，嘴裏繼續念著祝福的話。

“三梳兒孫滿地……”

化夫人輕笑一聲，按住她的手：“我哪來什麽兒孫滿地，這些虛禮都省了吧。”

連枝恰到好處的一笑，小聲說：“可是今天畢竟是您和君上大喜的日子……”

“不礙的。他也不在意這些。”

她不再反駁，仔細編起繁覆的發式。

“連枝，你跟著我多久了？”化夫人忽然問。

連枝低著頭，手中未停，答道：“回夫人，連枝是五年前來的山莊，跟著夫人的日子也有一年多了。”

“呵，都過去五年了。”化夫人輕輕一聲嘆息，“五年前你還只有十三歲吧？如今也出落成可人的大姑娘了。以後……可想過去處？”

好像一個主子出嫁前對貼身侍人普通的關心，連枝的心卻漏跳了一拍。

不動聲色用紅絲系了發尾，露出幾分羞澀道：“夫人說什麽話呢，夫人嫁了莊主也還在這山莊裏，我自然是跟著夫人的。”

化夫人搖搖頭：“跟著我有什麽好，你一個姑娘家，總是要嫁人的，夫人替你尋個好去處，可好？”

連枝一提裙角跪倒在地，緩緩俯下身，懇切道：“連枝對夫人一片忠心，願一生伺候夫人，求夫人不要趕我走。”

四周一片寂靜，針落可聞。

“連枝，寂月山莊這條路……並不好走，你不後悔嗎？”

“連枝不悔。”

又是一陣壓抑的沈默。她看不到夫人的表情，只聽見自己一聲沈過一聲的呼吸。

半晌，卻傳來一聲輕笑：“你這下跪的姿態，倒是比疏月端正的多。”

這戲謔的話並沒有讓連枝放松心神，她不明白，夫人在這大喜的日子，提起一個死人是什麽意思。

“起來吧，替我梳發。”

連枝擡了擡頭，卻只看到夫人端坐的背影，仿佛方才只是尋常的詢問，只是關切而已。

她慢慢爬起來，重新洗凈手，再握起白玉梳，手竟然有些顫抖。

而這時候，化夫人的發絲卻顯得格外滑，她越想快一些，越是讓那些發絲屢屢從指縫中溜走。

“以前疏月跟我的時候還要小，她不懂事，經常摔壞我的藥罐，師父罰她罰得嚴厲，她卻一聲不吭。其實我卻知道，她摔壞的那些藥罐，都是我制壞了的藥，她怕師父責難於我，寧可自己吃苦受氣，也不朝旁人解釋半句。所以我一直最相信她，她聰明極頂，心卻很好。”

連枝心中咯噔一聲，眼看著繁瑣的發式只差最後一支發簪，心中忽然靜了下來，緩緩擡起頭，望著銅鏡中的一主一仆，淡淡道：“疏月已經死了。”

銅鏡中，淺灰色的眼眸正註視著她，似乎帶了些憐憫：“連枝，你還有話要對我說嗎？”

舉著發簪的手僵住，奢華的鏤金鳳尾，距離發髻只有半寸，卻好像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連枝大膽與銅鏡中的化夫人對視著，“夫人既不信我，當初為什麽殺了疏月讓我來替？”

“因為我好奇，你處心積慮要嫁禍她的原因。”

“那麽現在……夫人知道了麽？”

化夫人點點頭：“你要殺我。”

嗡的一聲，腦中的弦終於繃斷了，連枝握住金簪的手驀然發狠，直刺化夫人脖頸。

她毫不留手，然而，金簪卻在接觸到化夫人皮膚的那一瞬間生生停住，再推不進半分。

她瞬間急紅了眼，另一只手要去掐她的脖子，卻見化夫人一揮手，仿佛有千鈞重力從胸口壓來，手被迫一松，重重摔在了地上。

待她艱難擡起頭，只見剛才還在手中的金簪，已經落到了化夫人手中。

化夫人把玩著金簪，拇指摩挲過鏤鳳花紋的地方：“離魂刃竟然變成這副模樣，我倒是差點沒認出來。不錯，若我將這東西帶在發間，不消一個時辰，定然魂飛魄散。”

她好像不是在說性命攸關的事情，反而帶了些笑意，“我道是誰呢，這世上，也只有子越有這分能耐置我於死地了吧？你……又是子越的什麽人呢？”

連枝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只覺得胸口疼得厲害，腿腳動彈不得，而她方才只是揮了揮手而已。

即使親眼見識到了，她依然難以置信，世上怎麽可能存在這樣非人的力量？

她的簪子明明已經抵到了她致命的動脈上，明明只差分毫便要成功了！

腦海裏忽然回響起昔日師父的囑咐：“如若失敗，便用師父教你的心法口訣。記住，魔頭兇殘成性，一念之差便是你送命之時，斷不可心生猶豫！”

此時此刻，她還有什麽可猶豫？

“魂營身，魄鎮形。三魂聚，陰陽生……”

只要能殺了她，她為什麽要猶豫？

“魄為祭，血為引。歸無舍，五鬼侵……”

眼前一片紅影，不知是血染紅了景，還是景原本便透出血色。

只是那魔頭終於失了淡定的神色，欺身上前，擡手扼住她的下巴：“住口！你不想活了？”

連枝別臉甩開她的手，口中仍舊未停。

師父說過，一旦開始，就不能再回頭。五年的處心積慮，只為等這樣一個時機，她……早就沒有了回頭的機會。

連枝眸光空洞，嘴裏不住念念有詞。

化夫人猛的張開手，掌心已經血肉模糊。

而掌心中的金簪像個貪婪的活物，不斷吸收沁出的血珠，漸漸變得鋥亮起來。

她似乎也難以置信，又像是不舍得甩脫金簪，只看得怔怔出神，仿佛感受不到受傷流血的痛。

“連你也這樣逼我……”

天地旋轉，光影顛錯。

連枝覺得，時光好像變得模糊了。

有時候，她回到了初入寂月山莊時，戰戰兢兢日夜難眠的日子，有時又好像回到了更早，師父白衣絕塵，舞的一手好劍，卻不讓自己跟著學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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