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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十九 充耳前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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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

功臣回朝,劉徹親自到長安城雍門迎接,不曾想他最想見的二人沒見到,卻迎來兩柄寶劍,一匹名叫玄目的黑色駿馬。

衛青雙目赤紅看著他:“回朝途中,夜裏駐營遇到一支匈奴殘部偷襲。輜重被點燃,郎中令治焯大人與衛尉關大人的營帳被殃及,等臣部趕去救援時,灰燼中……只剩……兩柄劍完好……”

劉徹震驚,胸口一痛,他狐疑地望向圍繞他的眾武將,人人臉上都是沈重之色。

“朕……朕不信!屍首呢?!”

水河間上前跪下,眼中滴下淚水:“盡已燒焦……臣仔細驗過……的確是……是……”他捉袖拭淚,“大體不堪夏日時氣,臣等已將二位大人就地掩埋……”

劉徹渾身顫抖,他前一夜還在未央觀月,揣度著今日該如何面對這兩名被冠上“蓄意謀反”罪名的臣子,而今卻聽到這兩個人慘死沙場。

“小火……小火……關靖……”

劉徹悲慟得說不完一句話。

當晚,他呆坐在非常室中,回想起自幼起,到這一年前幾人相處的一幕幕,眼眶刺痛。他叫過宦官,思索如果將治焯和關靖追為侯爵,該定什麽謚號。

手邊燈火映照下,案上是兩柄劍,一枚“撫軍大將軍”章。劉徹恍神地看著這些什物,忽然目光一凝,伸手拿過赤煬。

他回頭對常侍郎道:“傳剽姚校尉入宮。”

“去病,”青年剛入殿,劉徹便劈頭問道,“你親眼見過他二人的屍首了麽?”

霍去病一頓,點頭道:“慘不忍睹。”

“是麽?”劉徹朝他遞過赤煬,“關靖的玉呢?”

霍去病渾身一僵:“玉……微臣不曾見過……”

劉徹註視著他的神情,一字一句道:“如你們所說,他二人屍身燒焦,可知並未燒化。而今你們尋到他二人的劍、章,為何不見劍上的玉?就算絲繩燒斷,那枚玉是斷斷燒不化的。”

霍去病雙肩顫抖,視線下落望著席面,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劉徹皺起眉頭,但看著這名年輕英俊,又所向披靡的臣子,他忽然不忍再追問。整件事思前想後,他走到殿前,望著天上的皎月,長嘆一聲。

“追封賜謚……呵呵……罷了,你且回吧!”

次日,他一一加封了所有戰中將勇。離奇的是,當初拒不出仕的柯袤,自請為獄吏,為張湯屬下在長安獄效命;而已出仕的郭渙,則請辭,聽聞依舊去做了游俠。不久後,“河西游俠郭公仲”仁愛義勇的美名,有幾度還傳到了他的耳朵裏。

關於治焯和關靖的事,朝中無人再提。

但劉徹卻有一種錯覺,覺得似乎那二人還在朝中,有時又感到那二人身處市井,“大街上晃蕩”,下一刻就會出現,為他稟報在野探到的人風。

時光流逝如昔。第二年六月,太後王娡崩,劉徹倍感傷悲之時,也暗松一氣。之後好事來,匈奴之軍臣單於死了,左谷蠡王伊稚斜篡位得手,昔日的胡人太子於單,親自帶著一萬多人赴長安歸漢稱臣。於單的將領中,有一名入城後就不見了,聽說就是“阿斜兒”;

第三年冬,公孫弘因為頻頻獻大計,思慮廣宏,薛澤因病免官後,劉徹拜他為丞相。公孫弘一上位,便在宮中開始推行“五經博士”令,以選拔一技之長者為官員候補,為他儲備了大量人才;

第四年,就在劉徹在外攘匈奴,內設州郡的布局忙碌中,不常想起治焯和關靖時,公孫弘舉薦了一名博士生給他。那名二十二歲的青年是宮中太史令的兒子,名叫司馬遷。

劉徹見青年眉清目秀,眼中閃爍如澗水般清靈的智慧,便問他:“聽聞你助你的父親司馬談編纂先前史籍,可有成冊?”

青年恭謹稱唯,呈上一冊,上書“撫軍將軍關都尉列傳”。劉徹展開看了看,便蹙眉道:“文采斐然,但這二人無頭無尾,不記也罷!”

第五年,一名自稱淮南王昔日侍中的男子到長安,告發淮南王禁止他入軍隨王師征戰。

此事為劉徹問罪淮南打開了一線希望,因而他親自召見了他。男子相貌絕美,叫雷被。非常室中,雷被對著天顏並不慌張,他把劉安圖謀不軌之事樁樁件件細述了一整日。劉徹命廷尉張湯以雷被最初所說的,“淮南王不允微臣入軍”為由,到淮南國細查。

那一日,非常室內憑空出現一卷尺牘,看字跡,與當初治焯的手跡一模一樣。

之後,雷被入獄。當晚深夜,牢中任獄吏五年整的柯袤作為內應,在幾名來歷不明的強手接應下,與雷被一同逃走。劉徹次日聽說此事,毫不驚訝,應那封書信的請求,令張湯對外宣稱雷被不堪酷刑死在獄中,不再追究他的事。

第六年,王師出動淮南國,搜出劉安偽造的天子玉璽金印,反罪坐實,劉安自盡。

時光如梭,當初在朝中為重臣的公孫弘、汲黯相繼病逝。張湯身為廷尉,卻常年只以他的顏色行事,最終因結仇過廣,被人設計坐罪,自盡。就在劉徹回想治焯曾對他所說,“不可重用張湯”等等言語時,李廣隨衛青出戰,迷途誤了戰機,兵敗自盡……

時過境遷,在劉徹“知天命”那一年,衛青病逝,他自龍榻上往下看,朝中早已沒有任何一張,他青壯時委以社稷重任的面孔。

只有那莫名的書信,往往在他不期然間便在非常室得到。

上書他的朝臣們不曾探知的各地秘事,隨著字跡越來越大,他明白,那二人也老了。

他忽然回想起二十多年前治焯的諫言,而今他也不在意是否有後人會議論他“心小”,即刻下詔,設“刺史”一職,助他暗中探查各地官侯治國實情。

後元二年一月,天寒夜清,月光如水。

劉徹臥在五柞宮中,就著燈火,翻看司馬遷窮其一生所寫的《史記》。

堆成小山的卷牘中,他一卷一卷翻著,忽然目光凝聚,露出淡淡一笑。三年前走在他之前的那名太史公,果然是個倔脾氣,依舊寫下了《充耳名臣列傳》。劉徹捉起筆,逐字看過,每看完一句便做個標記。看完後,他命宮人搬來燎爐,連同記錄先帝的《孝景本紀》和寫他的《今上本紀》,一並投到爐火中,直至化為灰燼。

回視案前,上面竟然又出現一尺寬的書信。

宮人已見怪不怪,雙手將書信奉到榻邊。他接過,未展開,便對著空曠的前殿道:“這麽大年歲了,還攀巖走壁,不怕摔散你一把老骨頭!出來吧,你我時日都無多了……”

話音落到纖塵不染的地面,片刻後,自他榻後走出一名身姿矯捷的青年,望他一眼,便在榻邊俯下身稽首。

劉徹略略一驚,問道:“你是誰?什麽人?”

青年坐起身望著他:“小人名叫路溫舒,是治焯、關靖二位老先生的學生。”

“老先生?”劉徹一怔,笑道,“那二人莫非開堂辦學了麽?可有後人?”

路溫舒眼中閃現睿智,不慌不忙答道:“老先生無子嗣,但他們門生逾萬,遍布九州各地。老先生說,世上無父母之孤子,凡他們遇見,便視為己出。門生之中,很多人稱二位老先生為 ‘義父’。”

劉徹暢快笑起來,笑了一陣才問:“二人今安在?”

“魯國。”

“是麽……原來離我這麽近啊……”劉徹漸漸斂去笑意,“再近,也無法再見了罷!”

路溫舒答:“不然。其實十年前,二位老先生還親赴陛下身邊,近十年才遣武技中的得意門生代替他們送信。”

劉徹聞言靜默了片刻,回望路溫舒:“這多年,朕的一舉一動,可謂都在他們監察之中。去年我無故賜死了鉤弋夫人,為天下罵,他二人如何看待?”

路溫舒微笑道:“陛下不是 ‘無故’……今夜奉與陛下的書信,是老先生們交予陛下的最後一卷。”

劉徹立即展開,上面顫抖的筆跡寫道:“上善高瞻。明如陛下,臣效死千萬世,永無憾。”

劉徹再笑起來,眼中湧起水霧,滴到帛書上。

他卷起那尺書信,揣入懷中,對路溫舒道:“既然你是他二人信賴之人,今後若君有意,到我朝中輔佐將來的天子治理天下罷!我就要……請你替我跟他二人道一句,蓬萊再會。”

路溫舒俯身稽首:“陛下千秋萬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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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丁卯,劉徹崩於五柞宮的消息傳到魯國。

沂水畔,有一戶人丁興旺的人家,戶主叫“關楓”,沒有人知道他是從何處而來。只知道他年輕時,神韻頗具塞北之風,且入山打獵箭不虛發。關楓而立之後至今,子孫滿堂。

關家與沂水畔的另一戶人家交往甚密,這家戶主無姓,雖然富裕仁愛遠近聞名,卻無論老少,都命人稱他為“小竇”。

年輕時倒不打緊,但隨著小竇年事越來越高,人們不敢再那麽稱他,便為他起了個雅號,叫“竇仁公”,漸漸地,“竇”就成了他的姓。

十年前,竇家請到了兩名老者,在宅中辦學,助貧家子弟也能識字通經。那二人精文善武,頗受竇仁公禮敬,也常常有知名儒者前來求教,他們卻只讓人稱他們“老先生”作罷,住了十年,無人知道他們叫什麽。

使者穿梭鄉野間,通報國喪,竇仁公望了望西下的日頭,從席上站起身,往後院走去。

後院依山,建了一座基座挑高的閣樓,樓上的小室名叫“三省”。

他步步艱辛登上樓,雖然年邁,也依樣在門邊畢恭畢敬跪坐下來,朝屏風後望了望,本想說一句“天子崩了”,卻不知怎麽,忽然覺得倦意難擋,便靠著木墻睡了過去。

初春風寒,竇仁公在夢中,又回到了當初那間邸宅。

他十九歲,兩位主人也是二十三四歲的模樣,眉目英俊,氣宇軒昂,神采風度攝人心魂。

治焯穿上皂衣,系上峭霜,關靖正坐在床頭,問他:“你身負重傷,要往何處?”

治焯回視關靖一眼,淡淡笑了笑:“今日非洗沐,自然是往宮中。”

關靖搖了搖頭:“你已效命一世,還不夠麽?”

“是麽?已一世了啊……”

關靖站起身,把治焯身上的劍解下,放到案上,拉起治焯的手。

“他曾譽你我二人為 ‘充耳’,現如今,皇位易主,你我也該真正充耳不聞前朝事了。”

治焯微微一笑,道:“好。”

小竇默默守坐在門邊,望著那兩張迎著朝陽金光的面孔,漸漸模糊,消逝。

“父親,您怎麽又睡在此處?”一個聲音喚醒了竇仁公,他睜開眼,他的嫡長子竇尚文正拿來一件厚實的長帔披到他身上,再到門邊朝裏二拜,喚了句“老先生”,端起食盒走進三省室中。

接著便聽到漆木盒“嘩啦”打翻的聲音,竇尚文慌慌張張沖出來,手中擎著一枚紅絲繩系著的朱雀狀白玉。

“父親!二位老先生……不……不……不見了!”

竇仁公沒有回頭,而是遠視著鋪滿新綠的山邊,兩只白鶴展翅消失在雲際。前庭學堂中,傳來幼子整齊的唱聲:“白石皓皓,素衣朱繡……既見君子,雲何其憂……”

“是麽?”竇仁公笑了笑,回望竇尚文驚詫不已的面孔,“扶我起身罷,他二人……前朝之事,你也莫再提……”

新春始,風又過九州。今人猶疑問前朝,笑罷再添一壺酒。事事終歸塵土,唯情意,萬古不休。

—終—

初稿:2015.1.26

定稿:2015.2.22

◆◇◆◇◆◇它說它是分割線,用來叨逼叨◆◇◆◇◆◇

作者首先向自開坑起,一路看到此處的各位朋友致歉。

因為本文到結束前一天還在大改,有些章節直接把原先三四章合為一章,有些則把一章拓為兩章,導致先看後看感受度差別真的很大……因此有些評論也根本不是那一章的評論,是前一章或前幾章的。

原因是,這篇文實際開坑是在2006年。別人是十年磨一劍,我這是……打了個模型就放在雨中爛……當時寫了大約四分之一,就為討生活擱下。之後斷斷續續磨,但因為時間、資料、心態等原因,磨到前三分之一時,就徹底放下了,直到2014年底,重獲自由後再撿起來。

八年時間,沒有改變故事的總線路,但經歷的確也能帶來變化。當初覺得得意的東西,重撿起卻被雷得天翻地覆。於是幾乎是全面推倒重寫。

這文一上線,就被一個好友(資深耽美狼)提意見。她說:你太註重文字了。故事好就好,背景、文字門檻那麽高,會把一大堆讀者嚇跑。

試讀山雞也問:唯?諾?橫吹?大重之衣?……你為什麽那麽摳細節?

答案是:作者是個強迫癥。

作者還是個歷史盲。小時候上歷史課,睡得都喊不醒。直到隔了那麽多年,自己來了解歷史,才發現原來過去的人事那麽精彩那麽美,可惜都被當時的課堂毀了(笑,玩笑啊,別當真)。

當然除了上面忠於背景的固執外,作者並不是不重視讀者感受的作死作者。

這篇文就文風而言,經歷過三個大版本。第一版完全按古文翻譯成現代文的口語來寫,結果讀起來又煩又累,還不像樣;第二版不小心寫成了古文,這版就更不用說了……第三版就是現在的版本,在純現代漢語和古文之間摸索平衡。甚至還有過一版,學《繁花》的方式,在文中加括號來解釋,比方說“大父(爺爺或外公)”,結果剛嘗試三章就虛脫了,這還讓人怎麽看?!^^

總而言之,如果有朋友覺得這文風是作者在裝逼……完全能理解。只不過實情是,以上~

時間是延續的,文化是延續的。但延續到現在,再反觀兩千年前,還是有了較大的區別。忍不了“太監”、“丫鬟”、“小廝”、“押送宗人府”之類,意思一樣,但更為耳熟能詳的東西出現在漢,而已。話說回來故事本身才是重點,執著於背景而讓讀者們覺得辛苦,說到底應該還是故事不那麽好吧!

如果是這樣,作者再頓首致歉。

故事到此為止,作者叨逼叨那麽多,只為表達誠意……感謝堅持看到這裏的每一位朋友,感謝我的試讀山雞(山雞有一個段子,看到第三章的“懷壁有罪啊”問:懷璧是誰?有什麽罪?作者:……),沒有山雞的鼓勵和質疑,故事不會走到如今作者還可以打及格的地步。另外頓首感謝太史公司馬遷,感謝韓兆琦教授,感謝作者用以求證細節的各搜索引擎。

但願幾年之後回望這文,仍能夠不感到羞愧。這樣也才不會愧對看完這篇文的各位~

以上,下一篇計劃寫一個現代故事,文字上不再為難大家,也不為難自己^^

末了,新年新氣象,祝願大家新年大吉,萬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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