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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十 愈沈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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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谷一役,戰了近兩個月。

治焯率三千騎軍北行五百裏,再往東進,沿路數次遇到幾隊胡人,由於士官前後都懸著刀,然而後退是死,前進不一定死,還可能立功,人人顧命奮殺,斬敵三千時,他的騎軍只折損了不到二百人。

如此一來,全軍兵士鬥志高漲。加上平時治焯也並非暴戾之人,與文吏言談、幕僚議計,皆思慮明確,進退有度,新入軍的兵士也很快歸心。

可一路都未遇到匈奴大軍,治焯如約在上谷郡外的荒漠中駐軍數日,向東打探的軍導卻先帶來了一個人。

“小火兄!”霍去病疾步入營,臉上是久別重逢的親近笑意。

治焯迎上前:“去病!你為何在此?”

兩年未見,少年竄了一大個頭,相貌長開,戎裝更顯英姿颯爽。

“胡人犯了上谷便往北逃了,舅父未等到其他三路將軍,決定一軍追敵,經過此處。但哨探說往前再行百裏便有數萬胡人大軍屯聚。我們暫駐下來,打算先看看其餘幾路我軍戰況,找各路將軍商議後重新布陣。恰好小火兄軍導見到我們,舅父遣我來請你。”

“數萬胡軍?”治焯眉頭一擰,“可是我與李將軍有約,不過馳傳失聯,不知他的下落。”

“將軍!”治焯話音未落,遣往上谷郡的哨探沖入帳中,面色蒼白道,“騎將軍公孫敖一仗損騎軍七千餘,剩餘傷病無可抗敵;李將軍自出長城,便遇上了匈奴大軍,損兵折將大半,殘部去向不明。”

二人一驚,治焯上前問道:“那李將軍人呢?”

“李將軍出戰首日便負傷生病,聽聞被胡人擄走了。”

治焯與霍去病對視一眼,當機立斷道:“興許就在你們看到的那支胡軍中,”他出營帳吩咐,“即刻拔營,二刻以後班師向東北,與衛將軍會合。”

之後近一月的征戰中,治焯與衛青、霍去病合兵,一路殺到蘢城。然而胡人行蹤一直在變,追蹤無果,而漢軍的輜重中,糧草將盡。

此時,派往胡軍中的密探回報了兩件事。一是胡人節節後退的原因:此次胡軍進犯上谷時,左谷蠡王伊稚斜趁軍臣單於和左賢王合力攻漢之際,欲借機篡位,單於本部和左賢王部大亂,無心戀戰一路北退;二是李廣的下落:李廣最初被擄,但幾日前憑一身勇武,加上胡人聽過李廣聲名,下令要活捉他,雖是俘虜卻無人敢怠慢,他伺機奪了胡人的馬和弓箭,成功逃跑了。

“事到如今,我們也不可再戰。”衛青對治焯和霍去病道,“班師回去罷!”

二月中,三人帶著胡人俘虜和部分護軍回到長安後,恰逢李廣也獨自一人策馬奔向西宮。

三人一同上前噓寒問暖,李廣只皺著眉掃了治焯一眼,敷衍兩句,便先往非常室走去。

衛青察覺異樣,霍去病倒是心無掛礙,親自帶領護軍押胡人俘虜去往長安獄。等治焯和衛青到非常室時,見李廣已請罪完畢,劉徹面無表情地對他說,此事明日朝議來定,將軍先回。

見到他和衛青,劉徹眼中卻瞬間煥發了一層喜色。

“二位將軍快上前來!”他一手拉住一人,用力握了片刻才放開,眉飛色舞道,“前日馳傳已報,衛青初戰便一路勢如破竹,為朕斬敵七百,俘虜二百,帶馬羊、物產數以萬計至關內,實乃我大漢猛將!”

衛青回不敢,劉徹喜色更濃地望著治焯:“左軍將軍,聽聞你與李廣兵分兩路,三千騎士,卻斬敵三千,俘虜二千,自身完整無損。我要贈你食邑千戶,封侯為……”

“陛下,”治焯打斷劉徹,“臣不敢領封。臣為李將軍屬將,雁門一軍,共損車騎材官近萬人,無功可說。何況,陛下說我軍 ‘完整無損’,但臣出征前,便斬李將軍麾下一曲,若再受賞,恐人心不服。”

“哎,那件事若不做,只怕你還未出師,你那三千軍內部已潰為一盤散沙。”

劉徹不以為意,衛青也一旁接口道:“征戰大事,是死一曲還是全軍覆沒,身為將軍,必須有所選擇。”

但治焯堅持推辭,最終劉徹答應只賞治焯麾下立功的人,以及戰死沙場的士卒至親。至於他本人,只能作罷。

“臣還有一事相求,”治焯深思熟慮道,“李將軍本戰被俘,加上損兵數太大,恐怕明日朝議難逃死罪。但李將軍事二世主,就請陛下允許李將軍以錢贖命。”

劉徹微笑著望他:“一心為李廣說情,你似乎忘了一個人。”

治焯一怔。

“我遣去西南夷的使臣,本月盡已回長安。但去年以來,西南之事順遂,現正通靈關道,架橋於孫水。工事緊湊,需至少一位使臣駐守巴、蜀,以防萬一。公孫弘諫我續用關靖,”他頓了頓,望著治焯的視線聞言便垂到了簟席上,接著道,“加上司馬相如也來信說,關靖為使者,才華橫溢,還有得力家臣一名,就是你昔日門客郭渙。我想,西夷事大,關靖來助我,我再放心不過。不過如此一來,你二人今年又無法相見了。”

聽到這種事,坐在一旁的衛青都忍不住望了治焯一眼。治焯頓了頓便微笑道:“國事前,陛下肯信任他,是他為臣的福分。治焯敬謝陛下。”

劉徹開懷道:“何苦強作歡顏,我看你,不如去拜訪一下公孫弘罷!他諫言總是能通曉大義,論雄辯,我也不是他的對手。”

他言下之意治焯頓時明白了,對劉徹俯首一拜退出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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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空落落的邸宅,治焯命石駒關門不見客,接著把柯袤叫到面前。

柯袤年及弱冠,卻不肯取字,說是投奔關靖和治焯二人,為棄暗投明,願效仿二人所有做派。可如此一來,他既成人,姓名只能由父母和天子直呼,治焯只好叫他“柯公子”。

“去年回來,我托柯公子替我打探之事,可有結果?”

柯袤點點頭:“唯,公孫秋蘭每逢月初便會至左內史大人府上,與公孫大人舉家一同常祭,這幾日也在左內史宅中小住。”

治焯無奈笑了笑:“……我欠她兩樣東西,是該還她的時候了。”說完便命石駒備車,到左內史府邸南門,治焯單刀直入道:“晚輩想見大人府上一個人。”

公孫弘以一種難以捉摸的神色看了看他,道:“請至中廳,她料到將軍要來。”

身為治理長安的左內史,公孫弘的邸宅相較其他重臣府邸而言非常簡陋。門廳漆薄,前後院狹小,中廳四角以石為鎮,地面簟席甚至好幾處破了洞。倒是處處堆放著書卷,這副清廉克儉的做派,令治焯不禁對他另眼相看。

靜坐中,有人腳步輕盈走了進來,治焯擡眼一看,公孫秋蘭身著喪服,身後跟著的果然是小鶯。

治焯不顧尊卑,先朝她行禮,開口道:“公孫賢人他……?”

秋蘭笑了笑,說:“唯,去年冬,大父病歿。秋蘭家道不濟,幼年喪父,不可祭祖,是以請公孫大人代為祭禮而已。”

治焯點點頭:“姑娘一向看重宗祖之事。賢人在世時身隨性至,也算無憾,姑娘莫傷懷。”

秋蘭怔了怔,莫可名狀笑道:“原來將軍還願掛記秋蘭。”

治焯不接話,從身邊拿出一只漆木盒遞了過去。秋蘭接過,打開一看,眼中露出驚訝的神色看回治焯。

治焯淡淡道:“三年前許姑娘的橫吹。治焯在雁門駐守時,偶見一叢翠竹,想起昔日承諾,便取了一段。之後再在沙場斬敵的間隙裏,為姑娘做好,鑲以珠玉,墜以絳結……”眼見秋蘭眼中閃現百味雜陳的神色,他微笑道,“看還合姑娘心意麽?”

秋蘭把木盒中的橫吹取出來。竹管通體漆成絳紅色,音孔平滑,絳結編工細致,鮮艷奪目惹她雙眼刺痛。

“將軍費心,是為秋蘭,還是為昔日一諾?”她雙眼微紅,卻又笑起來,問,“還是為了關子都的清靜,來向秋蘭說情?”

同一個問題,時隔那麽久,治焯不答,她好像就不肯放下。但現今已不能再回避,治焯看著她道:“贈姑娘彤管,是因為當初認為彤管配姝女,是一幅美景。不為情意,也不為諾言,更不為他人。單單為彼時彼刻,此物此人。”

“是麽?”秋蘭斂去眼中水光,冷笑道,“將軍雅興,什麽都不為,單為一幅 ‘景’就肯費時費力做這些事?”

“信與不信都在姑娘,”治焯望著眼前人,嘆口氣道,“世間有太多人和事,值得奮力求索,並非只有情意一樣。只要姑娘是為自身悅然,哪怕揮霍韶華,海中築沙,水裏作畫,又有何不可?全在作為者自身意願罷了,何必在意沙塔被海浪湮沒,丹青被清水稀釋,而使心血無以示人呢?”

“秋蘭能將此橫吹毀了麽?”

“治焯心意已到,姑娘毀不毀都無謂。”

秋蘭若有所思看著他,接著命小鶯拿來一柄鐵斧,當著治焯的面作勢要劈,誰知治焯動都未動。她忽然長嘆一聲,把斧丟到一邊。

“將軍找秋蘭,就是為了贈這管竹子罷!心意秋蘭已領,將軍也可以走了。”

“還有一物。”治焯拿起身邊另一個小小的漆木盒,“姑娘當初贈的信物,治焯完璧歸趙。但望姑娘今後找到更好的人再贈,不使情意空投。”

他說完便起身,朝秋蘭揖禮後就要走出中廳。秋蘭望著這個行止風度與三年前初見時,不差分毫的男子,忽然淚噙滿眶,問道:“秋蘭聽聞將軍在迎娶秋蘭之前,便與關子都結下情意……秋蘭算是晚到之人。若當初將軍先迎娶了秋蘭,才遇到關子都……還會……還會……”

治焯回望她一眼,上前把她扶坐好,才說:“情意無先來後到之分。治焯當初遇到他,也未曾想過後來能得到他的回饋。”

秋蘭頓了頓,平息片刻問:“將軍若當初沒有得到關子都的回饋呢?會恨他麽?”

治焯坦坦一笑:“如贈姑娘橫吹,我做我願做之事,至於他如何對待,都無所謂。自然也不會恨。”

“是麽……”

秋蘭像是無力正坐,微微斜倚到幾案上,不久對治焯露出一個笑意:“將軍說得對,恨猶一葉障目,我不該自苦。我……若我說,當初將軍府上的火,秋蘭有心縱,但實則後來是無意中打翻了燈盞,將軍信麽?”

治焯緩緩道:“信。”

“那……之後,秋蘭又驚又惱,無智之中向公孫季大人托付,做了之後的不德之事,將軍……”

治焯寬慰道:“不怪你,今後莫再為便可。”

秋蘭傷懷半晌,最終重新坐好,對治焯俯下身:“秋蘭當初沒有看錯人,無非有緣無分罷了。將軍走好!”

治焯微笑點頭:“姑娘保重。”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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