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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七 水天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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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焯急速擰身擋住序,那柄斷刃便從他的肩胛斜劃而上。

與此同時,“啪!”隨著一道金光閃過,樂工出人意料地將秦漢子砸向惡徒腦後,使他一個趔趄失衡撲倒,斷刀脫手飛出一丈。

治焯重新以峭霜抵住惡徒後頸:“盤算得不錯,為逃命不惜斬一名弱子。去撿起你的刀,與我換劍,我令你死得甘心。”

“何苦費力,讓這種人臟了峭霜!”近在咫尺,有人出聲接過話茬。

那嗓音令治焯一震,恍神轉過身。

前一刻若是在令人憤惱的現世,這一刻就像忽然墮入了夢中。

“主人,關靖來遲了,但並非白來。”馬背上的關靖調侃一笑,他身後跟著兩名賊曹掾吏,上前便將治焯劍下惡徒扭走。

治焯凝聚視線,耳管中聽到的聲音飄忽不定,卻又真真切切字字清晰。

一場風波平息,四周民眾也緩過氣來。只有治焯還怔在原地。

一縷液體順著手臂往下淌,流過劍尖,簌簌滴到土地上。肩胛處猶如火燎,卻未能使他分神。

“你……為何來此處?”

關靖身旁的澗谷裏,山洪奔騰聲震耳欲聾。四處都是毀滅的景象,此般境況,最大意願莫過於這個人不要出現,這樣至少表明他與眼下的危險無關。

但治焯心中還存有一絲與之相悖的妄想。天地在崩陷,連日以來,所見所聞常令人心酸遺憾。這種時候於他而言,又有什麽好事比得上哪怕只看此人一眼呢?

“我並未違反約定。”

還是老樣子,二人之間,問與答模棱兩可,卻又存在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聯。

治焯笑了笑。

“我原本還怕找不到你,誰知沿路到處有人聽說過 ‘玄目’,你做了不少好事。”關靖翻身下馬,繼續調侃道,“也不枉我行走千裏,原來你這種人,不但不斬惡人,還會抱幼子啊!”

“看到時,來不及把序交出……”

治焯忽然意識到這個問題無關緊要,他搖頭道:“你不該來。”

關靖笑了笑伸手接過依舊沈睡的序:“我來找你。”

治焯錯愕一瞬,點了點頭,新一輪笑意在心中化開。

“聽你嗓音,可是不慎染了風寒?”

“……不打緊。”

“你又受了傷。”

“皮肉創,無礙。”

二人言談細碎,但這次句句都是關靖在主動關懷他,不再提別人,也不再有過去那種明嘲暗諷摻雜其中。

關靖環顧四周盯著他們的人:“最近的營地在何處,你知道罷?”

治焯這才重回現世中,點點頭:“隨我來。”

“慢,”關靖從囊中取出一尺白疊,“按緊。”

治焯笑了笑從命,回頭對仍懷抱秦漢子的樂工道:“沿此山頂脈西行四裏,有一片營帳,你們若在尋落腳處,不妨同往。”

樂工一面稱唯,一面拂裾跪下。二人本以為他要謝恩,卻聽他自報出身世。

“小人名叫‘郭渙’,無字,潁川郡人。精通絲竹管弦,行游四方,以八音之技換取衣食。萬望二位能收留小人,以助食前茶後之興。”

“這……”關靖看了一眼治焯。

治焯明白他的顧慮。若是在太平地,才人自薦是平常小事。但他此行是微服密訪,先不提會不會因為收留對方而暴露身份,單說水傷災禍前,食飲居所都是難題,什麽人還能有其他興致?

但對於這名自請為客的男子,他有一些疑問。

“郭渙?只是樂工?”

“唯。”

治焯若有所思打量著他:“方才也多虧你及時出手。既然如此,我有一些問題要問你,請先去營地再敘。”

關靖露出不解的神情,看了一眼治焯按在新傷上已全然染紅的白疊,默然翻身上馬。

治焯扶郭渙起身:“八音可先不顧,請帶眾人跟著他。”

“唯。”

回視關靖的馬已騰躍上土坎,他一手握著韁繩,軀體中的韌勁在一舉一動中斂涵嶄露。

治焯目光追隨著他,不知為何,突然感到虛無乏力從四面八方洶湧襲來。

身上舊傷從未痊愈過,領下劉徹之命後,他又連日浸透在暴雨沖刷中,濡濕的衣物和過勞的經歷摧殘肌體,剛才又新添一創。

他一向認為,痛不過是種感覺罷了,只要不致死,無需投註任何註意。

而此刻望著那個不遠千裏,只為“找他”而來的人,一種莫名的軟弱忽然把他從裏到外完全占據。

就像得到一個允許自己放松的赦令,治焯眼前的景物泛白,旋轉,模糊,黑暗。

馬背上抱著幼子的關靖回頭,正看到治焯無聲在人群背後倒下。他左手還捂著關靖讓他“按緊”的白疊,身體卻毫無知覺倒入一叢衰草。

那煞白的臉色讓他想到一路打馬過來的路途中,水面漂過的一具具浮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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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淪之中,感覺到處都是水。到處都是風。

地面上鋪滿厚厚一層竹葉,利器般尖銳的竹枝斷口處,無聲昭示著此處不久前歷經的一場肆虐。風卷起的殘葉還在夜空中旋轉,衣衫被浸透,濕漉漉的水順著鬢角,下頷,手中緊握的劍尖滴落。

胸中堵悶依舊讓人發狂,但他已沒有力氣再揮劍了。

一個人無助到極點時,總會做出具有破壞力的舉動。無顧後果,只為宣洩不甘罷了。鼻腔裏湧出熱意,擡手按不住滴落的血紅。喉嚨裏充斥著令人作嘔的鹹、澀、腥、苦的味道。

他屈膝,跪倒到地上,手揪緊衣襟想要嘔吐,最終除了雙肩抽搐,喉嚨裏連一點表示憤恨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炳,你來說說,如此亂黨,是不是死有餘辜?”

“炳,於這類叛賊,是不是該滅其九族,斬草除根呢?”

“炳,如若在朝為官的乃殘黨餘孽,朝廷如何是好?”

“炳……”

住口!

他想到了田獵時被眾人驅入陷阱中的獵物。

自他幼時起,一切看似平常的問話原來都別有深意,連同自己敬重、珍惜、信任的人,從一開始就冷眼旁觀一頭不自知已在圈套中的獸,如何陷入更深的困境如何作繭自縛如何在外界漸漸收緊的牽制中掙紮。

“謬論!”

全都是鋪排好的。

憤怒的吼聲還在腦中回響,可什麽也無法改變。困獸的嘶吼只能說明敗局已定,掙紮徒勞。他也一樣。

劉戊,那是一個自己省世以來就知道的,被萬人恥笑斥責唾罵的罪人,以卑鄙下作的手段侮辱殘害過數難以計的忠良,還施辱過父親申培公……

“炳,他才是你的生父。”

胡言亂語!

“楚國第三代藩王戊,乃楚藩王室不肖之徒,為人輕慢暴虐,從不尊儒重士……”

謊言……

“景帝三年,劉戊與吳王濞相勾結,公然起兵叛亂朝廷,成為 ‘七國之亂’的叛賊主謀。然戊勇盛而謀不濟,兵敗將軍周亞夫,自盡,坐其宗室……”

“炳兒,你是戊之嫡長子,本不該存活在這個世上。”

全是謊言……

本以為父親會讓自己身世得以澄明,而那穆然一怔的滄桑面孔上,翕合的雙唇間竟吐出這種話。

景帝後三年,聖駕陵崩,未央宮先哭大行,後迎新帝面南稱尊。一片既悲亦喜的過渡時日裏,那件先帝曾揮揮手說不必再提的往事,輕易便從深流底浪下被翻了起來。

“父親,此皆戲言,是麽?”

“不要再叫我父親,如今你已得知你的身世,除非你想再讓元王小宗,整脈楚藩王族陷入滅門之災,否則趕緊回人主身邊去罷!”大袖一揮,拋下這句話,所有人敬為“公”的申培便背過身去,不再看炳一眼。

難以言喻那一刻。

他拔出峭霜,沖入溪流以劍斷水,再沖入竹林,劍光亂舞,使翠綠的竹葉無聲在視界中破碎盤旋。

失神中,峭霜挨近脖頸,卻被一鞭抽開。

“你妄想自盡一了百了?”劉登手持長鞭,朝他揮下,“啪!”,“八年前你就已是質臣,你可知何為質臣?!”

“叔父……”

“住口!”硬鞭再次揮下,身上濺出的血滴點點染紅深衣肩臂,劉登眼中是痛心,“所謂質臣,人主讓你死,你才能死;人主不令你死,你自盡便是忤逆!你死不要緊,難道你要讓別人也連坐、因你而死不成?!”

是了,申公已命人將此處點火焚盡,今後遠離漢中和朝堂。申公得意門生王臧、趙綰已被賜死,此刻若再為公惹嫌,當年救下他的人一定會被牽連。

必須即刻啟程奔赴那人身邊……

葦席上的人全身燙得令人吃驚,關靖伸手撬開治焯握緊的拳頭,對方一碰到他的手,便像抓住救命草般,拽得他一個趔趄倒在席邊。

既便如此,治焯虛弱的程度仍超出關靖意料。他指節烏青,掌心濕冷,低低的聲音斷斷續續傳入他的耳朵。

“什麽?”關靖靠近他,希望能得知他的準確意圖,“何處不適?”

“……”治焯失血的雙唇微微翕張,幹啞的喉嚨擠出的話含糊不清,關靖費了半晌周折才聽清楚。

“……為何……”反反覆覆一句話,“為何……父親……關將軍……”

聽懂的斷句頓時讓他楞住。

作者有話要說: 備註:

元王:此為楚元王,楚藩國的首任藩王劉交。

小宗:與大宗相對。宗法制度規定,嫡長子一系為大宗,其餘子孫為小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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