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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十二幅畫 長相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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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嵐懵了,看看左右,有些不好意思:“可惜羲嵐並非未嫁之身。天君上次可能沒聽清逸疏的介紹,我是他的妻子。”

“在下知道。在下還知道仙子與仙尊之間早無夫妻之實,太微仙尊現在只寵幸愛妾晉蝶,冷落了你八百年。”

這都傳到了青龍天去?很可能不是什麽太好的事。羲嵐覺得有些頭疼,嘆了一口氣。見羲嵐眼中有動搖,瀚何上前一步,蹙眉道:“在下確實情史荒唐。可是,這也是在下活了兩千年來,第一次如此想要娶妻。”聽到此處,羲嵐扶了扶額。甚好,年齡快只有她的一半了。看見她的反應,他更是如坐針氈:“只要北落仙子願意跟在下,在下會寫下金印諾書,保證成親後,再不跟任何女子來往,不納妾,一生只對夫人一人好,否則天打雷劈,七魂俱散。”

金印諾書是施了束縛法術的錦書,一旦親筆寫下便必須遵守承諾,否則書上的毒誓都將兌現。聽見這四個字,羲嵐有些感慨自己當年夠傻,沒想過讓逸疏寫這玩意兒,結果搗騰出了今日的局面。如今,笑笑仙這番話有了足足的誠意,卻起不了什麽作用。她愛的人是逸疏。

“對不起,我做不到。天君請回吧。”羲嵐轉過身,不再直視他。

剛走兩步,急促的腳步聲傳過來。瀚何搭住她的肩,蹙眉道:“他都那樣對你了,你卻連考都不考慮我一下麽?羲嵐,我是見慣風月的男人,比你更了解男人。逸疏已經不愛你了,以後他只會嘗更多鮮,心不會再回到你身上。你還這樣年輕,就要過著守活寡的生活,有意義麽?我……”

話未說完,一道雷光落下,劈得瀚何收了手,後退一步。冰青色的荊棘從地面刺出,擋在他與羲嵐中間,在地面延伸,把瀚何圈在中間。逸疏出現在上空,長發與袖袍在仙風飄動,眼中燃燒著寒極的怒火,聲音卻是冰冷的:“瀚何,你好大的膽子,連我妻子的主意都敢打。”

瀚何捂著受傷的手,卻不畏懼:“我說的話句句發自肺腑!足下是太微仙尊又如何,根本配不上她!放手吧,讓她嫁給真愛她的人!”

“即便放她走,也輪不到你這等貨色。”逸疏的神色可怕至極。

羲嵐道:“逸疏,他沒有對我做什麽,不要傷他。”

“你還護著他!”

逸疏快氣瘋了,閉著眼胸口大幅度起伏良久。與此同時,瀚何周圍的荊棘越圍越密,上面的刺也越來越長,幾乎刺到他臉上。但最終逸疏還是忍了下來,落下握著羲嵐的手腕,把她硬拽回了九霄殿。手腕被握得很痛,待進入她的寢殿,她狠狠甩開他,皮膚上有了明顯的五指印。她用翡翠鐲子擋住通紅的手腕,怨懟道:“今天你是哪根筋不對了?我以為你早想把我休了。”

“別再讓我發現你和別的男子有來往。你只能跟子簫。”

羲嵐驚呆了:“休掉我,我倆都不是夫妻了,你還要為我限定來往對象?”

“對。”

羲嵐笑出聲來:“我要跟誰在一起,你管得著麽?”

“只要還在仙界,你可以試試看跟別人在一起。”

這能算威脅了吧。可羲嵐知道,他說到便能做到。他們成親一千六百年,從他離開仙界,便再沒對她溫柔過,也再沒碰過她,現在居然還這樣蠻不講理。她覺得很委屈,道:“那我跟子簫一起,你是否便願意寫下休書?”

他望著她,許久,才緩緩道:“是。”

清風吹開窗扇,也擾亂了羲嵐的發絲。借撥開頭發的機會,她偷偷拭去了眼淚,微笑道:“好,那你寫罷。這樣挺好,你可以好好跟晉蝶在一起,我也終於解脫了。我去幫你磨墨。”

她到書桌旁磨好墨,左手扶住絲絹袖袍,露出胳膊,白玉蘭般的手指將毛筆立起,蘸了點墨,便把筆遞給逸疏。逸疏上前一些,忽然離她這樣近。他聞到了她烏發上白花的香氣。她頸項間蔓延的碧紋變成了罌粟,牢牢地抓撓他的意志。他接過筆,不慎碰到了她的手指,她剛想收手,整只手卻都被他的手掌包住。他用力一拽,便把她拉到懷裏。她低呼一聲:“……逸疏?”

他凝視著她的眼睛、嘴唇,目光疏冷,僵持了片刻,最終還是松開她的手。那只正欲摟住她腰際的手,也硬生生地收了回去。他轉過身,無聲嘆了一口氣:“改日再說吧。”

當天晚上,晚風無聲,冰盤如晝,玉兔平吞三千裏。晉蝶被逸疏召到靈紫殿,推門沒看見人,卻被人從背後緊緊摟住。帶著酒氣的炙熱之吻落在她的耳垂、頸項,肩膀。她受寵若驚地回頭,嘴唇又被逸疏含住,被迫深深地與他唇舌纏綿。這八百年裏,他從不曾如此熱情。這一夜他簡直像初嘗□□的少年,吻得她背脊酥麻,四肢癱軟,仿佛變成了照屋鏡裏的逸疏。他把她推倒在床後,一切更是洶湧得毫無章法。她被這突如其來的激情打動了,指甲在他的背上掐斷,淚流滿面地喚著他的名字。這也是第一次,他沒有在最後一刻離開她的身體。自始至終,他也不讓她離開自己的懷抱,從背後摟著她入睡,親吻著她的肩背。

晉蝶想,或許是因為喝醉了,也或許是因為逸疏終於願意為她打開心扉了。這是她第一次知道,一個男人原來可以把女人寵愛到這種程度。心中的不安總算消散,她蜷縮在逸疏的懷中默默流淚,只覺得自己能這樣愛著一個人,愛得如此沒有保留,此生此世,也再沒了任何遺憾。

一個月後,羲嵐與子簫相約在禪月湖游玩。

這兩年子簫府上多了個前來學畫的姑娘,二人朝夕相處,頗為投緣,好事將近的消息也傳了出來。這回他也把這姑娘帶到了禪月湖。見了羲嵐,她笑得是溫婉,眉宇間卻有一股仙界罕見的堅毅妖嬈之氣:“北落仙子,幸會。小女子花青媚。”嘴上自稱“小女子”,卻沒一丁點兒謙卑之意,反倒有一股女皇帝的腔調。

羲嵐早知道了她的身份,但還是配合子簫繼續演戲:“青寐?這不跟‘血眼琴魔’的名字一樣麽?”

青寐笑道:“是嫵媚的媚。小女子出生時花開得正好,家父題詩‘飄花散香媚青天’,便有了現在的名字。”

他們仨人去攤鋪上買果品案酒。子簫看中其中一樣,說這是青寐喜歡吃的,伸手欲拿。青寐輕輕按住他的手背道:“不必顧慮我,挑你喜歡的便好。”子簫看了看她的手,又將視線挪到了她的眼眸,若有所思地陷入了沈默。青寐卻似沒有看見他的目光,自行取了三塊子簫喜歡的仙杏酥。子簫的目光隨著她轉動,卻始終不語一言。

他倆之間開滿了無形的粉色花朵,真是十裏外都能聞到的愛情。作為一個旁觀者,羲嵐的雞皮疙瘩都快立起來了。想想自己與逸疏曾經也這樣惡心人,她覺得可以理解。只是外人或許看不出來,她卻能深刻感覺到子簫陷得有多深。子簫口口聲聲說他不會掉以輕心,可這樣下去,最後待真相揭穿,他得經歷怎樣的剜心刻骨之痛?

隨後,青寐坐在楓樹下準備點心,羲嵐與子簫去攤鋪處買了些風箏骨架。羲嵐在湖邊鋪下絹素,讓子簫在上面作畫。是時八月十五湖水平,山紅波碧混太清。萬壑千巖中,翩翩行舟無數;秋景蕭疏處,片片楓樹啼淚。眨眼間,子簫便繪出一幅《禪月湖秋意圖》,那生機勃勃的筆觸,比眼前景色還要動人上那麽幾分。羲嵐最喜歡與他搭夥兒搞書畫,還不待他擱筆,她已提筆蘸墨,即興在旁題了一首詩:

血色羅襦落葉丹,花旌影墜月湖邊。

回頭蓼色傾城處,卻是娥眉攏紙鳶。

北落仙子

二人幾乎同時停筆,相視一笑,待墨幹去,以法術把絹素粘在了風箏骨架上。羲嵐心情大好,讓子簫再畫一幅自己放風箏的畫,帶婢女拎著風箏放起來。她放風箏水平不行,半晌才把風箏勉強拉到半空,又不肯用法術輔助,心中早已叫了一萬聲救命,神態舉止還是滿滿的淡定。試了數十次,婢女總算把風箏拋了起來。羲嵐望著風箏,全神貫註地後退,不知不覺已退到了楓林邊,卻看見婢女齜牙咧嘴地看著她身後。難道退過頭了,要撞樹?正這麽想著,羲嵐真碰到了什麽上面。但那觸感明顯不是樹,而是……

她正想回頭道歉,一雙手扶住她的雙臂。那雙手戴著白手套,手指修長而筆直,衣衫也是紫白色。正巧有金桂落在袍上,清香襲人,讓她的心跳停了一拍,手也抖了一下。她握緊線軸,躲開那人的懷抱,低下頭平定氣息,擡頭笑道:“正是月湖好風物,紅楓時節又逢君。我倆可真是有緣,連在此地都能撞見,你說是不是呀,夫君?”

“夫君?”逸疏輕揚嘴角,卻無笑意,“我可消受不起如此聰明的夫人,連風箏都放得如此出神入化。”

羲嵐沿著線軸望去,風箏早已不知掉入了叢林哪個角落。她清了清嗓子,尷尬地轉動線軸,風箏卻被卡在枝丫上,如何也拽不動。逸疏伸手朝裏面指了一下,一道碧光在林中閃過,風箏緩緩升入空中。他朝自己的方向擡了擡食指和中指,風箏便順勢飛過來,落入他的手中。他看了一眼皺巴巴的風箏,眼睛細微瞇了一下,擡頭果真看見子簫在不遠處作畫。他道:“子簫兄的畫一寸千金,你便給弄成了這樣。”

羲嵐確定,自己和他非但無緣,還八字相克,而且她越來越不待見他了。她不想知道他的消息,不想聽見他的聲音,不想看見他的臉,不想與他對望,哪怕只有片刻。因為,近日連跟他日常對話,都會覺得很難過。她表現出的還是玩世不恭的模樣:“只要夫君一日不寫休書,我便一日是你的夫人,這可是真愛。”

“你根本不懂如何愛一個人。”

“甚是甚是,我是不懂如何愛一個人。”羲嵐頭腦空白地亂答了一通,然後停了停,愕然地看著逸疏,“……是麽,我不懂如何愛一個人。”

“晉蝶懷孕了,現在重病,危在旦夕。你何時有空,隨我去把休書寫了。”

晉蝶懷孕了。

芳菲易老,往事成空,從新婚到如今,轉眼已過了一千六百年。她一直以為,這是她人生幔帳中,最長最值錢的一段傷心錦。她以為自己能等回逸疏,卻忘了逸疏是個負責又鉆牛角尖的男人,他愛一個女人,便一定會保護她、讓她活下去。

終於,她幡然醒悟:逸疏變了。他不會再回來了。這一千六百年來,她等的是一段早已緣盡的姻緣。她與他的夫妻之情,早在一千六百年前,便已結束了。

她從未痛得如此徹底過,也從未如此痛快過。因為,總算不用再忍受被思念折磨的孤獨長夜。她總算可以放手了。

紅蓮之火是摧毀仙族的煉獄之火,會連七魂六魄都一起焚燒殆盡。冷月夜,羲嵐當著逸疏的面,用這把火把自己的殘骸燒了個幹幹凈凈。

消失的最後一刻,看見逸疏驚詫的眼眸,她不是沒思索過他最後那句話的意思。也不是沒想過,他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麽遺憾。可是,自她在搖光山上發芽與逸疏糾纏,已經過了三千六百四十三年。她以為時間能耗光逸疏對晉蝶的愛,沒想到最終耗光的,是她對他的熱情。

她確實心如磐石,瀟灑堅強,有酒有花即故鄉。時間久了,她或許也不想過得那麽仙兒。她或許也想像個普通女人一樣,被夫君呵護在懷中,偶爾矯情地撒嬌,哪怕只有一天也好。這麽多年,若是逸疏願意給她一丁點兒溫情,她也不會做出最後的決定。可是逸疏太專一,專一到連偽裝都不願意。遙想相逢的最初,相愛的曾經,他們之間到底錯在了何處?他們之間到底是誰先犯錯?她想不透。也不願再想了。

計較對錯,心有怨懟,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如今她能留給逸疏的,只有能夠守護他子嗣的仙元。而胸腔中那顆早已傷透的、愛了他三千六百四十三年的心,他不會稀罕的。她決定把它帶走,來世交給一個對的人,一切從頭再來。

她還是相信愛,願意再一次嘗試。但她沒有告訴逸疏,自己在仙術中動了手腳。讓逸疏認為她灰飛煙滅,永不能入輪回,是為了徹底斬斷他們之間的聯系,也是為了最後那一點點小心思——她坦坦蕩蕩地放手了,還救了他愛的女人,他或許,或許,會偶爾會懷念她吧。得不到愛,能得到懷念,也挺好。

但願在他的記憶中,她能永遠裙裾飛揚,面如桃花,永遠是最初相遇時那樣美好的模樣,哪怕是在千年後的一場醉夢中。

北落仙子羲嵐,到底是個聰明人。

九霄殿中,晉蝶得到了羲嵐的仙元,漸漸開始痊愈。晉蝶的貼身婢女推開窗戶想透透氣,看見一顆巨大的星鬥拖曳銀色長尾,從北天墜落。婢女指了指遠處高空,驚道:“二夫人快看,好大好亮的流星。”

晉蝶撐起身子坐起來,扶床咳了兩聲,擡頭望向北天。星鬥湮滅在遙遠的黑暗中,在她明鏡般的瞳仁中也留下淺淺痕跡。她捂著胸口,渾然忘了痛苦,只笑出聲道:“幸甚,真是幸甚,以後我可以安枕百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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