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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八幅畫 曲江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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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祿山是顆討人喜歡的球,不僅圓溜溜的地滾進了李隆基的心裏,還圓溜溜地滾進了朝廷中。不過兩年時間,他當上平盧節度使兼代理禦史中丞,又累遷範陽節度使。他為人是如此春風拂面,說話使人耳朵懷孕,花錢也是一丁點兒不心疼,舉國上上下下能買通的卿士,都感受到了何為心靈與財富雙重春風沈醉。他們都跟李隆基說好話,導致安祿山可是坐鎮前朝,穩壓後宮,浩浩然成掎角之勢。沒錯,下了朝他還會跟李隆基滾去後宮,甚至認了楊玉環當幹娘,催促幹娘趕緊嫁幹爹。每次入宮面聖,他總會先去看楊玉環,李隆基問他這是何故,他給的理由是他是胡人,胡人都重母輕父。眾所周知,太真道長比安祿山小十六歲。這一切怎麽聽怎麽大逆不道的事兒,都被安祿山處置得和他為人一樣春風拂面,整得李隆基心裏鮮花綻放。

清明寒食過後,有位老臣去故友張九齡的墳頭掃了墓,力圖成為天寶年間最後獨醒的諫臣,對天子道:“張九齡曾言安祿山狼子野心,進諫請斬安祿山首,陛下駁回了。今日臣鬥膽再度進諫:安祿山必效仿石世龍,反晉亂華。臣不求陛下能有太宗皇帝懷鷂之敬,但求陛下聽臣一言,居安思危,戒奢以儉,貶安祿山為布衣,永不讓其出仕。”李隆基對曾祖父懷有敬畏之心,聽了老臣的話,思來想去很久,把這話轉達安祿山,想看看安祿山的反應。安祿山笑答:“對太宗皇帝懷鷂一事,祿山也有耳聞。祿山是個蠻夷粗人,但也知道《禮》有雲:‘天地之祭,宗廟之事,父子之道,君臣之義,倫也。’聖人對祿山而言,是君又如父,君父要殺祿山,祿山毫無怨言。只是太宗與魏征,君不君,臣不臣,這藏鳥之事,怎能以此為諫呢?”安祿山與老臣說得都頗有道理,李隆基茫然了。這之後不出幾天,雷公震怒,大雨傾盆,老臣在一個夜晚被雷劈死,李隆基終於堅信,寵幸安祿山乃神授之意。

有了安祿山的好意催促,李隆基也更加堅信自己與楊玉環是天作之合。他先把韋昭訓的二女兒冊立為壽王妃,斷了壽王與楊玉環破鏡重圓的可能,然後私下籌劃,為楊玉環準備三件大禮:和田玉、海棠宮和華清池。收到前二者時,裴羲嵐正巧與楊玉環待在一起,已經有了不詳的預感。到第三道敕旨下來,聽見高公公親自朗誦“賜浴華清池”五個字,她和楊玉環都倒抽一口氣;聽見“入宿飛霜殿”五個字,她倆都差一點暈厥在地。因為,華清池和飛霜殿都是驪山行宮的一部分,華清池是天子最愛泡澡接待大臣的地方,飛霜殿是他的寢殿。這十個字翻譯一下不是“你快洗洗幹凈躺下等朕臨幸”嗎!而且時間還是當晚!事情發生得實在太快太不可思議,邢逸疏又不巧隨太子去了洛陽。裴羲嵐臨機立斷,寫了一封信讓人快馬加鞭送到洛陽,自己跟楊玉環去了驪山。

月圓之夜,晚涼幽徑,石榴花燒了漫山的火。螢飛思悄然,酒盞生紅浪,有人月下臨風,起一線清笛,此後便是行雲流水,同伴花開花落。楊玉環倚樹而立,一個晚上嘆了一百二十口氣。裴羲嵐望著她的背影,小聲道:“姐,其實你的心情我都懂。你思念壽王,但對陛下是九五之尊,又待你好到了骨子裏,要狠下心拒絕,實在有些難。要不咱們跟陛下說說,再拖延個十天半個月?他這樣喜歡你,應該不會強迫你的。”

“嵐兒,你知道的,我自小學舞,也很喜歡鳳吹之美。”楊玉環指了指天上,“你聽到了麽,這笛聲。”

裴羲嵐似懂非懂地“嗯”了一聲,在心頭琢磨幾遍,忽然一個念頭出現,猶如一道驚雷從天上劈落,直擊她天靈蓋。再仔細聽這月下聲噴霜竹之樂,時而溫婉,時而哀傷,時而如江城五月落梅花,時而如胡天八月飛白雪,不言一語,已有絕塵之致,傳遞了滿驪山的情意。裴羲嵐提起一口氣,試探道:“這笛曲……可是陛下奏的?”

楊玉環輕聲朗誦道:“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

裴羲嵐兩眼一黑,再度睜開時只覺天愁地慘,日月無光。近日,她從楊玉環那聽說了太多關於陛下的事,這令她很早便有了不好的預感。李隆基對女人的感情一直有些微妙。武則天、韋後、太平公主,是他年少時的鏡子與陰影。五王政變令他震撼,韋後之亂令他如履薄冰。繼位後,後宮的女人也沒一個不會為自己、為子嗣的地位做打算,而他早已深谙女人爭寵之術,可以輕易化解矛盾,也對她們興趣寡淡。直到遇到楊玉環,他才知道,原來女人還可以這樣與世無爭。只要和她在一起,他便覺得怡然放松,渾然忘記身在何處。他自小參與政權鬥爭太多,當他發憤圖強並實現了抱負,到了中老年迎來開元盛世,反倒向往起了淵明之樂。他通音律,愛法曲,在梨園設了坐部伎子弟三百人。傳聞只要有人彈錯,他都能跟周郎似的察之正之。這段時間,他與玉環姐姐時常在梨園中幽會。他奏樂,她跳舞,這原來都不是只是哄玉環姐姐歡喜,而是因為他倆之間真有牽絆。綜上所述,玉環姐對陛下動心了。裴羲嵐本一直盼著姐心屬壽王,或許時間一久,陛下疲了,把姐還給壽王也說不定。然而她可能還是有些天真。

漸漸地,笛聲變響變清晰,離她們越來越近,裴羲嵐機智地躲到了樹後面。當一道被月色拉長的人影蓋住了石榴花影,那笛聲便一直在幾米外處徘徊不去。裴羲嵐看不見樹影下的人是什麽表情,只看見一朵完整的石榴花從樹梢落下,楊玉環聽著聽著,也落下一滴眼淚。

最後,笛聲漸次變輕,緩緩收了尾。李隆基從繁花枝椏後走出來,把一朵石榴花別在了楊玉環的鬢發上。楊玉環垂頭,苦道:“玉奴早已知陛下情意,卻深知這段感情為世人所不容,所以一直使小性子,想讓陛下對玉奴厭而棄之,卻不知,卻不知……”

“卻不知朕可以認真至此,是麽。”

“陛下,玉奴只是一介無名女子,不介意世人目光,可陛下是千古明君,若真是因玉奴龍威受損,玉奴便是死一萬次,也……”說道最後,楊玉環已泣不成聲。

李隆基喟嘆一聲,伸手把她攬入懷中。明月本無情,卻因人有情。圓的是心合一,缺的是久長時。他們久久沈默,似是再找不到言語以闡明此時心境。一個是大唐的天子,一個是傾國的佳人,配上此夜風物,美得讓裴羲嵐都不忍心去破壞。她太糾結了,導致邢逸疏驟然出現在身邊,差點靈魂出竅。她按著胸口平定心情,做了一個“噓”的動作,悄聲道:“得了,他倆是真愛,如來佛也阻止不了。若你預言是真,大唐好日子估計也剩不了太多了。咱們還是撤了吧。”說罷往後退了兩步。

邢逸疏卻一動未動,漠然地看了一眼李隆基和楊玉環,周身有十多條碧光環繞,衣擺無風自舞。裴羲嵐被光亮吸引得回過頭來,嚇了一跳:“你這是做什麽?”沒能得到他的回答,只是看見碧光旋轉得越來越快,紛紛化成了劍的形狀。她看看月下的兩個人,又看看邢逸疏:“難道,你想殺了玉環姐姐?不行!總會有別的方法的,使不得莽性!這樣隨便亂殺人,還有沒有王法!”

“在我這裏,沒有王法,只有邢法。”說到“邢”一字,他特意停了一下。

“……”如此關鍵的時刻,一本正經地說這種話,他是認真的嗎?

她剛沖上去兩步,一把碧光劍便飛過來,化作枝條纏住她的雙腿,令她不能動彈。她張嘴想大叫,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眼睜睜看見邢逸疏周身的碧光劍整齊飛出,刺向楊玉環!

心都快從裴羲嵐的胸膛中撞出,她閉上眼不敢看下去,但久久都沒聽見人倒地的聲音,或是求助的吶喊。她睜開一只眼瞄了一下,發現楊玉環和李隆基還保持著擁抱的姿勢。他們被定格了,周身有深黛霧氣環繞,碧光劍一把把撞上去,都被攔截下來,在地上摔成粉碎的波光。接著,一道黑影瞬間閃現,擋在他們前面。

那是一個留著絳紅長發的男子,玄色華袍與蒼白面孔上均有絳紅花紋點綴,看不出具體年齡,舉止打扮均不似唐人,甚至不似凡人。他儀態端莊,手握書簡,書簡像由動物的齒骨制成:“多年不見,太微仙尊。”

邢逸疏面無表情,眼中卻有隱怒:“涵虛,我早該猜到是你在從中作梗。”

“你應該感到榮幸才是。身為魔界的無生左尹,本座向來只與高位神族交手,你還是本座第一個對付的仙。當然,也會是最後一個。”涵虛自得地笑,眼角自帶一股裴羲嵐從未見過的妖冶之色,“因為待結界打破,神仙界都會成為魔族的地盤,哈哈哈哈。”

“做夢!”邢逸疏又聚集了碧光劍,揮手令它們向涵虛飛去。

涵虛用書簡一擋,把飛劍打成了碎光。他拉下臉,冷笑道:“不自量力。今日本座沒空和你玩。寶貝,去罷!”他打了一個響指,一團煙霧在地面爆開,粗重的獸類呼吸聲響起。待煙霧散去,一只宮殿大小的兇獸出現。它羊身人面,虎齒人爪,每走一步都會地動山搖,踩碎大片石榴樹,猶如凡人踩碎枯草。它胸脯上下起伏,吐出的紅霧團繞成百丈雲層,把月亮都熏成了血色。

“饕餮……”認出了這只兇獸,邢逸疏飛速看了一眼裴羲嵐,變幻出八卦法陣與一百四十七把碧光劍,把自己與饕餮封鎖在明如星輝的八卦法陣中,蓄氣準備迎擊。

涵虛本想離去,卻沒有漏掉邢逸疏這一瞥,目光在裴羲嵐身上停滯了片刻,忽然笑道:“我就說嘛,為何太微仙尊會對神州結界如此上心,原來北落仙子尚在人世,還當真‘落’在了北極星之下。”

邢逸疏面色蒼白,呵道:“你敢動她!”

涵虛不搭話,笑意更深了,展臂掃袖,一道青光從他袖中射出,直擊裴羲嵐,速度快得裴羲嵐沒時間反應。青光在飛行中化作一條狽首蛇身的怪物,周身黯黯青蛇色,片片綠龜鱗,滿口獠牙明晃晃地咬向她,完全可以把她活脫脫吞下去。而且離她越近,這怪物喉嚨裏的嘶聲就越響亮,喉嚨裏跳動的肉刺一張一合,居然都是肉灰色的!邢逸疏這個混賬,還用仙術把她定住了。臨終前她就只想說兩句話:吾命休矣!讓我死得這般惡心,還我命來啊邢逸疏!

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一道強大的力量把她撲倒在地!那怪物也一口咬下來!她終於可以發聲,一陣如狼似虎的哀嚎過後,卻絲毫感覺不到痛。她眨了眨眼,發現邢逸疏正緊抱著自己,那怪物有八根尖長的獠牙,均如昆吾鐵冶的寶劍,深刺入他的肩膀與後背。但他沒有發出一點□□,只是皺了皺眉,並著右手食指中指指向夜空,七把碧光劍飛下來,刺入怪物的頭顱。它拔出獠牙,仰天長嘯,油青色的腦漿四處崩濺,亂跳了一陣,便倒在地上。而隨著它拔牙的動作,邢逸疏的傷口濺出鮮血,也落在裴羲嵐臉上。

裴羲嵐詫異道:“邢少師,你的傷……”

他臉色難看,身後的饕餮卻未受到制約,吐著紅霧,踏著沈重的步伐,朝他們爬來。李隆基和楊玉環也恢覆了常態,聖駕自然飽受驚擾。裴羲嵐把邢少師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翻身站起來,焦慮道:“不管了,我們先跑為妙!我背你!陛下,玉環姐姐,你們也快跑!!”

“這是上古四大兇獸之一,不能放它禍害人間。”邢逸疏推開她的胳膊,按著胸口又做出念誦咒文的姿勢,“……只有賭一把了。”

邢逸疏揮動袖袍,只聽見浩浩海聲起,驪山泉溪的水從四面八方飛來,形成盤旋在空中的沸浪。在這片沸浪中,碧藍光芒凝聚成一道人影。一個青年懸於海浪之上,穿著靛青長袍,面有水紋印記,長發溪流般覆蓋了衣袍,發梢隨著海浪聲輕微飛揚。他眼載星光,神情冷漠,遠遠眺望著饕餮,沒有絲毫進攻的姿態,但饕餮驟然停下了腳步,弓著背後退兩步,吐出的紅霧變得斷斷續續。短暫對峙後,它長嚎一聲,身形淡淡隱去,最後徹底消失不見,只留下一地殘月、大片被踏碎的石榴花枝。

四個人都松了一口氣。李隆基強作鎮定道:“這兇獸……去了何處?”

“應是回了魔界。”邢逸疏吃力地答完,便按著肩膀跪在地上。

裴羲嵐扶住他,急道:“陛下,他受傷了!”

“來人,快來人!”

李隆基帶著楊玉環去傳人,裴羲嵐跪在邢逸疏身邊,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邢少師,你還好嗎?你是仙人之軀,凡間的醫術對你能有用嗎?你有生命危險嗎?”

他頹然跪在地上,雙目昏暗,似乎意識很不清楚,只用沾滿鮮血的手摸了摸她的臉頰:“羲嵐,從今往後,我不會再束縛你。你可以愛別人,你可以跟任何男人遠走高飛。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你一定會活著。我錯了一千六百七十二年,折磨了自己一生,早已不再畏懼孤獨。可我真的……不能再親眼看你消……”話沒說完,他暈倒在她懷中。

裴羲嵐睜大眼,大顆大顆眼淚從眼眶中落下,就好似不是她自願的,而是體內有其他人逼她落下的。她撕扯衣料為邢逸疏包紮,但腦中全是混亂。那個叫涵虛的魔族管她叫“北落仙子”,邢逸疏沒有否認。邢逸疏叫的這一聲“羲嵐”,很顯然也不是“裴羲嵐”。她真的很可能是北落仙子的轉世。可是,除了幾個破碎遙遠的夢,她為何對前塵往事一無所知?她不知道北落仙子與太微仙尊之間的故事,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究竟是誰愛著誰,誰欠著誰,誰守著相思,誰又變了心,抑或是早已形同陌路。唯一真實的感覺,只有這一份喜歡著邢逸疏的心意。可這一份心意與仙界、魔界、堯之地、舜之疆、禹之封相比,實是微不可聞。

因此,這個良辰美景奈何夜,有那麽一丁點兒難過。

不過難過也就真只持續了一個晚上,畢竟裴羲嵐是個很能看得開的人。睡一覺起來她瞬間通透了:人永遠不要企圖讓別人理解自己,尤其不是一個時代的人,就更別如此指望,就像她不能理解秦武王他爹娘為何給他取個名字叫嬴蕩。乾坤日月、神魔人鬼、社稷興亡,和她又有什麽關系?作為一個胸無大志混吃混喝的小小女子,她意志是如此堅定,只要過得開心,得到一生所愛,她才不管什麽天下事。她把從外婆那裏學來的烹飪絕學發揮了一下,便裝胡餅進錦盒,去少師府探望邢逸疏。少師府閽人通報,說少師今日身體未好,不便出門見客。裴羲嵐點點頭,把錦盒交給他,讓他轉交邢逸疏,輕手輕腳地跟他進了邢逸疏的臥房。

閽人正雙手奉上錦盒,裏面童仆看見他身後左右探首的裴羲嵐,一個個都驚呆了。裴羲嵐敲敲門道:“邢少師身體可大好啦?”

邢逸疏原本側臥踏上讀書,被她這一聲喚得書都差點掉在地上。她笑盈盈地扶門鉆進去,也驚得“哇”了一聲。因為平時的太子少師總是衣冠楚楚,一絲不茍,一副位高權重難親近的模樣。但此時此刻,他衣衫輕披,膚白如雪,碧眸幾近透明,長發如雲積榻上,狐眼長眉難描摹。但他很快調整姿態端坐起來,把童仆都遣出去:“裴幕僚怎麽進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淩陰神君:“今天應讀者要求,來調查一下各位小哥哥對長得好看的女生的看法……”

胤澤:“長相不重要。”

淩陰神君:“虛偽= =。”

逸疏:“哪個男人不喜歡漂亮的妻子,但性格更重要吧。”

子簫:“我只喜歡寐寐。她好看我就喜歡好看的,她不好看我便喜歡不好看的。但我喜歡她,那她即便是八十歲老嫗,在我看來都是好看的。”

淩陰神君:“你是在講繞口令麽……兩位無上至尊的看法呢?”

紫修:“自然喜歡好看的女人,尤其是美艷的。”

昊天:“我的心思不在女人上。”

紫修:“……已經到了這種程度了麽?”

昊天:“懶得和你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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