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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三幅畫 上元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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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羲嵐牢記自己是要赴私會的,立場堅定,並不打算去西市,也不打算再去葚一次。但裴夫人給了她八十貫錢,這個使命就要做出輕微調整了。

李白曾經曰過:“五陵少年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說的便是長安西市的景象。裴羲嵐與仆從們一同抵達西市,未料西市十年如一日花天錦地,人煙輳集,滿街女子卻跟她娘一樣長著大紅燈籠白面餅兒臉,還穿著短褥,露出酥胸半截。裴羲嵐覺得自己需要壓壓驚,帶仆人們進入一家酒肆,一喝喝到紅日平西。

天漸漸暗下來,安福門外矗立著高十丈的錦繡大燈輪,每一層都環著一圈油燈。幾個人踩高點燈,另外幾個人手捧油盞在一側等候。待燈被一盞盞點亮,遠遠看去,便像棵流光溢彩的花燈樹般。裴羲嵐神清氣爽地從酒肆中出來,開始準備和她的小夥伴兒們勝利會師。

好不容易逮著個機會而出門撒歡兒,大唐娘子們除了化時世妝,自然還得滿頭鋪翠冠兒、撚金雪柳,恨不得撞見個石季倫,有馬有房,父母雙亡,然後來一場上元人約黃昏後,羅帶同心庚帖來。因此,當裴羲嵐的貴族小姐朋友們看見她,發現她在西市中瞎混了一個白日,到黃昏後衣服也沒來得及換,妝也沒有化,都差點暈倒在地。

裴羲嵐權當自己是個保鏢,跟著姐妹們的牛車,穿男裝,騎駿馬,招搖過市。當天完全暗下來,家家燈火,處處管弦,她已經瞅見不少新湊的俊郎麗人活鴛鴦,個個兒花下燈前你儂我儂,難舍難分。她知道上元節一旦月上柳梢頭,可是十分方便人約黃昏後。可不管這桂華怎麽流瓦,素娥怎麽欲下,花燈怎麽照得市如晝,也還是大晚上。她覺得,人看不清就知道約約約,想約出個天長地久來,聽上去難度就不怎麽低。所以,她把重心轉移到了飄滿街道的焦糙油香味中。這是她愛到骨子裏的零食,外酥裏嫩,金皮兒軟餡,若這餡兒是五仁幹果的,那便與好酒不相上下了。她與小娘子們把坐騎和牛車停在路旁,買了一盤焦糙,邊吃邊聊天。不一會兒,小娘子們便開始起哄,其中一人道:“鄭蕙,你看,那邊有個郎君一直瞅著你呢。”

鄭蕙她爹近些年調到了長安,因此她也搬到了長安。這些年來她爹官運亨通,她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不少青年才俊上門提親,讓她總能在周圍的小姐妹兒們中自感優越幾分。她沒想到裴羲嵐也會回到長安。小時候,她便對裴羲嵐寡言愛笑一肚子詭計的性子有幾分不喜,裴羲嵐回到國子監上課,見裴羲嵐出落得小臉兒似芙蓉兒開,鴉鬢兒似刀裁,行為舉止卻懶散不羈,她料想裴羲嵐對自己的姿色隱藏了幾分。今日見裴羲嵐跟個傻小子似的喝酒,打扮也沒什麽品味可言,她松了口氣。但仔細想想裴羲嵐是河東裴氏之後,她爹是前起居舍人裴僑卿,叔叔是紅到發紫的裴耀卿,表姐是與天子都在鬧緋聞的楊玉環,她心裏又多添了幾分忌憚。她偷偷瞥了裴羲嵐一眼,便回話道:“瞎說,他明明便是在瞅這焦糙。”

“哈哈,你何時改姓焦了?哎呀,別打,我看他器宇不凡,衣著也華貴,搞不好是個世家子弟。你可以要給他點鼓勵,也回瞄他一眼?”

“你當這世家子弟是這上元的花燈,滿大街都是麽。我娘說了,長安貴族女兒要矜持。”說到此處,鄭蕙笑道,“裴羲嵐,你看著沒什麽興致嘛。”

裴羲嵐沒聽進她們說了什麽,只摸著下巴儼然道:“我在思慮著要買甚酒助興,你們先閑情雅致著。”

另一姑娘推了推裴羲嵐的額頭:“酒酒酒,你就知道酒。我看你的好姻緣都要給酒澆滅了。”

鄭蕙的桃花真開了。後來她們重回牛車,那盯著她不放的郎君騎著馬,蹄踏暗塵,一路尾隨她們緩緩而行。她們再度從車上下來買東西,那郎君也停下馬蹄,含情脈脈地望著鄭蕙。這一邊兒的娘子們推推搡搡,都在打趣鄭蕙。鄭蕙卻高高揚起下巴,挑選她看中的琵琶,不時瞅一眼裴羲嵐,觀察動靜。大概是她的態度太傲慢,那郎君有些懼了,躊躇不敢前,只提著韁繩在原地徘徊,等到他同行的好兄弟來助威。過了一會兒,鄭蕙挑好了琵琶,正想帶姐妹們離去,卻感到不遠處有一片姹紫嫣紅飄來。裴羲嵐的餘光也留意到了靠近的艷色,跟著擡頭看去。

神龍元年正月十五夜,蘇相在洛陽詩歌比賽中奪魁,寫的便是正月十五夜: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

游伎皆秾李,行歌盡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用這首詩來描寫此刻的情景,真是再適合不過。那翩翩而來的姹紫嫣紅,不是初春的桃李,而是華如桃李的游伎。她們成群結隊,嬉笑游冶,唐姬有幾分羞澀,胡姬有幾分熱烈,目光所集,都是朝著同一處。順著她們的目光望去,裴羲嵐只見東風吹落星如雨,千樹燈花下,幾匹突厥馬迎風而來,上頭坐著數名青年。全城梅花開謝,初雪般飛揚在長安燈火中。沒有馥郁濃芳,只有小艷疏香。青年們如此清高,只能瞧見落花引領的路,卻不知落花亦沾滿衣襟。

這時,一旁的仆人嘆道:“哇,好多龜。”

裴羲嵐疑惑道:“龜?”

“是啊,這詞兒小的還是跟夫人學的。”仆人指了指腰間道,“夫人說,五品以上的卿士都會在此處佩戴龜袋,五品飾銅,四品飾銀,三品以上飾金。”

裴羲嵐點點頭道:“聽叔叔講,從前卿士們配的是魚袋。”

“沒錯,天授元年,武後登基,因她姓武,玄武又是龜形,便把魚都換成了龜。所以啊,現在長安裏流行這樣的叫法,金龜婿,指上等的乘龍快婿。”

裴羲嵐這才理解母親讓她牽龜回家的意思,無奈地扶住額頭。那倆仆人倒是越討論越起勁兒:

“說到金龜婿,我第一反應便是長安頭號金龜婿。現在滿朝官員但凡有個女兒的,都不敢在家宴請他做客,生怕他便跟晉時韓壽似的,把女兒分了香,卷了跑了。”

“是啊是啊,韓壽好歹是賈充的僚屬,不敢造次,這金龜婿可不得了了,位高權重的,據聞一只眼是深碧色,骨骼清奇,有仙人之姿,不是尋常官家能駕馭得了的啊。”

“一只眼是深碧色?那豈不是有西域血統?”

“西域也不見人兩只眼睛顏色不一樣的呀,真好奇是怎樣的。也難怪人們總說:‘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見邢少師。’”

聽到此處,裴羲嵐想起了那個桃花神仙:“兩只眼睛顏色不一樣?這人叫什麽,哪只顏色是深碧色?”

“是哪只眼睛我就記不住了。小娘子果然才回長安一年,都不知‘長安頭號金龜婿’是誰。此人姓邢,是當朝太子少師。幾年前邢少師經人舉薦來到長安,很快便博得天子青睞,步步高升,青雲直上。相傳他文采橫溢,博古通今,還天賦仙氣,有未蔔先知之神力,厲害得很呢。”

“原來這綽號是邢少師的,我當然知道他。邢少師、李左相、李右相、陳大學士,前朝四大紅人;高公公、李公公、李詩仙、賈神童,□□四大紅人嘛。”這話裴羲嵐可沒法當著爹說出來。想古有衛靈公與雍渠同車而坐,孔子見後,羞愧得離了衛國。若她爹知道,他偶像居然和刀鋸之餘、閨閣之臣放在一起,成了□□紅人,勢必又要大展才子之風了。

裴羲嵐對這邢少師受不受寵不感興趣,只是對那只碧色眼睛感興趣。但想想可能只是巧合,也便沒再往心裏去。畢竟時間久了,那個桃源神仙的往事便愈發模糊,不管在記憶的湖面上濺起多大的波濤,都會隨著時間沈落水底。久而久之,連她都不敢再那麽篤定那不是夢,而是真實的過去。

可她剛起了放棄的念頭,便察覺箜篌聲動時、燈火闌珊處,有一個青年高坐在馬背上。他膚如月光,身若修竹,頭戴白籠冠,身穿玄色對襟大袖衫,雪色圍裳流成片片行雲,組綬上的紫色彩絲長長垂下。大明宮官吏的常服袍衫穿在他身上,楞穿出了一種五城十二樓昆侖仙人的調調。他不過提韁繩直背而行,身姿卻是月畫煙描的,繪成丹青可直接掛在墻上,讓周邊的貴族青年黯然失色。但令裴羲嵐挪不開眼的原因並不是他的姿貌,而是,他的身影和八年前的桃源仙人重合了。

她上前兩步,正想要問他個究竟,發現那群青年也恰好朝她們的方向走來。

這群公子哥兒中最風流多情的一個,瞧上了裴羲嵐朋友裏最為嬌憨金貴的一個。他身穿色彩騷包的胡服,連襆頭都由金絲鑲嵌;鄭蕙抱著五弦琵琶,纖纖初月上鴉黃。把他倆放在長安放夜圖中,會變成極為奪目富貴的部分。只是,俊郎俏娘相遇,俏娘卻心懷鄙薄,恥居其列,與那些游伎一樣,不受控制將目光鎖定在了他身後。而他身後那麽多青年,只一人便奪走了街上九成娘子的視線。這人自然是裴羲嵐也在看著的人。

眺望那青年的身影,她又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而當他那下馬來,遠遠凝望著她,二人視線相交的剎那,這種感覺再度加劇,讓她有短暫的頭重腳輕。八年前那場夢裏,夢中仙尊冷漠的回眸再度浮現在腦海,與她同名的仙子用絕望口吻說的話,也在耳邊回響:“我愛一個人,愛了三千六百四十三年。”

當時她尚且年幼,不懂夢中人的愛恨愁思,現在她懂了些,悲傷地望天。這是一段虐戀。昔日橫波目,化作流淚泉。如今百年風雨後,不聽清歌也淚垂。然而與她並沒有什麽關系。她決定把這仙人的真實身份弄清楚先。趁胡服公子上來搭訕鄭蕙的機會,她大步走上去,朝似青年行了個禮:“桃大仙萬福。暌別八年,不想又在人間相見。”

八年過去,他的容貌不曾改變,右眼是黑色,左眼是深碧色,猶如月光蕩漾的山澗湖泊。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旁邊一位華簪公子已笑出聲來,對他道:“桃大仙?邢九,原來你與這位小娘子是舊識,還有個頗為別致的綽號呀。”

裴羲嵐瞅了瞅他倆,確定華簪公子是在叫桃花仙,頓時有些囫圇粥了。邢九的意思是,他姓邢,他在家中排行老九。這是怎的回事,仙人世界原來有些接地氣,也喜歡趕大唐的潮流,還有姓和排名。

青年微微一笑,朝她還了個禮,頗有國士之風:“小娘子怕是認錯人了。”

裴羲嵐每日在家中聽父親朗誦李詩仙的大作,現在聽到這青年的聲音,耳邊浮現的詩句便是“影落明湖青黛光”。這必不能認錯,連聲音都一模一樣!裴羲嵐眨了眨眼道:“大仙不記得我了?我是八年前撿到你畫筆的那個姑娘。那會兒我可能只有這麽高。”她伸手對自己腰部比了一下。

“某姓邢,名逸疏,字思北,徐州人士。並非娘子說的什麽桃大仙。”青年從善如流道,“逸疏應只忝長娘子幾歲,倘若當年我們真見過,某也不應是如今的模樣,又如何能一眼識得?”

“你都不是凡人了,自然不會跟凡人一般成長……”說到此處,裴羲嵐停了停,道,“等等,你說你的名字是逸疏?”

“正是。”

逸疏,不是夢中那個太微仙尊的本名嗎?眼前這個邢逸疏長得跟仙尊一樣,名字也相同,怎生說自己不是神仙?還是說,他其實是這個仙人托生的凡胎,早已沒了為仙時的記憶?他看上去與自己年齡相仿,若是從八年前托生,這成長速度很可能有些不正常。她正想再問兩句,其他姑娘跟著趕上來,其中一個拉扯她的衣角,恨恨道:“裴羲嵐,你可真是長蛇纏腳桿,狡猾得不得了。裝作一副露飲世外高人的模樣,結果看見邢少師,第一個湊上來搭話。敢情你不是不想邂逅情郎,而是眼光高貴得很嘛……”

她嘰嘰咕咕了半天,裴羲嵐只抓到了一個關鍵詞。她轉而望向邢逸疏,怔怔道:“足下便是邢少師?”

“正是鄙人。還未請教娘子芳名。”

他承認得如此坦蕩如此快,反倒讓她覺得自己像根棒槌。她道:“婢姓裴,名羲嵐。”

“如此良辰美景上元夜,拜識裴娘子尊顏,幸也。”

鄭蕙也湊了過來,強勢插在裴羲嵐與邢逸疏中央,以袖半掩面,露出遠山長眉,輕聲道:“邢少師貴人多忘事,都記不住了羲嵐姐姐,那邢少師可還記得蕙兒?”

“鄭公家的千金,品貌端莊,白璧無瑕,自然是過目不忘。”

“真的麽?那蕙兒也便心滿意足了。”

這下那胡服公子哥兒可不樂意了,又擋在她與邢逸疏中間,轉過頭對她笑道:“既然大家都互相認識,不如同行游街,共參宴飲?”

鄭蕙的臉拉了下來,暗窺一眼邢逸疏道:“可是大家都去?”

“是的是的。”

“邢少師是我先看上的,你可不許跟我搶。”鄭蕙咬著牙,用唇縫跟裴羲嵐說了一句,“其他的隨便你挑。”

裴羲嵐無奈地望天吐氣,扯著嘴角笑了一下,便乖乖退回娘子團中。很顯然,鄭蕙天真了點,以為把裴羲嵐擠兌走便再無勁敵,卻未料一路上趙錢李孫各路娘子都會上前與邢逸疏搭話。最後,他們的目的地是白日裴羲嵐去的酒肆。只不過酒肆早已化上了夜晚的濃妝,大門敞開,賓從雜遢,一片笙歌弦管中夾著博士們的吆喝,胡姬們身佩瓔珞,足旋羅裙,在《太平樂》中跳一曲柘枝舞。除了裴羲嵐,姑娘們都戴著面紗喬裝成歌姬。他們剛坐下來,還沒聊上幾句,便有一個胡姬扭著腰跳過來,朝邢逸疏勾了勾手指,邀他與自己共舞一曲。

此時正好風揚簾舞,邢逸疏的面容在紗下隱現。他正微微低著頭,收著右手小指與無名指,用另外三指端著一個玉制羽觴。他指長膚白,羽觴形小而淺腹,這樣垂頭品酒,便是十分氣度從容。胡姬在旁邊守候,他只是不緊不慢品了酒,與友人低聲說話。雖料到他不會去,畢竟神仙是要註意形象的,但這樣冷落人家胡姬,似乎也有些不太有合作精神。裴羲嵐本是這樣作想,卻見他放下羽觴,跟胡姬走到了酒肆外,隨著鼓點節奏大方起舞。他舞動袖袍,亦仙亦狂,意氣風發,充滿雄性力量,與胡姬的婀娜多姿一剛一柔,引來旁人的擊節喝彩。後來又有許多人加入他們,兩個人跳舞硬變成了一群人踏歌。

看到此處,裴羲嵐有點方。只見邢逸疏嘴角還有一抹笑意,看上去似乎很是享受,這番舉止,跟普通大唐貴族郎君並無不同……難道,仙界也有跳舞的習俗?她覺得腦子都被胡樂搗成了漿糊。而那胡姬雲發豐艷,紫羅輕衫,鼻梁高高的,眼睛亮得釀制胡飲的黑葡萄般,目光熾熱如火,始終不離邢逸疏,把一旁的鄭蕙氣得連甜點都吃不下去。胡服郎君邀請她跳舞,她只甩開袖子扭到一邊:“你可知道我是什麽身份?怎能在此間做有失體統的事!”

她剛發完脾氣,便看見胡姬一邊對邢逸疏丟火辣辣的眼色,一邊對著空中做出系繩索的動作。她不懂這動作是什麽意思,但能從周圍起舞的人都跟著起哄、邢逸疏臉上露出淺淺笑意判斷出,這肯定是個出格的動作。

裴羲嵐在洛陽也是酒肆常客,卻只在酒肆中見過一次這樣的動作。這是長安平原坊流傳出來的習俗,意為把寶馬韁繩系在門前樹上,說直白點,便是邀請客人過夜。這是所有才子騷客泡酒肆覺得最有面子的待遇,看來邢少師今天很忙,可以改日再會了。她端著酒杯和酒壺去了後院華庭,想自個兒喝好酒便早些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

子簫:“總覺得逸疏在人間,形象要比在仙界高冷那麽一丁點兒。可是我錯覺?”

逸疏:“對,是你錯覺。”

子簫:“必然不是錯覺,待我再想想是為何故……”

逸疏:“錯覺錯覺,聊點別的可好。”

羲嵐:“因為逸疏在仙界一開始可是被人暴打過的傲嬌low仙。”

子簫:“啊,羲嵐機智。”

逸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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