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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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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秦玦不知道去了哪兒, 從那天起,穆君桐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休息了兩日,她感覺自己的身體恢覆了力氣。

她明白, 自己這是回光返照了。

穆君桐裹上厚厚的衣裳, 出了院門。

那日她說想要清凈,秦玦當真撤走了所有人,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先前獨居的日子。

他不在身邊,正好方便穆君桐辦事。

殷恒確實沒騙她,他們沒屠城,也約束了兵將, 所以城中如今看著蕭條, 卻沒有混亂。底層百姓就是如此堅韌,剛剛經歷了劫難,不過短短四日,他們又重新振作,開始了日常生活。穆君桐聽到了孩童的打鬧笑聲,但很快就被大人制止了, 他們絲毫不明白大人的苦痛。

災難來了, 就躲避;躲不了, 就受著;房子燒毀,就再建……無論如何,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

穆君桐繞過熟悉的街道, 走到喪事街。

因為兵亂的緣故,城中棺材已售空,走遍整條街, 唯有一個最貴重的棺材留著。

穆君桐毫不猶豫地買下了, 也算是奢侈了一把。

見慣了生離死別, 棺材鋪的店家對於買棺材的人沒什麽同情的神色,只是冷漠地問:“給您送到哪兒?”

穆君桐想了想,報了小院的地址。她感覺身體越來越有精力了,回光返照之意強烈,應當要不了幾日就會離開,但不確定具體時間,只能等著,所以還是把棺材送回小院比較好。

她嘆了口氣,之前盤算著讓秦玦幫忙,現在二人已經決裂,她還存著震懾秦玦的心思,不能讓秦玦知道她馬上就會離開,所以想來想去,只能找到刁玉幫忙。

游家是一塊兒肥肉,在此次混亂中遭了大難,刁玉提前察覺了危險,跑回了刁家,躲在地窖裏沒出來,算是逃過一劫。

劫後重生,見到穆君桐她很是激動。兩人寒暄一番,穆君桐便道:“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幫忙。”

刁玉的命是她救回來的,別說幫忙,就是為她舍命也不會猶豫。

只是穆君桐這個“忙”,實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我……時日無多,差不多就剩兩三日了,所以我希望你能替我置辦後事。棺材我已經買好了,你只需要遣些人將我擡到城外,隨便找個孤山埋了就是。千萬不要麻煩,不要停靈,越簡單越好。”

刁玉怔怔地看著她,穆君桐本以為她會拒絕,畢竟這事實在是晦氣,或者會問一大堆問題,問得她啞口無言,沒想到刁玉只是沈默地看著她,過了很久很久,她點了點頭,垂下頭輕聲道了聲:“好。”

大事被解決了,穆君桐重重松了口氣,對刁玉多次道謝,並想著將死後自己剩下的錢幣和值錢的物件都留給她。只是現在開口刁玉肯定不會受,穆君桐便回家寫了長長一封信。

寫完信,棺材也送到了,穆君桐讓人放在她床下,這是圖吉利的做法,也沒人奇怪。

一切置辦好後,就只需要等著時間節點的到來。

穆君桐百無聊賴,今日走了很遠,身子有些疲憊,靠著床榻轉眼間便昏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醒來時,面前有人影晃動,苦澀的藥香撲鼻。

她嗆咳了一下,人影靠近,將她扶起來:“感覺怎麽樣?”

溫熱的瓷碗湊到唇邊,穆君桐才發現這人正在給自己餵藥。

她徹底清醒,眨眨眼,看清眼前的人。

秦玦對她笑了笑:“剛才詠城的邑巫來了,說你只是經絡不暢,開了些藥。”

穆君桐別開頭:“我不喝藥,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她實在不信任巫醫的醫術,別喝出毛病了。

秦玦不懂伺候人,聞言便將藥碗放下,遞來一個紙包,一拆開,甜香味絲絲縷縷。

他學著別人照顧病者的模樣,刻板地念著:“吃了糕點,就不苦了。”

穆君桐詫異地轉過頭來看他,不明白他又在演什麽把戲,學得一幅正常人模樣,卻只有皮肉沒有靈魂,如提線木偶般詭異。

她警惕地往後躲閃了一下,緊緊皺著眉頭看他,眼神陌生又防備。

秦玦渾然沒有被下冷臉的感覺,只認為自己學的這個人不受人喜歡,下次換個人模仿就好了。他放下糕點,開口道:“曲國善醫者不多,今夜我就要動身去臨國,到了那裏再為你尋覓良醫。”

穆君桐一楞:“去臨國?”

秦玦瞬間明白她在想什麽,無所謂地笑了一下:“我是去交涉的,不是去殺人的。”

戰火一旦被點燃,便是分秒必爭,一刻千金。穆君桐其實還很疑惑秦玦為什麽會抽時間來她面前晃悠。

她越是警惕防備,秦玦越是輕松,因為這樣表明她所言非虛,定會堅決地束縛著自己。

腹內傷口還未愈合,血肉隱隱鈍痛著,冰冷地儀器似在跳動,時刻提醒他穆君桐在鎮壓審判著他。

冰冷的儀器代表著明確強烈的恨與防備,也代表著她不會輕易離開,棄自己於不顧。

秦玦尋到了無數個跡象,每一個跡象都在教唆他安心。無論從事實層面還是從心理層面講,他都不認為穆君桐會面臨死亡。

畢竟,他連死亡都不懂,更不會有感知離別的嗅覺。

他高傲、固執,新生出血肉脊骨的他,蠢鈍無知。

所以,他也會因為這份妄自尊大而自食惡果。

聽到他的話,穆君桐猶豫了一下,組織了一段狠話,希望能換得他的收斂:“我不管你要做什麽,記住我說的話,只要你再犯,我就會動手。有我在的一天,我就絕不會放任你屠城。”

這種話驗證著他的判定,秦玦是愛聽的。

他眨眨眼,對穆君桐露出一個平靜溫和的笑,像此生無盡,他會乖順被馴服般:“我明白的。”

此刻的他離真相只有一步之遙。

穆君桐準備好的棺材就放在床下。

但他終究是錯過了,麻木地認為一切都會變好。他固執地認為她本事通天,又不甘放任他,怎麽都不會病重的。

時辰差不多了,他最後打量一番穆君桐,見她面色紅潤,說話有力,不似之前的模樣,心中的不安終是被一點點抹去:“我很快就會帶著良醫回來。”

穆君桐面皮僵硬,心中想著,再快也趕不上。但她只想把秦玦支得遠遠的,以免影響自己回家的進程。

所以她騙他說:“好,我等著。你去臨城的時候要時刻警記,你的命還捏在我手裏。”

秦玦笑了,眉眼柔和,他以為穆君桐不會說謊,卻沒想到自己聽到她的最後一句話竟是謊言。

……

想著穆君桐的話,刁玉一整夜沒睡好,翌日一早就帶著米粥來到穆君桐的院子。

她想通了,即使不想在穆君桐面前表現出悲傷的模樣,但怎麽也要陪著穆君桐走過生命最後一程。

刁玉擠出一個笑,推開院門。

現在還早,院子裏靜悄悄的,想必穆君桐還沒起。

她拎著食盒走到她房門口,不僅是院門,穆君桐連房門都沒關。想著她的身手和大咧咧的性子,刁玉有些無奈,臉上的笑容多了份真切,嘆了口氣,輕輕推開房門。

她見到了床上躺著的穆君桐,確實睡得很熟。

刁玉小心翼翼推開房門,慢慢走進去,將食盒放在桌上。

雖說病人要多休養,但不能一直睡著,還是要起來吃點飯墊墊,再按時喝藥。她這麽想著,忽然見到桌上擺著一封信,信上寫著四個龍鳳飛舞的大字“刁玉親啟”。

刁玉看了眼穆君桐,見她還睡著,忍不住好奇,拿起了桌上的信。

她的字缺胳膊短腿的,不太好認,但刁玉差不多能明白她的意思。

讀了幾行,她的面色變得難看。

穆君桐這是要把她所有的東西都留給自己?!

大到整個院子,小到零散錢幣,連衣物都說送給她做麻布用——當然前提是她不嫌晦氣。

刁玉氣得手發抖,哪兒有這樣的道理,穆君桐幫了她這麽多,自己怎麽能……在她去世後,仍然守著她的恩惠呢?

她一氣,手臂不小心打到食盒,連忙去接,卻將木桌撞了一下,發出巨大的響聲。

刁玉一顆心高高提起,連忙去看穆君桐,見她還睡著,正想松口氣,卻在電光火石間,意識到了不對的地方。

仿佛天空忽然降落一道驚雷,將她劈得神魂俱散。

她艱難地開口,輕聲喚了聲穆君桐的名字。

無人應答。

刁玉不知道自己怎麽走過去的,她視野裏一片模糊,什麽也看不清了,大抵是跌跌撞撞爬過去的罷。

她伸手,摸到了穆君桐的皮膚,冰冷一片。

刁玉跪在地上,發出淒厲的哀哭。

……

金烏初升,遠處的千山萬壑鍍上紅光,天際線上罩著一層幻夢般的薄霧,似要驅散所有的勁峭寒意,讓世間萬物在靜謐中蘇醒,強行降下生機。

秦玦擡頭看向天穹,自己所在的這邊,天空仍然暗沈沈的,灰雲蒼莽,似永遠不會被晨光穿透。

身旁有人嘆道:“看樣子是要下雪了。”

“下雪?下雪該多冷。”

“還是得加快腳程,盡快進城。”

細碎的談話聲飄入耳朵,秦玦忽然感覺心口一緊,巨大的不安向他用來,這是他生平頭一回有這麽強烈的感知,竟讓凍得冰冷的雙手忍不住戰栗。

他陡然勒馬,調轉馬頭,朝軍隊末尾奔去。

大宗祝這次是談判的籌碼之一,被綴在了長隊末尾。她在木籠裏昏昏欲睡,忽然聽到疾馳的馬蹄聲靠近。

她驚醒,朝木籠外看去。

黑馬發出嘶鳴,秦玦在她面前停下。

大宗祝一楞,隨即嗤笑一聲:“怎麽?這是打算放了我?”

秦玦沒工夫跟她唇槍舌戰,只是緊緊皺著眉,面色透出幾分慘白。

“你……”他問,“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大宗祝不解,以為秦玦又在發瘋,縮回頭,正想嘲笑他幾句時,忽然瞪大眼。

她擡頭看向灰沈沈的天,再將視線落到秦玦身上,慢慢穿透,本就灰白的雙瞳愈發淺淡。

獵獵風聲中,她忽然爆發出強烈的大笑,聲音尖銳:“原來是這個意思,我就說,我們都逃不過的。”她搖搖頭,用刺耳的音調嘲諷著秦玦,“秦玦,你真可憐,在這世上剩下的能夠推心置腹的,怕是只有我這個即將被你殺死的人。”

秦玦攥緊手:“你在說什麽?”

“看你這麽可憐,我便告訴你罷。”她嗆咳幾聲,忽然吐出幾口黑血,渾身痙攣變形,一只手指長的黝黑蠱蟲從她眼裏慢慢鉆出來。

她滿臉是血,卻渾不在意,將蠱蟲用手掌捧著,顫抖地穿過木籠遞給秦玦,像一個慈祥至極的長輩:“秦玦,送給你。”她快意至極,笑得猙獰瘋癲,“你的厄難已降臨。”

秦玦盯著她手裏的蠱蟲,忽然間如墜冰窟。

一個強烈的念頭鉆入腦海。

剎那間,血液被凍結。冷冽的寒風刮開皮肉,鉆入鼻腔,讓他渾身如撕裂般,割成碎片。

大宗祝聲音縹緲:“萬蠱之王,解百病,維生機。”她輕柔地道,“也能保逝者□□不腐,狀若安眠。你不是一直想要嗎,我送給你。”

然後我會看著你在無間劫難中,與不腐不朽的屍首日夜相守,自食其果。

秦玦看著包裹著血肉的蠱蟲,行屍走肉般接過,策馬飛馳。

四周如此安靜,唯有獵獵風聲。

遠處的太陽從雲層裏鉆出來,好一副山河大好的光景。可日光明明照不到這麽遠的地方,卻好似從天穹兜頭灑下,像一盆滾燙的熱油,燙得他皮開肉綻。

秦玦擡手摸了摸自己一切都好的皮肉,才發現原來是錯覺。

他什麽也聽不到了,什麽也感覺不到了,只是不停地策馬狂奔。

馬匹倒下,便換一匹。

長長的道路,似永遠看不到盡頭。

沈壓的烏雲爆發,暴風雪席卷而下,天傾地塌,世間變得空寂混沌。雪風翻騰、呼嘯,織起濃稠的網,不讓人穿越。

秦玦記不清趕了多長的時間,也記不清跑了多長的路,到最後,甚至都記不清自己為什麽要這樣狂奔了。

天地寂靜,他找不到她存在的痕跡。

直到有人道:“……好似今早有送葬的,一路灑紙錢去了城外……”

他只聽到這一句,調轉馬頭,沖出城門。

巍巍孤山,皚皚白雪。

荒涼死寂,寸草不生,策馬而上,時刻都會踩到空雪而翻滾墜落。

他渾然不覺,只是緊緊拽著韁繩,掌心早已血肉模糊。

大雪紛飛,天地冷清,紙錢剛一拋出,便被雪風卷走,消失殆盡。寒意徹骨,夾著冰雪吸進肺腑,壓得人渾身僵硬,難以呼吸。

刁玉跪在墳前,雙手凍得發紅,無法動彈。

淚水化作碎冰,垂在睫毛上,結成一片白霜。

她跪在孤墳前,安靜地送她最後一程。

穆君桐在信中說,她喜歡清凈,不要給她立碑,簡單埋了就是了。

可是刁玉有私心,怕自己想她了卻連墳冢都找不到,還是違背了穆君桐的遺願,偷偷地給她做了一個木碑。很小,不高,上面一個字也沒有,這樣穆君桐大抵不會怪罪自己。

寒風呼嘯,吹得她視野模糊。

忽然,一陣尖銳的馬鳴聲混雜在風雪聲中傳入她的耳裏。

幾個呼吸間就逼近,刁玉詫異回頭,就見蒼茫風雪中,有一個渾身覆雪的人策馬本來。

頭上、臉上、身上,全是雪,只能看清大概人形。

他從馬上狼狽地翻下來,還沒走幾步,就幾欲跌倒,像喪家之犬般,跌跌蹌蹌地跑了過來。

刁玉渾身緊繃,警惕地看向這個人。

等他臉上的雪抖落消融後,她才認出了這個人。

……好像見過,是穆君桐的親人?

這個人好像跑了很遠很遠的路,很累很累,剛剛走到墳頭邊,就已支撐不住猛地跪了下來。

他用力地撐著身體,刁玉低頭一看,發現他手裏溢出來的血瞬間將雪地染紅一片。

他聲音嘶啞:“為什麽……為什麽……”

刁玉看向無字木碑,以為他問的是這個,便解釋道:“她寫了封信給我,信中交代我不要立碑,可我覺得不立碑的話……死了,就沒痕跡了。”

可是,現在又有什麽痕跡呢?

一座孤墳,一塊木碑,連碑上都不知提什麽字。他才意識到自己一點兒也不了解她,她就這麽輕輕巧巧地來,又輕輕巧巧地走,像一場抓不住的夢,隨風消散,只是經過紅塵,不曾停留。

為什麽?明明一切都在好轉,他很快就能掌權,為她尋遍世上良醫;明明他已經查到了很多隱居世外門派的線索,說不定就要找到她背後師門;明明她告訴自己,她不會離開的,她要捏著他的命脈,她要嚴守著他。

現在他才發現,自己想錯了。

哪有什麽師門,她從天而降,自然也會魂歸天地。她從來不屬於這裏。

秦玦沈默太久,刁玉心有不安,猶豫著,將那封信掏出來:“真的是她信裏吩咐的——”

話沒說完,他就猛地擡頭看向那封長長的信。

他的目光陰淒,萬千苦楚如毒蟲瞬間爬上她的指尖,讓她忍不住害怕地縮回。

卻聽他忽然笑了,笑聲粗啞,駭異如幽咽。

“她給你留了這麽長的信,卻只留給我一句謊話。”

刁玉只覺得他渾身籠罩著沈郁的死氣,可怖至極,但他一身雪霜,臉頰被風雪割裂,血痕凜冽,瞧著又有些淒涼。

她口中一片苦澀,艱難地道:“節哀。”

秦玦低著頭,不說話。

他有什麽好節哀的?

正如他以往所言,人死了,就死了,免了受苦。

一人的痕跡在這世間被抹去,無足輕重,山河無恙,日月星河仍流轉不休。

春來冬去,萬物依舊。

可是他眼見著霜雪霏霏,眨眼間就快要將木碑掩蓋,他忽然陷入了無法控制的恍惚,茫然失措。

為什麽?憑什麽?

他不甘心,他恨!

他也不信,不信她真的就這麽輕飄飄地逝去了。

大雪抹去所有的痕跡,也抹去了她,從此以後,誰還能證明她曾經與他相伴過?

他如瘋魔了般,忽然拔掉木碑,推開皚皚白雪,勢要將這墳冢挖開。

刁玉大驚,顧不得害怕,連忙上前攔住他:“你做什麽!你憑什麽!”

他一言不發,似惡犬,似禿鷲,只顧著挖開這座孤墳。

不知疼痛,無論她怎麽撕扯捶打,他都毫無反應。

刁玉無法阻攔,只能尖聲唾罵:“你這是想讓她死後也不得安寧嗎!”

他停住動作,像是終於聽懂了人話,眨眨眼,荒謬地笑了:“不得安寧?”

他忽然憶起了她的話:“我是個沒有感情,不知善惡,麻木又畸形的怪物。我憑什麽,要給她安寧?”

他不接受。

他不信,他篤定地認為,她一定是設計脫身了,這墳冢裏一定是空墳。

所以他又開始雙手掘墳,掏出帶血的土,擲走沈重的碎石,不顧刁玉的阻攔,挖到雙手血肉模糊,無論如何也要將新蓋的墳冢挖開。

他喃喃道:“她沒死,她不可能死……”他甚至還在笑,露出絢爛明媚的笑,安慰般地對刁玉輕聲說,“她肯定沒死,你別哭,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刁玉怔怔,忽然停住了動作,不再攔他了。

風雪漫天,他麻木地挖開泥土,不知疼痛。

直到露出了木棺。

他看著木棺,突然生出倒山傾海的懼意,如置身幽暗荒原,孤身行走,慢慢長路,永生永夜走到不到盡頭。

他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雙手,脫掉外裳,包住,才敢碰觸木棺。

她一直很愛幹凈,不能弄臟了。

“哢”地一聲,木棺被打開。

他看到了穆君桐。

她安詳地躺在裏面,像是睡著了一般。

他見過太多屍首,早就麻木,可此時卻被她渾身縈繞的死氣吞噬血肉,讓他產生無比清晰的疼痛。

她穿著一身素衣,膚色蒼白,與雪色無異,神情柔和。雪花從縫隙鉆入,落到她面上,似在親吻她。

她渾然無知,任由霜雪頑皮。

秦玦的視線落到她的發髻上。

素白一片,唯有發髻點綴著刺眼的金紅。

那是他送她的發簪。

刁玉見他一動不動地跪在棺材前,眼見雪花就要喧囂著湧進去了,只好開口阻攔。

剛剛起唇,卻見他猛地合棺,垂著頭,悶悶地笑了。

……不對,不是笑,是嗆咳,她直覺不對,正要上前,就見秦玦撐在雪地上,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一口接著一口,在蒼茫的雪地中,開出刺眼的花。

白茫茫的一片大地,終於有了顏色,但很快就會被抹去。

大雪將抹去一切的痕跡,來年新春,綠染大地,又是一副生機勃勃的新模樣。

可是再璀璨美麗的春日,也不是去年的春日了。

秦玦茫然地擦掉嘴邊的血,他生來就什麽也無法感知,所以不懼、不怕、不喜、不悲。

親母曾在祭祀臺哭嚎咒罵,罵自己仁慈的神明為何賜予眾生愁苦,年年歲歲,不得解脫。

秦玦不解,愁苦為何物?

如今,他終被點化,成為蕓蕓眾生中的一員。

生如苦役,不得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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