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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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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茜給岳子行打電話,問他到沈陽找沒找著倪約。岳子行說沒找著,反問她有沒有倪約黑龍江老家的電話。趙茜說沒有。岳子行告訴她倪約可能受了刺激,精神出了點兒問題,被她爸接回黑龍江了。趙茜當即就在電話裏哭了,問他會不會去黑龍江看倪約,去的話她想跟著去。岳子行說,那麽遠,能說去就去嗎?

岳子行非常惦記倪約,很想給她寫封信或打個電話,可倪婉出國了,搞不到那邊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只有幹著急。岳子行一度想求助焦三喜,最後卻打消了念頭。他憎惡這個人幹兒,哪怕和他說一句話都會覺得惡心。另外他已盤算好,如果倪約病得不輕,他將暗中對姓焦的采取報覆措施。現在出面聯系,豈不是事先暴露了目標?

估摸著倪婉已經從漢城回來時,岳子行每隔一個小時就給她打一次手機,打到第二天下午果然通了。倪婉很禮貌地向岳子行問好,然後對他在廣電大廈為焦三喜解圍表示感謝。岳子行見倪婉態度友好,就乘機請她吃飯,結果被婉言謝絕了。岳子行說,我請你吃飯沒別的意思,主要是想和你談談倪約。倪婉說,請不要在我面前提她。岳子行說,她可能病了,回了黑龍江,我很想知道她那邊的地址和電話。

倪婉沈默片刻問,你怎麽知道她病了?又怎麽知道她回黑龍江了?

岳子行說,我專門去沈陽找她,可她已經走了。怎麽,這麽大的事兒你竟然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你想,她家的人能放過我嗎?

這和你沒關系。你也是受害者。

可人家不這麽想啊......你找好筆和紙,我現在就告訴你地址和電話。

見面說不行嗎?我們也算老朋友了,一起吃頓飯不過分吧。

我們不算朋友,一起吃飯雖不過分,但沒必要。對不起,我說話很直,有點兒傷人。

豈止是傷人,殺人都夠了。不過你咋說都行,我能挺住。今晚六點,我在國際酒店對面的天天漁港散座等你。不管你來不來,我都會等。

Jesus Christ!(老天!)我不會去,等不等是你的事兒。

你不來我不走。你看著辦吧。

打完這個電話,岳子行如釋重負。認識倪婉這麽久,他有話要對她說,可很難有機會說,即便說了也等於白說。她就象一只高飛的天鵝,那麽俊美華貴,又那麽可望難及。他天天在地面遙望,偶爾也奢想有朝一日能和她一起飛翔。他告戒自己,如果她今晚不來,他就永遠不再找她。混到這把年紀,他還知道什麽叫“求之不得,抓緊後撤”。

岳子行下班後在辦公室靠了一個小時,然後離開宏譽大廈步行至天天漁港。他這幾天一直在梳理感情上的亂麻,還和譚璐鬧了別扭,心情陰沈得能擠出水來,身體懶散乏力,象太空失重。今晚和倪婉的約會,象性情所至的神來之筆,又象蓄謀已久的追逐計劃。這個天鵝般高遠的女人,是岳子行妄圖擺脫感情重負時的一道閃電,冥冥中照亮了他的突圍之路。

岳子行坐在天天漁港的一個角落,隨意翻看著維多利亞·貝克漢姆的英文原版自傳《學會飛翔》。那是程輝的書,被他借來對付可能出現的漫長等待和無聊。好在他既喜歡辣妹又喜歡貝克漢姆,尚能從中讀出些許樂趣。半個小時後,服務小姐問他要不要點菜,他說他等的人還沒來,需要再等半個小時。之後他不好意思再幹等下去,就點了兩道涼菜一瓶啤酒,一邊喝酒一邊看書。又過去了一個小時,倪婉還是沒來,他在失望中對她產生了新的怨氣和愛慕。他心裏亂亂的無法閱讀,索性加點了一道熱菜和兩瓶啤酒,開始專心致志地喝酒,天馬行空地癡想。三瓶啤酒下肚,他有些暈乎,腸胃很充實,大腦卻幾近空白。他想著倪婉,還想著馮箏、譚璐、特特和他自己。期間劉大昆來過電話,問他在哪兒鬼混。他說他在和一個人約會,喝酒聊天。劉大昆問那人是誰,他說那人就是我自己。劉大昆說你喝高了。他說沒高。劉大昆說明晚你來我家,有事和你商量。他說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岳子行又要了第四瓶啤酒,喝幹以後已有醉意。他是七八瓶的量,可今晚的酒勁兒上得太早。他左臂伏在餐桌上,腦袋枕在左臂上,側臉呆看著《學會飛翔》封面上美麗的高貴辣妹。他羨慕她和小貝功成名就的愛情,呼風喚雨的愛情,自由自在的愛情,豐衣足食的愛情。他也想和他們一樣在天堂裏飛翔。

岳子行伏在桌子上睡著了。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盤腿坐在一塊雪白的餐桌布上飛越千山萬水,然後又夢見自己躺在一間無人的空房裏,身上靜靜地覆蓋著那塊白色桌布......手機響了,把他從光怪陸離的睡夢中喚回現實。燈光很刺眼,人聲也已不似先前嘈雜。他半閉著眼睛接電話,沒想到竟是倪婉。她說,十點了,你準備在天天漁港過夜嗎?他象大熱天一頭紮進大海一樣,連發梢都清醒了,起身原地旋轉三百六十度搜索倪婉。倪婉說,你買單出來吧,我在外面。

岳子行離開飯店,見門口停著一輛藍色賽歐,右前門的車窗玻璃正自動落下,倪婉坐在駕駛位上沖他招手。岳子行奔到車邊,俯身貼著窗口說,沒見過你這麽赴約的。倪婉說,也沒見過你這麽約人的,上來吧,送你回家。岳子行坐到副駕駛位上說,你現在來算什麽?還不如不來。倪婉一邊發動車子一邊說,我剛加完班,路過這兒時順便往裏看了看,覺得那個趴在餐桌上睡覺的人象你,一打電話果然就是。我不是來赴約,我只是不忍心看你那樣睡下去。岳子行說,不知你來,不然就喝個爛醉,等著你背我。倪婉說,你真喝醉了我還不管呢,農夫和蛇的寓言故事還沒忘呢。

車子繞過中山廣場時,倪婉問岳子行家在哪裏。岳子行說在解放廣場。倪婉說正好順路,先送你回家。岳子行說五四廣場附近有家上島咖啡,去坐會兒吧。倪婉說我不想去,你別費那個腦筋了。

路上,岳子行很想說說倪約,可又怕倪婉不高興,就忍著不提。倪婉似乎知道岳子行在想什麽,取出一張紙片遞給他說,你要的東西都在上面。岳子行接過謝了。倪婉問,你和倪約到底什麽關系?岳子行說,我是她的保戶,她幫了我的大忙,可以說有恩於我。倪婉說,她得了抑郁癥,問題不算太大,你和她聯系一下,然後把情況告訴我。岳子行說,我知道你一直都在關心她。

倪婉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不再言語,駕車如飛。岳子行心想這車太過袖珍,女司機開車又猛,萬一出事能不能幸存都是個問題。好在夜間車少,眨眼間就平安駛至解放廣場。倪婉把車停在十五路車終點站,示意岳子行下車。岳子行舍不得走,看著倪婉欲言又止。車外的各色燈光灑進車窗,使倪婉朦朧中更顯嫵媚動人。岳子行驀地有了生死離別的錯覺,仿佛他一下車,就永遠不會再見到這個女人。

倪婉見岳子行目光有異,緊張地問他怎麽了。哪知話音剛落,岳子行就猛地摟住她親吻。倪婉躲閃不及,臉蛋被他親了幾下,嘴唇也未能幸免。她尖叫幾聲,正待掙紮,岳子行已經離開了她,連聲說I am sorry(對不起).倪婉羞憤地朝岳子行的臉上揮了一拳,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岳子行若無其事地下了車,站在路邊面無表情地往車裏看。倪婉狠狠地瞪著他說,這又是一個農夫和蛇的故事。說完一踩油門飛馳而去,紅色尾燈在迷蒙的夜裏象一雙幽怨的眼睛。

岳子行呆立街頭,自言自語道,難道我真的是一條凍僵的蛇?

岳子行連日來忙於個人俗事,不知不覺把公司正事涼在了一邊,惹得斯文森龍顏不悅。通過明察暗訪,岳子行把糖衣炮口對準了外經局的王處長,想從他那裏騙個大印出來。可王處長不是開會就是出差,難見人影,沒法施展手段。斯文森口氣強硬地對岳子行說,皮特,這是關乎公司存亡的大事,從今天開始你必須全力以赴。

岳子行被斯文森訓了一頓,立刻上緊發條東跑西顛。可他一介白丁,到衙門辦事談何容易,愁悶之際只好給劉大昆打電話訴苦,看他有沒有放倒人民公仆的好點子。劉大昆說,這事兒你得問朱旗,他花花公子一個,啥不會呀。

朱旗在電話裏說,這事兒難度太大,不好整。

岳子行說,操,好整的話還問你啊。

朱旗說,你們老板純是個二逼,比還珠格格還天真。人家是政府要害部門,國家規定在桌上擺著,再鐵的關系也沒法松口。話說回來,那些家夥現在奸得很,怕得很,一般花招很難引其上鉤。

岳子行說,我已經盯上他們一個管事兒的處長,就等下毒了。

朱旗說,你得先摸一摸他的家庭情況和個人喜好,然後再對癥下藥,他擺多大譜,你上多大炸藥包。不過別落個肉包子打狗。

岳子行說,知道國家幹部裏為什麽有那麽多腐敗分子嗎?就是因為你這樣的催腐專家太多了,他們想不腐敗也難啊。

朱旗說,靠,你掌權了更壞,用不著拉攏腐蝕,自動就爛掉了。

兩人又窮聊了一會兒。朱旗說他要換車了,準備踹掉富康迎娶紅旗世紀星。岳子行說,你的廠子不是不景氣嗎,咋還那麽燒包呢。朱旗說,來錢的路有的是,就看你走不走了。老岳,想辦法出來自己幹吧,都快三十五了,再給洋人賣命就廢了。岳子行說,跟瑞典人再混些日子,以後有機會再說。他還想讓朱旗把富康處理給他,可猶猶豫豫沒有開口。

經過盯梢和蹲坑,岳子行終於見到了外經局主管外企經營的王處長。他是個美國“海歸”博士,剛被提拔,沒什麽官架子。他說,路爾公司的事情我們討論過很多次,國家規定在那兒擺著,很難辦啊。岳子行早知道他會這麽說,就把工商局已核發營業執照的事實說了。王處長說,你要是把工商局搬出來,我們就讓他們重新核發執照。

岳子行不敢就這個問題糾纏下去,心想反正今天是來接頭,具體工作要到幕後去做,就把話題轉移了到了王處長的留學經歷上。他已經探明王處長的來歷,這上面有文章可做。王處長果然很專心地講起了他的北美故事,講述過程中遭到了岳子行最為兇猛的讚美。岳子行問王處長在美國哪個學校讀書,王處長說轉過很多次學,最後拿學位的是紐約州立大學。岳子行假裝眼前一亮說,這麽巧,我弟弟現在就在紐約州立大學讀書。王處長說,是嘛,那真巧,我在水牛城,不知道他是哪個分校。岳子行說他在石溪。兩人以點帶面談得甚是投機。岳子行覺得王處長是個好人,可自己為達目的胡編亂泡,實在有些齷齪。

岳子行回公司時路過中山廣場,覺得累了就坐在草坪石沿上休息,卻不知不覺坐了很久,好多與中山廣場有關的記憶海豚似地一群群浮出腦海。剛來大連時,他為圖便宜常來中山廣場的露天發攤兒理發,有一次正理至半道,工商的來抓,理發師拔腿就跑。岳子行頭上頂著半邊頭發,脖子裏系著灰油油的塑料布,抄起屁股底下的小馬紮就向理發師追去。兩人找了個旮旯墻角,氣喘噓噓地把頭上的活幹完了。岳子行說,不管我的頭,也要管管小馬紮吧。理發師說,要是抓住了,一百個小馬紮也罰沒了。還有,現在的人民文化俱樂部原來曾開過一家瑪克威夜總會,一度叱咤歡場風雲。每當夜幕降臨,墻根兒下的各色濃妝女子就會一個個被人領走。遠遠地圍著很多看客,瞧似漫不經心,其實都在暗自過癮。岳劉朱三人沒少來過,無奈褲襠是滿的錢包卻是空的。還有,岳子行認識譚璐前,下班後不想回宿舍,又沒別的地方可去,就帶著書來中山廣場看,周六還能碰上英語角,哇啦哇啦跟著卷一氣舌頭。還有,他和譚璐談戀愛的時候,倆人晚上總來中山廣場玩,踢毽兒、溜旱冰或跳舞,完後就到上海路街口等公汽送譚璐回家。還有,馮箏第一次來大連時,岳子行領她到中山廣場溜達,買瓜子時掏丟了十塊錢,害得他倆心疼半天。還有......還有那麽多的記憶,現在翻出來似在昨日,又恍若隔世。

岳子行越想越傷感。來這座城市十年了,他仍是整日奔波,一事無成。夢想遠去了,青春不再了,無可奈何地甘於平庸,就連曾經相依為命的愛情也正在緩緩死去。而十年以前,誰能預言這一切,誰又肯相信這一切。此時此刻,岳子行覺得圓圓的中山廣場就象一口巨大的井,而自己就是井底一只可憐的青蛙,如何掙紮都跳不出城市的逼迫和喧囂。

岳子行忽然好想給馮箏和譚璐打電話。孤獨和悲涼襲來的時候,傾訴就成了救命的稻草。他好想和她們說話,說出心裏的感受。他和這兩個女人,從素不相識到蹉跎至今,歡樂總是短暫的,而憂傷卻無時不在。也許,這就是愛情的真諦。為追求和維持一夜的美夢,卻要付出一生。然而,岳子行還是從心底裏感激她們,也從心底裏懺悔。他欠她們太多,沒辦法償還,也償還不起。

岳子行急切地撥通了譚璐的手機。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麽先給譚璐打電話。也許,他對她愛得多,欠得也多。

譚璐在電話裏說,今天怎麽想起來給我打電話了?

岳子行說,我每天都想打,可又怕聽到你的聲音。我知道你生氣了,那天我說了些什麽,為什麽要那麽說,連我自己都搞不清。

譚璐那端悄無聲息。

岳子行說,璐璐......我......我想說句話。這話我不該說,說了會不得好死,會下地獄。

譚璐聲如蚊蠅。你說吧,你不會下地獄的。

岳子行說,如果......你真的不想和他要孩子,那就......算了吧。和一個不愛的人生育會很痛苦,會後患無窮。

這事兒不用你操心了......。譚璐說完,又發出一連串奇怪的聲音。岳子行仔細聽辨才知是壓抑的哭泣。

好好的怎麽哭了,讓同事看見不好。

我在家。

怎麽沒上班?

病了。

怎麽了?嚴重嗎?我現在就去看你。

小病,你別來......他在家。岳子行的心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粗暴地揪撓著。他咬牙關掉手機,閉著眼睛將頭垂在雙膝上。他不能再說了,再說也會流淚的。他本想找譚璐說話,只為減輕她的痛苦,安慰自己的孤獨。可沒想到,她更痛苦,他更孤獨。他終於發覺,這是個無處傾訴也無法傾訴的世界。

譚璐感冒了。那天晚上她扔下岳子行離開桂林路小屋後,打車徑直去了星海廣場。她家就在附近的“星海人家”住宅區,可她根本不想回家。她在海邊呆坐了兩個小時,初秋清冷的海風吹得她渾身冰涼,海浪的飛沫打濕了她的鞋襪,她竟然沒有察覺。她的思緒被巨大的憂傷沖散,孤零零地在夜海深處逡巡。愛情受涼的同時,她也受涼了。

譚璐的感冒並不重,只是她的心病太重,使她看起來萎靡而虛弱。多年以來,她眼看著自己和岳子行的愛情象一杯茶水越沖越淡,雖覺淒涼但並不緊張,因為她固執地以為,激情褪去後的愛情才是真正的愛情。浸泡著茶根的白開水雖然平淡,卻溶含著她所有的情感和夢想,足以維系她的生命。然而,岳子行遲遲不肯和馮箏離婚使譚璐瀕臨絕望。在林麗晨的點撥和開導下,譚璐慢慢想開了。她不再強迫岳子行履行當初的晉秦之諾,只是默默陪他繼續跋涉在漫漫情路上,至於能走多遠,她已經不去想了,也不去問了。她不想讓自己的愛變成岳子行的負擔,那樣不僅會使愛情之花加速雕謝,而且也會破壞兩人曾經共有的美好回憶。這次何鐵犁提出要孩子,她雖然已經打定主意不予理會,但還是想聽聽岳子行的意見。她想聽他說“不要和他生孩子,一定要等著我”。從前兩人歡聚的時候,總會說起“我給你生個女兒吧”和“你再給我生個兒子吧”之類的瘋話,雖是在過嘴癮,感覺卻無比幸福。可這回岳子行竟然幫何鐵犁說話,讓她大失所望。他就象社會上那些染指別人老婆卻又怕人家離婚的男人,只貪圖私情快感,卻不願承擔責任,更不想被糾纏和拖累。這樣的結果,怎能不使譚璐傷心欲絕呢。

岳子行給譚璐打電話的時候,她剛和何鐵犁吵完架。何鐵犁昨晚在外面應酬時喝得酩酊大醉,被一個副處兩個正科擡回了家,一覺睡到日上三竿。何鐵犁起床後沒找到吃的,就到譚璐的臥室開玩笑說,這家讓你當得真鬧心,小心我撤了你。譚璐氣道,撤了我更好,願找誰當家就找誰當家。譚璐生病的這兩天,何鐵犁基本沒怎麽照顧她,晚上還出去爛喝,令她十分生氣。何鐵犁說,火刺棱的,啥意思?譚璐說,沒啥意思,誰敢跟你何大處長火呀。何鐵犁升遷以後脾氣漸長,沒少挨譚璐刺兒。

何鐵犁不再搭理譚璐,去廚房煮了四個荷包蛋。他本來要給譚璐端兩個,可越琢磨她的話越窩火,就賭氣全吃了。何鐵犁吃完雞蛋,忽然想起生孩子的事兒,就又蹩進譚璐的臥室問,考慮好了沒有,啥時候讓我當爹啊?

還沒考慮呢。

沒考慮就別考慮了,明年是羊年,都說要孩子不好。如果咱倆不想生個小羊羔,這一來一去等於又耽誤了兩年。

譚璐臉朝裏躺著沒有答話。

和你說話呢,趕緊表個態。

譚璐轉過臉說,那就等到後年再看吧。

再看,再看我就成小老頭了。這樣吧,既然你不願要孩子,那咱倆就學學報紙上登的奇聞軼事,來個借腹生子算了。想我何某好歹算個美男,大小是個人物,找個肚子不會太困難吧。

別惡心我了好不好?你要真動了歪點子,那咱倆幹脆離了,你再找個年輕漂亮的給你生孩子多好。

我在開玩笑,你別太認真。

不管你開沒開玩笑,我都是認真的。你找個好肚子,我馬上讓位。

何鐵犁仔細打量著譚璐說,譚璐啊,你沒發燒吧,我怎麽越聽越不對勁兒呢,真懷疑你是動機不純。

你什麽意思?

你不願生孩子,是因為早就想和我離婚吧。

你昨晚的酒勁兒該過了吧,過了怎麽還胡說八道?

你還沒說完呢,這話我在心裏憋了挺長時間了,你聽了別急眼,就當我酒勁兒沒過,就當我胡說八道吧......你們酒店有個辭職去上海的財務總監吧。

你別聽別人亂嚼舌頭。

何鐵犁嘿嘿冷笑幾聲道,譚璐,你可別拿我當彪子,別人是不是嚼舌頭我自有分辨,你心裏有沒有鬼我可就說不清了。

譚璐霍地坐直身子,驚得目瞪口呆。何鐵犁一直對她寵愛有加,即便是發火,也是小打小鬧,從來不說半句過頭的話。可這會兒,他就象卸了妝的戲子,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不知道,一個男人的愛情是有限度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善良也是有限度的,一旦突破極限,那他就會變成另一個男人,不但陌生,還會傷人。

你說話呀,嚇傻了還是氣瘋了?

譚璐終於回過神,冷靜地說,你怎麽說我都行,但別往周闖身上潑臟水。

何鐵犁怪笑道,他扣沒扣我綠帽子還不好講呢,說他兩句你就受不了?譚璐抓起枕頭砸到何鐵犁的身上,氣憤地叫道,你這個混蛋,等酒醒了再進來和我說話。

何鐵犁一揮手,將飛襲而來的枕頭擊落在地,盛氣淩人地說,我是不會再進來的,你先清醒清醒,然後到我房間來談,看在夫妻情面上,我也許會給你個認錯和懺悔的機會。

何鐵犁說完就出去了。房門被他重重地帶上,發出一聲巨響,震得譚璐一哆嗦,門後貼著的一張臺灣藝人寇世勳的明星畫也被震掉了,無聲地飄落下來。那張畫跟了譚璐很多年,不為別的,只為畫中的男人酷似岳子行。

譚璐怔望了一會兒蜷縮在地上的畫,緩緩下床走過去,蹲下來凝視著畫中之人。由於角度和光線的緣故,他的臉已然扭曲,猙獰可怖。譚璐揀起畫,奮力將它揉成一團,喘息了一會兒,又把畫慢慢展開,攤在地上用雙手一下下地撫平。她成功地將淚水阻止在身體的某個地方,不讓它從她的眼睛裏湧出。她是海邊長大的孩子,似乎有足夠寬廣的心懷和足夠堅強的性格,用來緩解和控制自己的悲傷。

就在這個時候,岳子行撥響了她的手機,仿佛畫中人看見了她的痛苦,特地讓他打來電話安慰。她不想接,卻身不由己地接了。聽著他熟悉的聲音,所有的記憶全部覆活,所有的愛恨齊襲心頭。她感覺兩股熱流猶如野馬奔騰,沖破體內所有關卡奪眶而出。她咬住手指,把哭聲禁錮在口腔內。她不想讓岳子行知道自己在哭泣。可是哽咽聲太不爭氣,拼命擠出來昭示主人的委屈。

岳子行掐斷電話後,譚璐擦幹眼淚,虛脫地躺在床上。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遠在上海的周闖,一個被丈夫和情人不懷好意地掛在嘴邊的男人,一個足可信賴的男性知己。她此刻好想靠在他的肩頭痛痛快快大哭一場,然後向他訴說痛楚追問迷惑。她遲疑良久才撥打他的手機,可按完最後一個數字卻又飛快地放下電話。她忽然覺得在這個炎涼人世,沒有誰能理解她的痛楚,也沒有誰能解答她的迷惑。

譚璐頭腦空空地躺著,直到沈沈睡去。她就象一個在山中被土匪洗劫一空的農婦,找不到回家的路,最後筋疲力盡地昏到在山野。

倪約家在黑龍江呼蘭縣城,長途區號卻是0451,和哈爾濱的一樣。岳子行以為倪婉寫錯了,可找來地圖一看才知道,呼蘭縣是哈爾濱的郊縣,中間只隔著一條松花江,於是心中暗喜,尋思以後若是去看她,路上不會費什麽周折。

岳子行下班後去劉大昆家,等車的時候用手機往呼蘭打電話。他這兩天已經打了好多次,可總是沒人接。他打電話找倪婉核實號碼是否有誤,但倪婉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搞得他很狼狽。這回總算有人接電話,一問才知是倪約的母親。岳子行既緊張又興奮地找倪約通話。倪母說倪約住院了。岳子行心頭一緊,忙問她病情如何。倪母警惕地問岳子行是誰。岳子行說我姓岳,是倪約大連的朋友。

倪母一聽大連二字,就問岳子行是否認識倪婉和焦三喜。岳子行說認識。倪母立刻吊著嗓門說,我姑娘就是讓這倆人給整病的。倪約失蹤了她都不知道,要不是他老叔催她,她連尋人啟事都不帶登的。她這種人太不講究,自己愛人不要她了,反怨我們倪約咋咋的。前天我在電話裏說她幾句,她還摔我的電話。這位先生你給評評理,天底下有這樣的親戚嗎?

岳子行寬慰了倪母幾句,讓她詳細說說倪約的病情。倪母泣道,倪約從外地回來後,整天沒話,天一亮就搭車去江邊呆坐,晚上回來也不好好睡覺,盡畫些莫名其妙的圖畫,畫完了撕碎,撕完再畫。先生你知道嗎,姑娘現在天天要死要活的,時時刻刻得有人看著,嚇得我眼都不敢眨一下。大夫說她是什麽抑郁癥,你說這不完了嗎,姑娘萬一真瘋了那可咋辦哪。

聽著倪母的嘮叨,岳子行心情十分沈重。那個與他有過一夜迷情的女孩,那個他滿懷溫情地找了這麽久的女孩,竟然落到了如此淒慘境地。她太年輕了,太天真了,太脆弱了,無論如何都經受不起這樣的人生遭遇。她正為自己的年輕、天真和脆弱付出代價。只是代價太巨大,太慘痛,太沒有價值。

岳子行把自己的手機號給了倪母,表示願意幫助倪約,她和她的心理醫生可以隨時和他通話。和倪母說完再見,岳子行乘公汽去劉大昆家。路上他很難受,仿佛心裏長了草,背上生了刺。倪約帶給他的那份浪漫和溫馨已被這個長途電話破壞殆盡,讓他覺得自己陷入的既是一次愛戀,又是一場是非。

劉大昆見到岳子行劈臉就說,你現在真牛逼,十二道金牌也搬不動你。他約岳子行到府上說事兒,等了三天才把這家夥等來。岳子行邊吃西瓜邊問劉大昆,是不是叫我操辦你和蘇舞柳的婚事啊,沒問題,就提兩個條件,第一讓我當伴郎,第二伴娘一定要年輕漂亮。劉大昆說,看你那張老臉吧,讓你在門口放掛鞭就不錯了。

劉大昆找岳子行來,主要是商議如何阻止藍青結婚。前妻要出嫁的噩耗使劉大昆心似火燎,寢食難安。他打電話找藍青談,藍青說沒什麽好談的,之後就拒接電話。他不死心,想讓岳子行幫他想想辦法,即便喚不回她的愛情,最次也要將她阻擊在洞房之外,然後再從長計議。

岳子行譏諷他不但若智,而且腦癱。劉大昆說,哎呀行了,就算我白癡,那是我樂意。岳子行說,我真的很煩藍青,可又不能不給你支招,但醜話可說在前頭,一切後果由你自己承擔。劉大昆說,那是自然,你快說咋辦吧。

岳子行說,你買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擺在她公司門口,然後長跪不起,不達目的誓不收兵。這招肯定管用,只是要破費了,玫瑰花錢按批發價大約不下兩三千元,另外還要破費你這張小臉兒。

劉大昆說,我操,這我可幹不出來。再說藍青愛面子,這麽到她公司一鬧,她肯定會惱羞成怒,反而會把事情搞砸。

岳子行說,那我就沒招了,你還是按土辦法來吧,打電話糾纏,上家裏糾纏,一直纏到那小子不敢娶她。

劉大昆揣摩了一會兒說,我也這麽想過,給她來軟的,給那小子來硬的。可她不接我的電話,我不知道她住哪兒,也不知道那小子什麽來路。

岳子行說,那就盯她的梢,只要找到她的住所,就能找到她的相好。劉大昆大喜。岳子行說,咱倆今晚就行動。你馬上寫封血書交給我,我騙她出來。劉大昆懵懂地問,血書?什麽血書?怎麽寫?

岳子行吃吃笑道,白紙黑字地寫,說你如何如何愛她,沒她你如何如何活不下去,她要是結婚你就如何如何去死等等,寫完摁個紅指印兒就行了。這信不讓她取消婚約,也叫她推遲婚期。

劉大昆言聽計從,當即去書房寫信。岳子行立刻給藍青打手機,問她最近三見沒見到過劉大昆。藍青說沒有,狐疑地問怎麽了。岳子行說,大昆三天前說你不接他的電話,讓我轉交給你一封信,然後就失蹤了,家裏和單位哪都找不到。

藍青嚇壞了,忙問大昆留了一封什麽信。岳子行說信是封死的,不知什麽內容。接著,兩人約好晚上九點在瑞士酒店停車場見面,轉交疑為劉大昆絕筆的信件。見面時間是岳子行定的。他故意定的晚些,這樣藍青接頭後肯定會直接回家,不會再到別的地方去,便於跟蹤。

岳子行打完電話,到書房看劉大昆寫信,見他剛開了個頭,眼圈還有些泛紅,就趕緊退到客廳等待。半小時後,劉大昆寫完信,用藍青留下的口紅按了幾個紅指印,封好後交給岳子行。

岳子行見劉大昆情緒低迷,顯然是寫信時動了真情,就拉他出去喝酒。兩人進了附近一家小飯店,一直喝到八點半,幸虧有意克制,否則都要醉了。從小飯店出來,兩人打車到了瑞士酒店停車場。劉大昆躲在車裏不露頭,岳子行下車等藍青。

藍青準時到了,身上穿得挺時髦,面目卻很憔悴。岳子行和藍青簡單嘮了幾句後把劉大昆的信交給她。藍青接過信,道了聲謝就匆忙離去。岳子行回到車裏,見劉大昆神色淒惻,就晃了晃他的肩膀讓他振作點兒。

藍青沿解放路往南獨行。岳劉二人的出租車開得很慢,遠遠地跟在她身後。他倆看見藍青走到一盞路燈下拆開信,看完撕成碎片丟進路邊的垃圾桶裏,然後用紙巾擦眼睛。岳子行聽見劉大昆輕嘆一聲,卻不忍心去看他。

藍青在路邊站了一會兒,似在看著車流發呆,然後上了一輛出租車向南馳去。岳劉二人的出租車迅速跟了上去,一直跟到桃源街的一個小區門口。藍青下車後走進小區一棟樓內,絲毫沒有察覺有人跟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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