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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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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愛國是個行動力十足的人,次日天一亮就壓著閨女和女婿去縣裏買火車票,還刻意買了最近一趟車,明日下午三點鐘的車次。

姜春花摸了摸紙質車票,兀的胸口一陣酸脹,她沒好意思在女婿跟前落淚,轉身就跑到廚房假裝忙活。一離開人,那眼淚就跟下雨似的嘩嘩落了下來,瞬間就把淺棕色木制鍋蓋染成了深棕色。

早曉得這樣,還不如把閨女嫁村裏得了。如今遠嫁,好壞全憑男方良心,她這個當媽的怎能安心。

老頭子也是狠心,就不能晚兩天再攆女兒走?晚兩天,她也能再給閨女補補身子。

王愛國心裏怎麽可能好受,但是他是大男人,總不能跟女人似的哭泣抹眼淚吧。為了緩和心情,他挑了水桶就去田裏忙活。剛出門就覺得鼻尖泛酸,他忙幾個深呼吸,而後裝作沒事人的樣子大跨步往地裏走。

王安樂心裏也難受,一到家就鉆到屋子裏面不肯出來。她趴在竹床上,兩只腳懸空掛在床外,腦袋埋進交臥的手臂裏,肩膀微微抖動,偶爾洩出幾絲啜泣聲。

周文蹲在床頭的位置,一邊順著她的背,一邊親聲哄著,左一句寶貝,右一句乖乖,只聽得路過的劉小萍面色通紅,心肝亂竄。

哎呦呦,都結婚三年了,小妹夫咋還這麽肉麻。

胡亂想著,心裏卻又著實羨慕。

活了二十幾年,再沒見過如小妹夫這般疼媳婦的男人。比她家安強寵三歲閨女還要寵。

“姑姑,姑爹,玉玉要吃糖。”剛緩過神來,劉小萍就見小閨女已然邁著小短腿跨過了小姑子家的門檻,她慌裏慌張地跑過去抱走女兒,生怕打擾了屋內兩人。

卻原來周文與王安樂每次出門都會給家裏孩子帶零嘴,昌玉雖小但也養成了習慣。

屋內

王安樂聽著小侄女的聲音,頓時沒好意思再哭,她擡起頭,長長的睫毛上掛了幾滴淚珠,猶如出水芙蓉般嬌艷,杏腮桃頰連著挺翹的鼻尖皆泛著粉嫩的水光,只聽她軟糯委屈道:“好熱,我想洗臉。”

“好嬌嬌,我這就去給你打水。”說罷還親了親王安樂沾了淚珠的臉頰,接著出門正巧碰著大嫂子抱著小侄女王昌玉。

王昌玉見了周文比見了親爸還要高興,張著臂膀就要他抱。周文從兜裏掏了把糖,哄道:“小姑爹還有事,玉玉自個兒吃著玩啊。”

劉小萍正因聽了人家的私密話心裏不自在呢,此時見小妹夫又掏了一把子糖出來,忙開口道謝。

家裏親眷,就小妹夫頂頂大方。

她家兩個孩子可沾了不少光,旁的不論,麥乳精都喝過兩大罐子。

“小妹不打緊吧?”

“嫂子放心,有我在肯定沒事。”

這話說的自信,倒讓劉小萍不知道如何回答了。這一屋子裏都是小妹親人,偏小妹夫還總愛爭寵,非要占據小妹心裏第一位。

“得了,曉得你們感情好,我就不打擾你們了。”劉小萍好笑地抱著閨女去了菜園。

瞧小夫妻倆的黏糊勁,怕是比麥芽糖還甜哩。

周文打了井水又拿了蒲扇,不一會兒就回了屋子。

王安樂洗了把臉渾身舒服不少,又想到剛才差點被三歲小侄女看到自己在哭,不免羞紅了臉,恰如那成熟了的蜜桃,又看傻了周文。

“爸爸太狠心了,怎麽買這般近的車次?就算攆我走,也不該這麽迫不及待呀。再者說了你爸媽寄來的信又沒催你又沒責怪我,很沒必要明日就走。哼,我爸定是看膩了我,不稀罕我了。”

是的,滬市來的那封信並未催人,寫的都是誇讚安樂和感謝王家的話。周家人不知內情,還以為兒子能考上大學是因為王家的幫忙。這不,收到兒子考中的電報後,周家人為表感謝,刻意寫了信過來。

只是周家人大度知禮,王愛國也不能得寸進尺。女婿下鄉七年了,當爸媽的哪能不想念?他再舍不得女兒,也不能阻攔女婿一家團聚。更何況仔細想想,其實王家已經占了不少好處。若不是周文,以他閨女的成績,可不一定能考上大學。

自家人知自家事,周文是如何待安樂的,又是怎樣孝敬老人愛護小輩的,但凡長眼睛的都能看見。

不是他王愛國自吹,整個向陽公社就找不到比他女婿還要好的人。

女婿是個好的,那他王愛國就不能太差。

再者說了,醜媳婦終歸要見公婆,早一天晚一天都一樣。

因此種種,王愛國強忍著不舍給閨女買了最近的火車班次。

晌午,嫁在鄰村的王安然也帶著男人和孩子回來了。

說來,王愛國與姜春花生了五個孩子,養活三個。

其中大兒子王安強娶妻劉小萍,有王昌鵬和王昌玉兩個孩子。

大女兒王安然嫁給了鄰村林亦全,有個兒子林大龍,與王昌玉同歲。

最小的閨女就是王安樂,嫁給了知青周文。小兩口都考到了滬市,明日一早就得去縣裏趕火車。

因要出遠門,家裏親人就都趕過來聚一聚。不時,村裏人曉得王安樂和周文明日就要離開坎子村,也抽空過來說兩句話。

人一多,倒沖散了王安樂離別的傷感。

她也實在沒工夫傷感,這會兒她正被堂姐堂嫂等人圍著教導如何做人兒媳婦。周文爸媽是雙職工,且老家還是滬市這個鼎鼎有名的大城市。坎子村的人多少有些擔憂王安樂會被人家欺負。

兒媳婦可不好當。

高嫁的兒媳婦更難。

就他們坎子村的苗絨絨不過是嫁到縣裏,還被婆家欺負的喘不過氣。

安樂嫁到滬市,娘家離的遠,身邊除了周文半點依靠都沒有,若是被人欺負了恐怕連哭的地方都沒有。

大夥兒東扯一句西扯一句,聽的姜春花眼泛淚花,胸口打鼓,不免出聲道:“早曉得這樣,還不如把安樂嫁到村裏了。”

這話一出,王安樂的奶奶柳雁南當即不樂意了,她掃了眼門外,見周文被男人們圍在門口說話,心裏松了口氣後道:“什麽時候了,說這樣的廢話?這三年來周文是如何待樂樂的,你沒看見?多大人了,說話也沒個顧忌,若是被女婿聽去了,小心寒了人心。”

“媽,我就是一時嘴快,周文這個女婿我是頂頂喜歡的,可一想到閨女要離開坎子村,我就不放心。”

柳奶奶嘆了口氣,溫聲道:“麻雀子大了還要飛出去闖蕩,更何況人呢?咱安樂是去滬市讀大學,這可是祖上冒煙的大喜事,哪至於讓你哭哭啼啼的。你反過來想想,是閨女一個人去外地讀書你放心,還是有周文護著你放心?”

那自然是有周文護著比較好。

柳奶奶這麽一打岔,話題就轉到讀書上面去了。坎子村貧困,教育環境也差。除掉知青,整個村子裏就只有王安樂這麽一個大學生。

沒辦法,日子難過,哪有閑錢閑工夫讓孩子讀書。

至於王安樂,主要是她身子骨太差,她爺爺又有退伍補貼,所以才能一直讀書。

“大侄女,你是咱坎子村飛出去的金鳳凰。周家再好你也莫懼,大不了回來過日子。”說話的是大伯娘。

當年姜春花早產奶水不足,又加上田地裏年景也不好,家家戶戶都吃不飽飯,村子裏還餓死了好幾個人。

那樣的情況下,大伯娘本不想奶王安樂。偏王愛國一天三頓往人家屋子裏哭,楞是用眼淚水把人哭心軟了。

因是自己奶大的,這位大伯娘疼愛王安樂比疼親兒子還要疼。

這不,無人的時候,她還悄悄塞了兩塊錢給王安樂,悄聲道:“樂樂,快快藏起來。這錢是伯娘悄悄給你的,你可別告訴周文。窮家富路,沒錢傍身可不行。”

王安樂自是不肯要,大伯娘卻不理她,錢一塞進王安樂兜裏,她就快步跑走了。

晚上吃了個團圓飯,比過年還要豐盛。男人們在堂屋吃,女人們則在竈間忙活。周文輩分低,一慣坐在下手邊。

可今日他卻被老丈人和大伯推到了上席,旁邊坐著的是爺爺王知行。

周文渾身不自在,腰桿挺得直直的,屁股也不敢很挨著板凳。

王愛國親自給女婿倒了酒,嚇的周文連忙站起來,並彎腰將酒杯往下放。

“女婿,樂樂就交給你了。你可得好好照顧樂樂,莫要欺負她。”好幾個呼吸後王愛國才憋出這麽一句話來,只一句竟讓他眼眶泛紅。

周文連連答應,“爺爺,爸,大伯,各位叔叔長輩,你們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樂樂的。若是我哪裏做的不好,或者讓樂樂受氣了,你們就去滬市揍我。要是找不到我的人,你們就寫個大字報去我學校或者單位鬧,讓滬市人都曉得我的錯誤。記住,一定要鬧的兇一點,狠一點,這樣學校和單位肯定會開除我。”

“對了,光鬧我還不夠。我現在就把我爸我媽我哥我嫂的單位地址也寫給你們,你們也一並鬧一鬧。”

說著,周文還真當場將家人的所有地址寫了出來。

王愛國聽了嘴角直抽,暗道:“象征性說兩句,你倒不必發散這麽多,也不必對自己這麽狠。”

一桌男人都被周文給整無語住了,竟難得的沈默了起來。

心口那些酸澀的情緒也隨之化為虛有。

大伯父晃了晃筷子道:“喝酒喝酒,吃菜吃菜。”

周文這小子寵媳婦還要人教?老二也是想多了。

這小子疼樂樂比老二兩口子離譜多了。他都不止一次看見周文跑塘邊上給樂樂洗衣服刷鞋子。他當時都沒好意思過去打招呼。

......

柳雁南趁著大夥兒在廚房裏忙活,悄悄把孫女拉到屋子裏。就見她起身從衣櫃最裏頭掏出一個紅褐色雕花木盒子出來,隱隱還能聞到淡淡的木質香味。

打開木盒子,裏頭竟是一對白玉鐲子。

村裏長大的王安樂自然沒見過這樣的好首飾,可再不懂,看這潤色也曉得是好東西。

“這對鐲子是我媽傳給我的。你與你姐一人一個。你的我現在就給你,到了滬市也能撐撐場面。至於你姐姐的這個,暫時我可不敢給她,等日後林家分了家再說。”

“奶奶,這樣的好東西我不能要。”王安樂並不缺錢,周文的所有票據和存款都在她這兒,七七八八加起來有兩百多塊。

而且他們大學不僅學費全免,每個月還有補貼。

“給你你就戴著。一個人在外頭註意安全,去了滬市好好讀書。周家的人,合得來就近些,合不來就遠些,別勉強自己,也莫要忍讓。你雖是外地人,可也有娘老子,生下來不是給人欺負的。一步退步步退,靠忍過一輩子,那活著可沒滋味。”

柳雁南摸摸小孫女的頭發,把鐲子往她手上一套,又用她衣袖遮住,而後把她推出門。

王安樂摸者鼓囊囊的口袋和手鐲,鼻子一酸險些又要哭了。

這一夜,周文與老丈人共住一屋,聽著他磨牙放屁的聲音,周文簡直是欲哭無淚。

丈母娘這是有多少話呀,需要談一夜麽?

正屋

姜春花將小閨女半摟在懷裏,感慨道:“日子真快,轉眼我家樂樂都這麽大了。媽還記得你小時候的樣子,就那麽一小團,雪白雪白的,哭聲特別弱。前三個月,我和你爸整宿整宿不敢睡,生怕你沒了。”

“媽,謝謝你把我養這麽好。”王安樂在姜春花懷裏蹭了蹭,輕聲道。

“謝啥,媽養兒那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樂樂,出門在外再好也難,這些錢你拿著。老話說的好,錢壯窮人膽。你兜裏有錢,爸媽也能安心。”說著,姜春花將手絹包裹的零錢一股腦的塞給王安樂。

王安樂今日收了不少錢,家裏長輩同輩或多或少都給了些,都怕她一個小姑娘在外頭被人欺負了,求助無門。

“媽,女兒有錢的。周文的錢都在我這兒,兩百五十多塊嘞。”王安樂吸了吸鼻子,小聲說道。

姜春花一楞,真沒想到女婿有這麽些錢。

二百五十多塊,可是他們老王家一輩子的積蓄了。

可是聽了,她反而越發不安。女婿家境這般好,親家真的不會欺負樂樂麽?

他們村裏的苗絨絨不過是嫁到縣裏,就被婆家一大家子瞧不起。她閨女嫁到滬市那樣的大城市,真能舒坦麽?

“兒啊,你自小體弱,爸和媽也不舍得你做家務。後來嫁給女婿,他也慣著你。可你到了周家,千萬不能再使喚女婿,省得你公婆心疼不高興。你奶說的對,你是去讀書的。有空你就在學校裏好好讀書,要是回家就讓女婿陪著。哎,若是你和周文有了孩子多好。看在孩子的份上,你公婆也不好對你太差。”

話雖這般說,但是考慮到王安樂的身體,姜春花忙又補充道:“不過樂樂,你身子骨弱,別學你姐姐那樣拼孩子。等到了滬市,你讓周文帶你去大醫院好好看看,醫生說能懷你再要。在媽心裏,誰都比不上我的樂樂。”

母女二人說一會兒笑一會兒,接著又抱著哭一會兒。等王安樂含淚熟睡了姜春花也沒舍得睡著,而是就著月光仔細看著女兒的面龐。

她的嬌嬌兒要飛出去了。

只盼著她一路遇好人不遇壞人。

她慈愛的目光與月夜相融,心中的憐愛與不安交織成濃濃的期盼,期盼著她的閨女順遂一生。

次日一早

王安樂與周文吃了一大碗韭菜雞蛋餡的餃子,另一邊,姜春花與王愛國正給他們塞行禮,兩個大包裹,兩個小包裹,裏頭全是吃的,竟是連玉米花生也塞了進去。

王安樂還沒來得及拒絕,又見爸爸拎了兩桶油過來,還道:“你媽昨天新打的菜籽油,你也帶著去。”

不時,大姐大伯堂姐他們也陸陸續續送來了東西,都是些吃食,把堂屋堆的滿當當的。

王安樂幾個呼吸壓下洶湧的酸澀,故意笑道:“爸,媽,我倒是想帶,可這麽些東西怎麽拿呀?女兒力氣弱,頂多拎自己的小箱子。你們準備這麽些,是把親女婿當老黃牛啦?”

“這麽點東西哪裏算多?放心好了,爸爸送你們上火車,幫你們把東西拎到車子裏頭。”王愛國可不覺得東西多,要是可以,他恨不得再塞些東西進去。

原先有些不舍小姑子的劉小萍不由有些吃味。

這麽些東西劃下來可要不少票子和錢,有些人家嫁女兒都舍不得陪嫁這麽些東西。

王安樂與周文實在說不過王愛國與姜春花,尤其是姜春花,但凡拒絕得狠了,她眼淚水就在眼眶裏頭打轉。

沒辦法,他們只能咬牙全拎著。

也好在他們買的是臥鋪,若不然這麽些東西還不大好放。

好在不一會兒奶奶也來送人了,見他們帶了這麽多的包裹,就做主放了些占重占位置的東西下來。

如此一來,兩人總共四個包裹,周文覺得憑著自己的體力一個人扛也能行。

縣城火車站內

臨別之際,王愛國緊緊握著周文的手,老淚縱橫道:“周文,安樂從小體弱,你護著點她。若是,若是以後你們有什麽不愉快,你也別氣,等日後回來我幫你教育她。”

“閨女,在外頭好好的。記得給爸爸寫信。”

“閨女,不開心了就回來,啊。有爸媽在,咱不怕。”

“周文,你們要好好的,要互相扶持,互相關愛。”

“好好的,你們都要好好的,別想家。”

火車鳴叫兩聲,轟隆隆朝前行駛,將抹淚的王愛國與王安強甩在了後頭,緊接著,他們身影越來越小,只隱約瞧見不停揮動的雙手。再然後,火車站,家鄉的山水,都漸漸遠離了。

周文好一通安撫才讓王安樂心情緩和了些,可吃飯的時候打開包裹一看全是自己愛吃的鹵肉和茶葉蛋等等,她沒忍住又哭了起來。

滬市

周謙見方娜弄了一頭卷毛回來,好奇道:“兒子回來,你不說弄些肉菜,怎麽倒去打扮自己了?”

方娜輕輕碰了碰自己的卷發,又拿著鏡子照了照,然後問道:“就問你摩登不?”

“不曉得,反正不大習慣。”

“沒眼光,這可是在南京東路新開的新新美發店裏弄的最流行的發型,花了我2塊錢哩。還有,你看看我的裙子,皮涼鞋,怎麽樣,可以的伐?”

周謙放下報紙,越發搞不懂了。方娜冷哼一聲道:“臭小子長本事了,考上了也不曉得回來。你曉得今早葛玉蓉怎麽跟我說的?她講老三個臭小子前兩年也考上了,為了老婆不上大學不回城。今年要不是你的好兒媳婦也考上了,他怕是還不回來。”

“不能夠吧?你可不能聽葛玉蓉瞎說,那姑娘可不正派。”

“我找人問過了,人家這次沒說謊。”

“這臭小子,怎麽瞎胡來?”

“小白眼狼不想爸媽,我也不管他了。有這錢,我不曉得自己瀟灑開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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