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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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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光收盡殘色,天色放黑。東宮一側的溫書閣是二位殿下地起居之所,月色昏蒙,華燈初上,香綺晚風中渡來一片笑聲。

溫書閣內其樂融融,君至臻舉步而入,花廳正中央,許久不見的母妃布好了菜肴,與君知行隔案而坐,正聽他滔滔不絕地說著話。

他的腳步聲突兀地闖入,賢妃的臉上那種溫和賢淑、與世無爭的笑微微一凝,旋即看了一眼君至臻。

賢妃與君知行起身,並肩上飯桌,面色不動地道:“三殿下回來了,擺飯。”

這話是對宮人說的,但聽著母親喚自己兒子“三殿下”,多多少少有點兒生分。

伺候著賢妃的新來的宮人削冰機靈地多瞅了一眼君至臻,卻見三殿下習慣自如地走近,落座在賢妃與君知行挨著的對角的位置,削冰內心有了譜兒,頷首低眉,道了一聲:“諾。”

熱騰騰的米飯端上來,君知行兩眼冒光,伸手就要去搶,賢妃筷子打掉他的手,責問了一聲“沒規沒矩”,等君知行訕訕入座,賢妃親自接過食簋,將鮮香可口的白米飯盛了一大碗,擺在君知行面前。

“才餓了一天,便沒正形!”

君知行笑嘻嘻的:“母妃疼兒子,嘴硬心軟,兒子知道!”

賢妃嗔怪道:“哼!只知道嘴甜,什麽時候真個出息!”

母子倆旁若無人地用飯,誰也沒留意到君至臻沈默的目光落在何處,直至說話的空檔裏,君知行偶然一眼瞥過來,卻見兄長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視自己,黑眸深沈如墨。心虛的君知行被駭了一跳,疑心是否哪裏走漏了消息。

但很快君至臻便宛若無事地轉過了目光,低頭,給自己夾了一點菜。

君知行也迅速轉移話題:“母妃,怎麽都是兒子愛吃的!”

“是,太傅誇你辛苦,學有所得,”知子莫若母,賢妃犒賞兒子,拿的都是君知行愛吃的上等珍饈,“鹿骨湯,燉了兩個時辰,火候正好,嘗嘗味道。”

賢妃端起碧玉海水江崖紋的青瓷小碗,素手盛起湯羹,特地裝了一塊鹿骨,並幾片鮮香口蘑、茶芽素芹,一樣一樣有條不紊地擺落好,遞到君知行的手裏,君知行飯來張口地碰過熱氣騰騰的湯羹,低頭嘗了一口,味道濃郁,鹿骨已經燉入味,口中輕輕撕咬,整片肉便滑落入口中,肉質酥軟醇郁,回味無窮。

君知行感恩戴德,連說好幾個“可口”,又低頭嘗起味道。

這飯桌上,還有一碟蟹黃油酥,一碟腌制的胭脂鵝脯,一碗香噴噴白花花的酒釀清蒸白鴨,最獨一份的,還是君知行與君至臻都愛吃的紅燒駝掌。

一整塊的駱駝掌,只取正中最嫩的一片駝肉,以柴雞、肉糜、老鴨、火腿四種肉熬出高湯來配它,烈火烹至入味,且不說過程繁瑣,就單這一片西域進貢的以香草飼養的駱駝肉在京中便極為難得,也是貴族人家才得一飽口福,以賢妃的份例一年不過就吃上那麽兩三回。

賢妃用筷子將唯一的一片駝掌肉毫不費力地夾起,放到君知行手邊的米飯尖兒上,就著澆上紅得發黑的鮮美醬汁,用香粳米飯拌上,不需嘗也知道是美味。

君知行眼睛冒光,賢妃笑說道:“吃吧,讀書也是辛苦,近來長進了。”

“多謝母妃!”

君知行大快朵頤,這麽珍貴的一塊駱駝掌放在口中硬是沒有嚼幾下便吞咽下了肚,甚至都沒有嘗出駝掌的味道。

削冰才到賢妃跟前伺候沒有多久,這也是第一次跟隨賢妃來到兩位殿下的溫書閣。她覺得此時的畫面有些詭異。

明明是一樣的兒子,賢妃娘娘與四殿下之間母子情深,旁若無人,三殿下坐得遠,形單影只,格格不入。

他只沈默地撥飯,仿佛什麽也沒聽到,什麽也沒看見。

一母同胞的孩子,為何如此性情迥異?以前也聽人說過三殿下個性孤僻古怪,不好與人親近,現在是坐實了傳聞了。

飯後,賢妃要回宮,只叮囑了兩人好好用功,起身乘上宮車,駛往漱玉宮。

君知行酒足飯飽,養躺在椅背上,猶如一灘爛泥得以松懈,醉眸微瞇。

不過他是三分醉演成了七八分,暗暗觀摩兄長的一舉一動,心中其實沒底,總覺得做了壞事被抓包了——君至臻明明今天走得早,可回來得卻晚,這中間他上哪兒去了?

墻面上的“君至臻到此一游”雖然不是自己所留,但與他其實脫不了幹系。

正當他心裏打鼓之際,君至臻什麽話也沒說,背上書袋,徑直回去東閣。

冰塊臉一向怪裏怪氣,既然他不說,那肯定也就沒什麽事,君知行自覺蒙混過關,便不去理,躺了一會兒,也回西閣去了。

東閣寢屋靜謐地燃著安神香,煙氣從香盒精工雕琢的獸紋間隙裏裊裊婷婷地直溢而出,大有扶搖之勢。

夜色翻湧,支摘窗外的回廊掛著飄搖的六角宮燈,暈黃的淡光薄霧裏花樹疏影幢幢。

君至臻停步於支摘窗前,低頭,就著燈光,修長幹凈的手指撐出一根細長雙股頭繩,繩端綁著一顆紅豆大小的鴿子血寶石,打磨得圓潤細膩。

繩子的主人,原來,這麽討厭他啊。

不止是害怕。

她是討厭他,恨他,敬而遠之,他靠近一步,她便會後退十步,他不經意的觸碰,會令她失控地跳腳呼救。

君至臻知道,這一切是他咎由自取。

是他親手,將她推遠了。

……

那年暮春三月,繁花如霧。

將將能背下《論語》的八歲小孩兒,一步三跳地踩著木屐,跨過一道道雕欄玉砌的朱門,穿過一庭庭百花閃灼的幽芳,咚咚咚地向漱玉宮寢殿跑去。

比知行還能更早背下來母妃期望他們背會的書,現在知行才能背到《為政篇》,他領先了他差不多半年的功課,如此,母妃聽見了,應該會歡喜的吧,或許也能摸一摸他的頭,說一句“近來長進了”。

小孩兒懷著某種不能說的,提起有幾分羞澀的心思,帶著些許的忐忑,在即將抵達漱玉宮時,放慢了腳步,他輕盈地,如同做賊一樣地靠近母妃的寢宮,想突然出現,給母妃一個驚嚇,然後在她的責怪之中,熟練地張口將整本書順下來,期待著母親責難的目光漸漸轉為平和,再漸漸變成驚喜,最後變成對他的大加讚賞。

當君至臻抱著那本揉得皺皺巴巴布滿手汗的《論語》,小心翼翼地停在寢殿外,親自安慰自己時,殿內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他認得,是母妃身邊的嬤嬤邱氏。

邱氏道:“兩位殿下都已經過了啟蒙的年紀,太子殿下這麽大的時候,也早就請了太傅了,如今只能一點一點地追趕,奴婢觀之,兩位殿下都是正經龍子鳳孫氣宇不俗,將來……”

話沒說完,就聽見他母妃嘆了一口氣。

那個時候,君至臻還不明白賢妃為何嘆氣。他只是心裏暗暗地想,不,他比君知行還要聰明,還要能幹,母妃不應該眼裏只有弟弟,等他一會兒出去,向她證明就是了。一直以來,母妃都是看錯了人,她以為知行更聽話聽聰慧,才對他們態度有別。

賢妃道:“將來的事情誰知道,別說太子殿下,老五比他們倆都還要小一歲,已經能上騎射課了,陛下對這邊,還是不善待。”

邱氏道:“兩位殿下這麽晚才從冷宮裏接出來,起步就慢了別人一腳,如今這樣,也是情理之中,娘娘不必太過憂慮。”

君至臻不想聽那些話了,他現在就迫不及待地要向母親證明自己!

賢妃幽幽道:“要是當年肚子裏只揣了一個就好了。”

君至臻楞住,腳步剎住,生生停在了外邊。

他沒有沖動地往裏頭闖,一直以來被忽略被冷落的那個,或許是過早地體會到了人情冷暖,比同齡的孩子都更敏感。

他的腦中嗡嗡的,只生一個孩子,那個孩子……是知行嗎。

不是他。

事情印證了他的猜想,給了他還在猶豫不決,還在垂死掙紮的念頭致命一擊。

邱氏道:“娘娘莫如此想,造化自有天意。”

賢妃苦笑:“什麽造化,你瞧我們苦命的母子三人,像是得到什麽命運眷顧的不成,當初要不是他,我們哪裏還用……唉,早知道,我真該一手掐死君至臻。”

躲於門外的君至臻,猶如五雷轟頂,手臂霍然掙松,手裏的《論語》啪嗒掉落在地。

砸的聲音不輕也不重,邱氏凜然回頭向外叱道:“什麽人!”

君至臻大驚,眼淚都來不及湧出,急急地逃竄而去。

到太液池畔,君至臻歇住腳,大概覺得自己很好笑,居然妄想區區一本書,靠著會背那麽一本書,就能讓對他只有白眼相加的母親有所青睞,他趴在石頭嚎啕大哭,淚流滿面,直至耗幹力氣。

霧色的黃昏,水面氤氳著一團雲霞般的濕氣。君至臻累了,將身體仰面翻過來,一動不動地倚著這方青石,眺望遠處殘陽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彼時還有青鯉與紅鯉爭相躍出水面,尾巴閃爍著細碎的鱗光,但漸漸地,連魚也沒有了。

大概都被母親叫回家了。他想。

連魚也是有娘疼的。

而他怎麽會有,他只配讓母親想要掐死他。

可是為什麽呢?

憑什麽呢?

他到底做錯了什麽……

君至臻又哭又笑地擦掉臉上最後一滴淚水,應該是從這一天起吧,他再也沒有對一些事抱有期待。

不期待,就不會受傷。

不受傷,就不會難過到沒出息地掉眼淚。

可這對他而言不願回憶的一天,又發生了一件別的事。

他覺得自己無比可笑的那天,一個女孩子悄無聲息地從身後靠近,意圖撲過來抓住他之際,君至臻還以為是受母妃命的邱氏過來抓自己了,她們應該能從掉落的那本書上看出端倪,然後出來找自己。

但是君至臻又想錯了,她們是連找一找自己都不會的。

當那個女孩子神出鬼沒地出現之時,君至臻只以為是討人厭的邱婆子,他憤恨她們那麽不平地對待自己,看也沒看,低頭朝苗瓔瓔撞了過去,像蠻牛犁地一樣的兇狠古怪的姿勢,雙手平推,要掙脫她。

可來的不是虎背熊腰的邱氏,只是又瘦又小的瓔瓔,她就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甚至都沒反應過來呼救,跌了幾步,摔出去,噗通墜入了太液池……

作者有話說:

爹不疼娘不愛的真真×和從小在愛裏長大的瓔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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