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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戰起幕落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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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灼熱,人心卻是冰冷。

聽聞鄭老的問話, 林大娘面上的神情一凝,她將手中的藥碗放置到一旁的桌上,長嘆一聲, 道:“外頭如今是亂糟糟的。”

林大娘想著先前打探到的消息,眼中的憂色滿溢而出, 望著鄭老那一臉疲憊的模樣,輕聲道:“京城這一戰是在所難免,說是太子殿下率兵回京,已然到了城下, 同叛軍對峙。”

“南境......”林大娘的手慢慢地握在了一起, 許久,才嘆息道:“南境戰火不停, 聽聞江城快要守不住了。”

確實如林大娘所說的,如今這情況並不大好,外頭紛亂得很。

林大娘看了一眼床榻上氣息奄奄的沈恪, 低聲道:“老頭子, 咱們是不是帶著這小子,再離京城遠點。”

如今他們落腳的地方,離京城不算遠,不過是隱匿在深山中,不引人矚目罷了。

鄭老知道林大娘的顧慮,他們倆在京城中還是有些許故人,這般亂糟糟的,就怕會遇見某些不想見的人。只是, 此刻帶著人走, 也是不大妥的。

“先在這兒等等吧。等沈公子的情況穩定下來後, 咱們再看看。”鄭老想了想, 他輕聲道,“有些藥,京城中才有,離得遠了,怕會耽誤沈公子。”

“況且,這外頭,正打得熱鬧,咱們吶,一動不如一靜。”

林大娘想到山道外的戰場,輕輕點了點頭,視線落在床榻上囈語的沈恪,長嘆一聲,道:“這風風雨雨的,也不知何時是個頭?”

幽幽的嘆息聲在屋子裏回蕩。

而此時處於風雨之中的京城正呈現出一派壓抑的瘋狂。日落之後,秋雨颯颯,宮中此時人心惶惶,無人打掃宮宇殿院,落了滿地的葉子和著雨水,形成了一副淒涼荒蕪的景色。

杜毅滿身疲憊地蜷縮在殿內的角落裏,而這一座宮宇內,不僅僅是有杜毅在,還三三兩兩地或坐或倚著些許大臣。

這些大臣便就是先前第二波被請入宮中的大臣,也是如今還活著的大臣。汪攏真下了命令,將入宮的大臣全部誅殺,而這第二批的大臣或許是運氣好,誅殺行動才開始,便就聽得宮外討逆的聲響,來不及動手的衛兵被喊走,緊急趕往了城門。或許是覺得如今事有變化,本該繼續動手的衛兵只是留了人看住這一殿內的大臣。

正是這突生的變化,這才留得滿殿的殘兵老臣。只是如今宮中一片混亂,殿外滿布防控的衛兵,這滿殿僥幸留得性命的人也是逃不掉,跑不得。

昏暗的燭火在夜風中搖曳,忽然間聽得後殿的門窗處傳來一道極為輕淺的聲音,而後是一聲輕微的貓叫聲,很輕微,不註意聽幾乎都聽不到。只是比較靠近內殿的杜毅陡然轉頭看過去,目光中滿是清醒,想來剛剛的小憩並未真正睡著。

他回頭看了一眼滿殿中閉目睡去的眾人,悄無聲息地起身,朝著貓叫聲傳來的方向行去,動作間很是警惕。

杜毅輕手輕腳地開了窗子,窗子外令人驚奇地是空無一人,守著的衛兵也見不到人影。而後就身手矯捷地翻出了窗子,一道身影出現在不遠處長廊下的柱子陰影中。

“王將軍。”杜毅低低地喊了一聲,伸手微微一拱。

在幽暗的光線下,王詠的身影繞了出來,此時的他面上的神情不若先前的呆滯,眼中難得多了些許神采,只是這一抹神采間隱匿著一絲掙紮的恍惚感。

王詠擡眸看向杜毅,並未多繞圈子,只是對著杜毅抱拳一禮,道:“杜大人,聖上和平王的頭顱,現下藏匿在永和殿的偏殿裏。”

杜毅聞言,心頭一驚,在看到汪攏真對他們動手的時候,他便就猜到聖上和平王可能遇難了。然而卻未曾想到會是如此慘烈的死法。只是不等他發問,就又聽著王詠急促的話語傳來,言語間很是急躁,似乎是在被什麽催促著。

“聖上和平王的軀體被衛士搬至中平殿的後院裏,暫且擱置在那兒,等到這些衛士都撤到城門那兒後,你想法子去將聖上和平王的遺體取回,與頭顱放置在一起,交由太子殿下。”王詠稍稍晃了晃頭,面色略顯蒼白,雙眸間呈現出一絲迷糊,但很快又清醒過來,“我的時間不多,待明日殿下開始攻城之後,這宮中的一切就拜托杜大人了。”

“我知我兒犯下的錯,不可原諒,只是那總也是我唯一的兒子。有錯,也是我這做父親沒教導好,我不求我兒顯達,但求他餘生平安。我如今的所言所行,不過是亡羊補牢,我無臉求得殿下原諒,但希望太子殿下能夠看在我一片忠心的份上,饒我兒一命,”王詠眼眶微紅,重重一躬身,道,“杜大人,我知我這要求過分了些,只是到了如今,我也無人可托付,只希望杜大人到時能夠拉扯我兒一把。”

這一段話說得急促而又心酸,杜毅心頭微微一顫,他嘆了一口氣,而後輕聲道:“王將軍,事情還未道如此地步,殿下素來厚待老臣,你......”

“杜大人,我如今中了惑心蠱,便就是每日服用秘藥,也只能維持那一時半刻的清醒。”

這話說的簡明,杜毅頓時就明白王詠為何會如同交代遺言般得交代他,惑心蠱,他也是聽聞過的,此蠱無解,人到了最後便就是成為一具聽話的傀儡,而且,主人身亡,傀儡自然也活不下去。如今太子殿下回京,定然不會饒過叛黨,那等待王詠的結局只有一個死局。

他在心底緩緩嘆了一口氣,而後擡眸對上王詠的雙眼,拱手一禮,鄭重地道:“王將軍,您放心,王公子,在下力所能及之時,定然會將人照顧妥當。”

杜毅本就是一個穩重妥帖的人,這話縱然是應了下來,卻又不是那般大包大攬,而是極為周全的回應。

王詠等到杜毅應承下來後,他稍稍松了一口氣,隨後接著道:“明日,我會著人來這偏殿,那些人是我的心腹,到時杜大人可借由他們,護殿中眾臣一個周全,想來他們也會承了杜大人這一份維護之情的。”

杜毅深深看了一眼王詠,而後拱了拱手。

王詠並未多待,很多事他沒有同杜毅言明,只是挑了些許重點告知,而後就匆匆忙忙離去,看著王詠離開的背影,杜毅的心頭湧起一抹悲涼,他知道王詠走的是必死之途。

而王詠為何心甘情願踏上這一條路,又是如何與人裏應外合......杜毅直起身子,朝著漆黑的天空看去,大抵便就要問問那一位深謀遠慮的太子殿下了。

天堪蒙蒙亮,汪承業便就領兵到了城頭之上,他遙遙望著下方騎在馬上的太子殿下,隨之而來的隊伍黑壓壓一片圍在城門前。

而城門下卻是堆著令人駭怕的屍體,夜裏雙方已然是交手過了一輪。自然,雙方都沒有得到什麽好處。現下,天明之後,夜裏的傷亡也就赤裸裸地呈現在眾人面前。

太子騎在馬上,微微瞇眼,他看著城頭上站著的汪承業,心頭略微覺得驚詫,不是驚訝此時見到汪承業,而是驚詫主持大局的竟然不是汪攏真。

然而,現下並不是深究這個的時候,太子殿下揮了揮手,號角聲淒厲地在晨光中響起,撕開了晨間的寧靜,新一輪的戰爭開啟了。

京城外,倒伏的屍體穿著的鎧甲可以辨認出來自京郊大營的兵馬。這些人有些同太子殿下隨行的隊伍的將士是極為熟悉的好友,夜間的進攻太過倉促,雙方甚至都未曾看清楚對方的臉。

太子殿下不是不曾令人喊話召降,只是汪承業口口聲聲的‘聖上和平王死在王老將軍的手中,你們的謀逆罪名早就脫不得身了’倒是讓城下的隊伍不敢輕舉妄動。

眼看著雙方將要再次廝殺起來的時候,忽然間,只見站在城頭另一端神情木訥的王詠忽而間目光清醒,他眨了眨眼,看著城墻下的鮮血淋漓,心頭湧起一抹悲憤之意。他轉頭看了一眼離自己尚有些許距離的汪承業,陡然抽出腰間的佩刀,刀光森冷,朝著汪承業揮去。

刀光揮舞,汪承業身邊的護衛動作利索地將正緊緊盯著戰場的汪承業扯開,一口直刀同王詠手中的刀撞在了一起,刀刃來不及挨到汪承業,便就被數把直刀磕飛。

王詠怒喝一聲,正要再次出手的時候,從一旁鉆出的長矛戳了過來,王詠的神思有一瞬間的茫然,動作間僵硬了片刻,不過是這麽一瞬,那突刺而來的長矛便就紮穿了他的肩窩,而後數把直刀朝著他劈了過去。

王詠下意識地往後一躲,整個人便就退到了城墻邊,他後心一空,不由得往後一看,這才註意到自己已然是無路可退了。

他看著躲在護衛身後的汪承業,面上露出一抹慘淡的笑,而後怒吼道:“聖上及平王殿下死於叛黨之手,我等被叛黨控制,這才犯下滔天大禍,只是諸位本就是聽令行事,這令是王某下的,這罪,自然是在王某。王某自當一力承擔,以死謝罪。還望諸位同僚及時回頭,殿下宅心仁厚,定然是會寬宥諸位!”

王詠遠遠地看了一眼籠罩在越發高亮的光芒之中的隊伍,不知是看到了什麽,他的眼中沁出一抹淚花,而後在長矛刺來的時候,他翻身一空,整個人從城頭上落了下來。

沈沈的‘嘭’地一聲,將喧囂的戰場凝固住。

城門之下蔓延開來的鮮血,一點點地浸透城門前的青石板,順著青石板間的縫隙散落開來。

“爹!”一名少年郎嘶聲喊叫著,從一時紛亂的隊伍裏沖了出來,他一把撲了上去,滿臉驚慌地看著地上已然沒了氣息的王詠。

少年郎正是王詠老來得子的獨苗王耀,平日裏太過寵溺,楞是闖下了這一次的天大禍端。王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他哆嗦著身子,卻並不敢觸碰自己父親的身子,殷紅的血液浸到他的衣角,人恐懼到極點的時候,是不會哭喊的。

他張著口,卻沒能出聲。

等了好一會兒,王耀才淒厲地哭道:“爹——”

這一聲哭喊,將空氣中的肅穆打破,太子騎在馬上,深深吸了一口氣,這一切早就該在他的預料之中,可惜了一員名將......

“所有人聽著,孤有言,此刻降了,既往不咎,若能擒拿叛軍,則將功折罪。”太子殿下沈聲喊道。

這一聲喊話響起,周圍冷寂的氣氛登時就松懈了不少,而尚在城頭的汪承業看了一眼周邊,面色不變,冷冽的眼神裏帶著濃濃的殺意,冷聲道:“你們當真以為李晟所言是真的嗎?”

“聖上死了,平王死了,你們造反之事本就是證據確鑿,死在你們手中的大臣還少嗎?王詠一人之死,又如何夠抵罪?等到平亂後,為了安撫人心,李晟自是會秋後算賬,不僅是你們的命,便就是你們家人的命,也保不住!爾等到了如今,早就無路可退了,倒不如拼上一把,若是贏了,到時諸位皆是功臣,榮華富貴,高官厚祿,自有你們的份。”

汪承業的話語冷峻無比,卻也讓城下本有所動搖的人的心神稍有變化,確實,如今他們已然是騎虎難下,汪攏真的計謀確是周全的,啟用京郊大營的兵馬時,當機立斷便就讓王詠下了指令,圍困了數位重臣的府邸,而等到聖上以及平王的死成了事實後,汪攏真就讓人了結了困在宮中的重臣以及先前就被圍困住的重臣府邸。

如今,這人死了不少,手染血腥的京郊大營的兵馬早就和他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

汪攏真知道,唯有斷了人的後路,才能逼著這一群將士同他們站在一起,在他們的人到來之前,這便是他們的保障。

正如汪攏真所預料的,手中染了不少人命的京郊大營的兵馬心中明白,到了此時,便就是王詠一力扛下了所有的罪責並以死謝罪,也是難逃其罪的,畢竟罪責牽扯太大......

聽到汪承業的話,太子李晟面上的神情一變,知道現下這一戰,怕是在所難免了。

一陣金鳴之聲響起,沖殺之聲響徹雲霄,然而那高高躲在城頭上的汪承業卻是在放下這一聲狠話之後便就迅速退離。

城門前的這一場戰鬥,持續的時間並不長,並不是京郊大營的兵馬戰鬥力不強,只是他們其中些許搖擺不定的衛兵在見到汪承業逃離後,便就臨戰倒戈了。

高位者無心作戰,而後城內先前龜縮不動的各家私兵趁亂出擊,在內外夾擊之下,本該極為慘烈的戰鬥,開始到結束不過是一個多時辰,很快,京城的大門便就打開了。

太子李晟帶著兵馬朝皇宮之中奔去。他並未見到聖上和平王的屍體,雖然王詠已然承認了聖上和平王的死亡,但是太子的心底終究是存著一分僥幸。

汪承業帶著下屬迅速往皇宮中奔去,到了此時,其實敗局已定,他心中明白得很,誰也想不到李晟竟然會和王詠串通,自然更想不到在惑心蠱的作用下,王詠竟然還能保有一絲清明。

只差一步而已,這最後一步,卻是一步之遙,便就與最後的勝利是咫尺天涯了。他的思緒沈沈,離開城頭的時候,心緒早已是一團亂,一片茫然之下並未有任何的想法,駭怕之中只想著逃,然而在逃之前,卻鬼使神差地想著被他遺棄在皇宮中的汪攏真。

他想著,或許汪攏真還有力挽狂瀾之力。便就是他對汪攏真做了什麽錯事,但是看在他父親的份上,汪攏真總也是會原諒他的,況且這麽多年來,汪攏真早就將他當做自己的孩子了。

帶著這般想法,汪承業秉持著最後一絲傲氣,偕同下屬,朝著皇宮匆匆而去。

皇宮中也是一片混亂,宮內的內侍和宮娥開始四散躲逃,宮外的腳步聲越發接近,喊殺聲也越發靠近,攪和著人心惶惶,素來冷肅的宮內陷入了一片混亂和惶然中。

汪承業踉蹌著步伐入了大殿,便就看到站在殿中的汪攏真,那一道瘦削的身影,莫名地給了他極大的安慰感,他跌撞地沖了上去,一把拉住汪攏真的手,勉強露出一道笑容,道:“父親,他們來了。父親,現下該怎麽辦?”

汪攏真轉過頭來,他的意識有一瞬間的恍惚,視線落在汪承業難掩惶恐的面容上,他的心頭浮起一絲難言的疲憊與自嘲,伸手輕輕地拍了拍汪承業的手,低聲道:“望舒。”

汪承業睜大雙眼,定定地看著汪攏真,似乎是在等著汪攏真給出解決的法子。

“望舒,你何時對為父下的惑心蠱?”汪攏真此時已經確定了自己是中了惑心蠱的,而這惑心蠱,便就是他最為疼愛與看重的汪承業所下的。而他為何不在城頭陪同,而是落在這皇宮中,正是因為汪承業將人控制在了宮中。

中了惑心蠱的人,人的思想是會一點點地被剝離,最後成為一尊傀儡。這段時間以來,他的思緒和知覺越發遲鈍,也正是因此,在這一局棋中,他才會忽略了不少地方,如今那些忽略的問題,造就了今日這無可挽回的敗局。

他本以為是自己太過疲憊了,才會如此,從不敢相信自己一手帶大的殿下會對他下此毒手,要知道這惑心蠱是無可逆轉的,一旦用下,那便就是一日比一日遲鈍,直到最後成為一尊聽從主人命令的行屍走肉。

聽到汪攏真的問話,汪承業整個人一頓,他拉扯汪攏真的手緩緩松開,隨後不由得後退一步,雙唇微微抖動,他的面上扯出一抹極為難看的笑容,低聲道:“父親,現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看著汪承業不曾否認,汪攏真的心頭一刺,刀割般的刺痛感傳來,他的手緩緩握緊,閉了閉眼,輕聲道:“殿下,這一聲父親,臣受不起。”

他本以

為,便就是汪承業心重,也當是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後才會對他動手,卻怎麽都想不到汪承業會如此迫不及待。

外頭的腳步聲和喊殺聲越發得近了,汪承業也越發急躁起來,他看著汪攏真這般模樣,氣急地道:“父親,是我錯了。我同父親道個歉,那惑心蠱,等此間事了,我自會替父親解開。”

汪攏真蒼老的面容上露出一抹嘲諷的笑,他睜開眼,搖了搖頭,沈聲道:“殿下,你莫是忘記了,這惑心蠱最開始是你的父皇,也就是臣的學生所用的,惑心蠱下,則再無退路。殿下,到了這時候,你又何苦騙臣呢?”

看著汪攏真這般慢悠悠的模樣,汪承業眉頭一擰,他面上的神情很難看,眉眼間透出一抹暴躁,急聲道:“那又如何!”

“汪攏真,你也懂得,主弱仆強這一道理吧。這些年,你喊著我殿下,說著是將我當做君上來看待,但是這樁樁件件,哪一件事不是你在做主,便就是如今,你也是如此。”他的眼中透出一抹恨意,冷冷地道,“我可不想當一名傀儡君王,況且,不過是惑心蠱罷了,我又沒有要你的命,大事成了後,我自會許你高官厚祿,替你養老送終。”

汪承業看著汪攏真那一雙清冷的雙眼,隨後恨聲道:“看到如今這情況,你是不是很得意?”

汪攏真看著逐漸癲狂起來的汪承業,他心頭一軟,這終究還是自己養大的孩子。他伸手輕輕地拍了拍汪承業的肩膀,道:“你同王煬離開。”

“這宮中有一條地道,王煬知道,他會帶著你離開。其他的,等出了宮,自會有人接應你,你隨他們離開。”

汪承業似乎是想不到汪攏真會突然這般說,他站在原地,呆楞了許久,半晌才小聲道:“那你呢?”

汪攏真遙遙看向大門,宮門外的金鳴之聲越發激烈,來人越來越近了,他笑了笑,輕聲道:“老臣早就該死了。如今死在這裏,倒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往後,老臣不在殿下身邊,殿下還請保重自身。當個富家翁,其實也好。”汪攏真轉開臉,他定定地看著殿外,殿外有火光亮堂起來,這一刻,他仿佛是回到了當年前朝落敗的時候。

乾明帝死的那一日,也是如此。

只是那時候,乾明帝卻並非如面前的汪承業這般忘恩負義。

汪攏真回眸看了一眼汪承業,那一張與乾明帝有五分肖似的面容上滿是不可置信,當初便也是在這大殿之上,乾明帝跪拜恩師,言明自己對不住老師的教導,只是希望老師能夠平安離開。

人人都言乾明帝瘋癲冷血,可是在汪攏真看來,乾明帝卻是情深義重。若不是如此,他也不會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籌劃了這麽一出覆朝報仇。可惜了,汪承業終究同乾明帝是不一樣的。

“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不過是,成王敗寇罷了。”

汪攏真笑著擺了擺手,示意汪承業離開。大抵是人之將死,過往的一切都成了泡沫,對於汪承業,與其說是恨,不如說是失望。

汪承業張了張口,卻還是未曾出聲,只是朝後離開,走至一半,他忽而又停了下來,轉過身來,跪了下來,對著汪攏真重重三叩首,隨後才起身,大步隨著候在一旁的王煬離去。

看著汪承業離開的背影,汪攏真的唇角露出一抹淺淡的笑,那笑裏帶著些許釋然。他沈默地站在大殿中間,等待著太子李晟的到來,腦海中浮現著過往的一幕幕,歷經三朝,已經足夠了。

他這一生,經歷得足夠多了,對得住乾明帝,對得住汪承業,對不住的便就是自己的妻兒,若是當初自己不曾一意孤行,如今或許也是兒孫滿堂,過得歡喜安康吧。

等到太子李晟來到宮中大殿的時候,日頭已然是高高掛起,光芒灼熱,人心卻是冰冷。

太子李晟一步步地走入熟悉的大殿,他看著那一位被父皇倚重的大臣,看著汪攏真站在大殿中央,那一身蒼老的姿態,完全看不出絲毫的桀驁之感,反倒是平和與暮氣彌漫。

“汪相爺。”太子沈聲喊了一句。

汪攏真睜開眼,面上的神情略微有些恍惚,好一會兒,才收斂心神,定睛看向眼前一身硝煙的太子,眸中神色平淡,看不出喜悲,而後對著太子躬身一禮,道:“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卻是嗤笑一聲,擺了擺手,道:“不敢,汪相爺這一禮,孤可不敢受。”

“孤只問一句,孤的父皇和四弟呢?”

大殿裏很安靜,汪攏真看了一眼太子,眼神裏滿是奇怪,似乎是奇怪太子得來的消息,莫不是汪承業不曾告知他,聖上與平王早就死了。

“殿下是不知道嗎?聖上與平王殿下,都死了。”

太子殿下身形微微一晃,縱然心中早就有了這份準備,但是等到汪攏真出口確認的時候,他的心底還是湧起難言的傷感與震蕩。

“是你,下的手?”太子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問道,“孤記得,父皇待你不薄,你不過是前朝遺臣,可是父皇卻對你信任有加,許以高位,委以重任......你便就是如此回報父皇的?”

“聖上確實對臣很好,可是,”汪攏真挑了挑眉頭,眼底湧起一抹嘲諷之意,“殿下,你剛剛也說了,臣是前朝遺臣,臣始終是乾明帝的老師,先帝同臣之情義,殿下並不懂,在先帝眼中,臣,是師實父,他是臣看著長大的,也是臣一點點教導長大的,便就是有千般不是,在臣的心底,總歸是好的。”

太子殿下緊緊擰起眉頭,他似乎沒想到對方竟然會給出這般答覆,搖了搖頭道:“孤以為,在汪相爺的心底,應當是天下為大,蒼生為重,當初若不是知曉汪相爺在任期間,一心為民,在民間聲望極高,父皇怕也是不會留下汪相的。”

汪攏真面上一片平靜,他輕笑一聲,道:“人總是有私心的,臣自認不是什麽聖人。”

太子抿了抿唇,他緊緊盯著汪攏真,沈聲問道:“人是有私心的,那這麽多年,父皇待汪相的好,汪相可記著幾分?對父皇下手的時候,汪相心中便就是,問心無愧嗎?”

陽光普照,光線透過窗子照射進來,大殿內越發明亮起來,將空氣中的清冷驅散開。汪攏真聞言,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四周安靜,殿外的金鳴之聲慢慢湮滅,太子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內回蕩,傳入汪攏真的耳中,不免顯得有些刺耳。

“是的,聖上待臣很好。臣作為前朝遺臣,能夠在今朝位居高位,全賴聖上信任。對聖上下手的時候,臣是有愧在心,只是......”汪攏真停了一停,他的面容上透出一抹惆悵,但是很快便就收斂這一份心緒,目光銳利地看向太子殿下,“殿下,不必如此假惺惺地問罪老臣,臣有罪,這一點,臣認了。但是,殿下,你便就問心無愧嗎?”

太子不曾接話,他站在大殿中,筆直的背脊讓他看起來異常威武,只是身側緊握的拳頭透出他內心的一份覆雜情緒。

汪攏真冷笑數聲,繼續言語道:“殿下率兵回援,不是早早就到了京城嗎?又怎的會拖了如此久未曾入京?殿下不就是在等著聖上和平王......”

“胡言亂語!”太子的低吼聲陡然響起,打斷了汪攏真的話語,他的雙眸對上汪攏真的眼,冷厲地道,“汪攏真,你莫不是當孤不曉得,你便就是等著孤早早入京,而後來個甕中捉鱉!”

“你心心念念的叛軍,被截在了山道上。南境邊軍,如今也早就將秦楚敵軍攔下了。”

汪攏真臉上一片漠然,對於太子的話語,他半晌不曾回覆,良久,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殿下,倒是深思熟慮。”

這話語裏帶著些許嘲諷之意。

“如今,老臣替你除掉了聖上,平王,臣又是亂臣賊子,現下更是一敗塗地了。這般看來,殿下登上大座,還得是多虧臣,多虧老臣替殿下掃清了障礙。”

汪攏真的話語似乎很平淡,只是話中帶著難以掩蓋的惡意,他看著太子殿下眸中顯露出來的怒意,哈哈一笑,他同太子絮叨這麽久,不過是為了替汪承業爭取些許時間罷了。

“到了這最後一步了,老臣也就不耽誤殿下了,”汪攏真看著殿外走入的人影,心頭一動,輕笑著道,“殿下確實是思慮周全,拋出一顆死棋,便就拖延住了時間。而那一位忠心耿耿的侍衛,骨頭也硬,重刑之下,依舊是撬不開他的嘴......這才讓殿下有那時間,得到了這一紙名正言順的諭旨,大抵是天時地利人和,天命在殿下那一頭吧......”

“說來,沈恪,那侍衛應當是叫這個名字吧,死了,也是怪可惜的。”汪攏真敏銳地註意到來人神色的變幻,他不再多說,只是拱了拱手,“殿下,果真是能成大事的帝王心性。”

“薄情寡義,不外如是。”言罷,他不等太子反駁,便就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手中用力,利索地劃過脖頸,汪攏真本就心存死志,故而,下手是半分都不曾留勁。

噴濺出來的血珠落了滿地,汪攏真猝然倒地。暗紅的血水從汪攏真的脖頸處湧出,他的瞳孔漸漸散開,很快,最後一口氣息咽下,微闔的雙眸裏透出一抹笑意,似乎是在自嘲自己,卻又似乎是在笑看今後這一對的君臣相處。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世人總覺得沈恪是魏朝輝的養子,地位不若親子,但是他卻看得清楚,魏朝輝待那一位養子,愛若親子。便就是為之打算,可沒打算送了自個兒子的命吧。

這君臣之誼,倒也不知道到時還能剩多少。

汪攏真這話,殿中的君臣二人自然是都聽到了,這其中的挑撥之意,也是心知肚明。

只是此時此刻,太子並未解釋,或許因為汪攏真說的確是實話,而魏朝輝本就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是不需要在聰明人面前說謊的,那樣不過是徒增笑話罷了。

現下,日頭偏西,京中的這一場叛亂已然是到了尾聲,叛軍或死或降,各宮各殿都清掃幹凈了。

太子李晟邁步走出殿宇,殿外的陽光不若先前的熱烈,黯淡了不少,只是空氣中的血氣尚未散去,這一場兵變,由於叛軍早早就撤離了皇宮,故而皇宮中的血戰並未太過殘酷,血色蔓延得不深。

太子一步步沿著長廊走去,魏朝輝緊隨其後,很快,便就到了一座宮殿,殿門口站著一身狼狽的杜毅,面上帶著血痕,胳膊處纏著染血的繃帶,想來也是經過了一番驚險才僥幸脫身。

見到匆匆而來的太子,他躬身一禮,而後沈沈地道:“殿下,都在裏頭了。只是形容頗有些不好看,殿下......”

太子擺了擺手,面色難看地往裏走去,魏朝輝只是看了一眼,便就停在了殿外,讓太子一人走了進去。殿內安置的不是其他人,正是聖上和平王。被斬斷了頭顱的聖上和平王兩人,當時是被王詠李代桃僵藏在了偏殿中,在搜索中,杜毅發現了這兩人,稍作整理後,將之報給了太子殿下。

只是畢竟是斷了頭,又經過這般藏匿,形容樣貌上確實不大好看。

巍巍大殿裏,空空蕩蕩,柱上雕著的金龍像同往日一般,巋然不動,須目張開,俯視下方。殿內的光線不夠明亮,看起來很是昏暗,空氣中飄蕩著些許若有似無的鐵銹氣息,令人覺得惡心。

廊外兵卒的腳步聲來來回回,應當是在做最後的清理,他一步步地行至內殿的床榻上,床榻上並排放置著兩具屍體,杜毅是個細心的人,便就是在如此緊張的情況下,也尋了幹凈的衣裳,給兩具屍體換上,那領口特地整理地高了些許,遮掩住頸部的斷口。

太子行至床榻邊,目光落在兩具蒼白的面容上時,腳下略微踉蹌,跌跪在床榻邊,周圍很安靜,安靜地將他過往的某些卑劣念頭勾了出來。

他一言不發,只是跪在床榻邊,良久,他緩緩吸了一口氣,對著床榻上的兩具屍體,重重地低頭叩首,三叩首後,太子起身,轉身往殿外行去,頭也不回。

殿門開啟,細微的吱呀聲傳來,站在門口的魏朝輝和杜毅等人回眸看去,西斜的陽光照了過來,將太子整個人都籠罩在光影中,令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而這時候也沒有人敢在這時候去探究太子的神情。

太子身上的鎧甲在夕照之下呈現出一片肅穆璀璨的姿態,頭上的束冠也顯出漂亮的光彩,殿內殿外,不過是一門之隔,從殿內出來的太子仿佛是褪去了某些情緒,整個人變得更加地威嚴。

長廊上是冷寂的。

“叛軍都捉到了嗎?”

陳斯年上前一步,躬身道:“回殿下,叛軍降了一部分,剩下的都誅殺了。”

為了盡快平覆戰事,他們下手不曾留情,也不曾給反抗的叛軍任何機會。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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