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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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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奕珩與她並肩出門,就在廊下,握住她的手。

這不合規矩。

外面無人識得她,自暴自棄的只想奔著快活日子過時,她心安理得的與他親昵。

可這是他的家,滿院子下人,父母親人無數眼盯著。

如芒刺在背。

她輕輕掙了下,沒能掙開。木奕珩就牽著她出了院子。

“手怎麽這樣涼?”木奕珩似察覺她的緊張,與她說話。

“會有很多人麽?”所有人都知她是再嫁婦吧?會用什麽樣的眼神瞧她?

“也許……”想到那些繁文縟節,木奕珩也頭痛,但他心理素質好,“你別擔心,我提點著你呢。”

林雲暖點點頭,忐忑的情緒並無好轉。

正廳裏,無數的人。

寬闊的中堂,每張椅子幾乎都坐有人。

正中兩張椅子,坐著木老夫人,另一張屬於木老太爺的,空著,他不喜木奕珩,自然也不會承認林雲暖這個孫媳婦。

兩人一進來,所有目光都向二人望來。

林雲暖半垂眼眸,不好直視諸位,暗暗分辨,何處是老爺、族叔們,何處是嬸娘、叔嫂妯娌們。

見面禮是早就準備好的,由悅歡和另一個陪嫁的清風捧著。

每個男性長輩、平輩們都送一雙鞋、一對扇套。女性長輩送抹額、手絹和絡子,一般需得新婦親手做,以彰顯心靈手巧善女紅的良好形象。

林雲暖的女紅粗粗能看,絕對是上不得臺面的,這些物件有買的,有朝霞、悅歡幾個做的,紅著臉厚顏受了讚賞。

接下來便是奉茶認親,長輩們各有回禮。不外乎首飾、如意、香囊、絲帕、文房四寶等等。

一路隨木奕珩磕頭過去,起身的時候都有些暈。

木府住了三房老爺,木奕珩兄弟十二人,族中走得近的叔伯七、八個,對應的,嬸娘伯母、姑母們又有二十來人。還不算木夫人這邊的,舅舅、舅母,和木奕珩其他的堂表兄弟和他們的妻子們。

給三舅母奉茶的時候,林雲暖膝蓋軟了一下。木奕珩當即色變,顧不得眾人在前伸手扶了她一把。

就聽一些低低的笑聲在身畔。有個姑母低聲戲道:“奕珩好疼媳婦兒。”

林雲暖尋聲望去,就接收到幾許不讚同的目光。

長輩面前拉拉扯扯,木大老爺身旁的幾個老爺臉色已經沈下來。

這一番禮數已讓林雲暖頭上見汗,懂得何為如履薄冰。

總算一一見過,聽了不少訓示,無外乎“要夫婦和順,延綿子孫、早日為木家開枝散葉”等等。

接著便是祠堂祭祖。

族長木大老爺三炷香拜過後,才是小夫妻跪拜先祖。

族譜厚重而陳舊,在木奕珩名字後,添上妻筠澤林氏字樣。

接著男丁們便退場。木奕珩瞧了林雲暖一眼,朝她點點頭,擁著長輩們往外院去。

女眷們的晨食擺在花廳,女性長輩們一桌,平輩們一桌,小輩們在外頭隔簾又一桌。

木大奶奶和木七奶奶在上首伺候木老夫人和幾個有威望的長輩,林雲暖是新婦,更不敢坐。

木老夫人一直在打量林雲暖。

年紀確實是大了些,族裏好些與她一般大的,孩子都有十來歲了。奕珩執意娶她,其實木老夫人是覺得很委屈的。

樣貌是不差,也不見得是什麽國色天香,奕珩平素眼光高,倒不解如何非她不可。

視線落到林雲暖肚子上,心裏嘆了一聲,見她不時悄悄揉按一下腰背,木老夫人嘴唇微動,道:“孩子,你到我身邊來。”

眾人都望過來,林雲暖垂頭走過來,輕聲喊了聲“祖母”。

“坐吧。”木老夫人道:“老七家的,給你弟婦添副碗筷。”

林雲暖臉上微紅,這怎麽好意思?坐到長輩們中間,還麻煩七嫂服侍。

木老夫人並不理會她的窘迫,侍婢已經搬了圓凳放在木老夫人身邊,林雲暖只得謝過坐下,一頓飯吃的戰戰兢兢,忐忑不安,身心乏累,又得應付長輩們含笑遞來的誇獎詢問,有些喘不過氣來。

也只用了小半碗稀飯,筷子都沒動兩下就有長輩道乏去歇著了,於是開始漫長無盡頭的起身送別。

桌子撤下去,總算只剩下家裏的幾個妯娌姐妹。木七奶奶拉了她一把,背著人,低聲道:“適才是不是沒吃飽?我吩咐廚上給你備了幾樣,一會兒送回你屋裏吃。要是熬不住,就跟娘說一聲,回去歇著,別累壞了自己。”

看了眼她的肚子,又道:“親戚們不知道,怕你抹不開,不好太小心了,著實看得我膽戰心驚的,怕你累著了。虧得祖母疼你,發話讓你坐下吃點東西,又打發大夥歇息摸牌去,不然這一小天,別想歇著。”

林雲暖臊得不行,還以為木老夫人不喜她,原來是特地照拂她,才將她喊去身邊坐著。

過會兒還得去上房木大夫人處立規矩,親戚們奔著新人來,總不能新人自己回去歇著,把親戚們冷落了。

一進上房,一股香氣兒伴著熱浪迎面撲來,廳裏支了牌桌,坐東南角的笑著跟她打招呼:“喲,新媳婦兒來了?會摸牌嗎?過來陪你姑姑嬸子們打會兒?”

林雲暖忙搖手:“我不大懂牌,嬸子您玩兒。”

給一個表嫂扯進稍間,幾個年紀相仿的婦人打趣她:“聽說你和老九之前就識得的,那小魔頭就不是個好規整的主兒,你怎麽馴服的,瞧他早上,在你身邊兒賠小心的樣兒……”成了婚的婦人,開起玩笑來有點讓人招架不得,林雲暖羞得想躲。恰木大奶奶忙完事過來,叉著腰裝出兇巴巴的模樣:“去去去,你們當嫂子的哪有嫂子樣兒?哪有這麽打趣弟婦的?雲暖,你別理這幾個刺頭,屋裏去,娘找你說話兒呢。”

木大奶奶跟這幾個顯然是極熟的,幾句話解救了林雲暖,她就到了裏邊,和木七奶奶一同在小軟墩兒上坐著聽木大夫人他們說話。

屋裏來來去去的丫頭多,一開始還沒註意她來了,木大夫人回神,一瞧她坐在小軟墩上,嚇得魂飛魄散。

“老九家的,你快起來,坐我身邊兒!”

旁人就笑:“瞧瞧咱們大嫂,有了新兒媳疼得什麽似的。這孩子好福氣,生得俊,我瞧著也喜歡,不怪大嫂和老九都寶貝她。”

林雲暖覺得自己今天的“嬌羞值”已經差不多用完了。聽大夥兒說話時完全一副神游天外的狀態,根本什麽都沒聽進去。

就聽木大夫人低聲吩咐:“你去後頭暖閣裏歪一會兒,歇歇去,我叫人給你端幾樣點心,吃點兒。”

這個婆母並非木奕珩的親生母親,待她卻是這樣好,林雲暖有些感觸,點點頭,剛站起身,聽一個丫頭過來稟道:“九爺來了,說有事找九奶奶。”

屋裏一時笑聲一片,“得!這老九疼媳婦了,生怕咱們這些人嚇壞了新媳婦兒。”

“早上才見著,這會子就有話說,快去快去,別讓老九等急了。”

“瞧不出,老九這小子這樣沒出息,離開一會兒都不得勁,巴巴地追來捉人去呢。”

林雲暖幾乎想找個地洞鉆進去。

木大夫人目中含笑:“胡說什麽?我們老九說不準真有事兒呢,老九家的,你快去吧。這邊兒一會兒擺中飯,你再過來。”

林雲暖行禮出來,見著木奕珩立在院子裏嬉皮笑臉地跟小丫頭說話。

“……趕明兒賞你一對珊瑚串子,你生得白,戴著定然好看……”

聽見這麽個話尾,那小丫頭本笑彎了眼睛,瞅見林雲暖來了,登時臉色一變,退後一步恭敬道:“九奶奶!”

木奕珩轉過臉來,自然地牽起她的手:“怎麽樣,是不是累壞了?就怕累著你,我趕緊溜出來搭救你來了。走,回去躺一會兒,我陪著你!”

林雲暖甩脫他手,低斥道:“幹什麽,長輩的院子裏呢!”他無所謂,人家可是要笑她不規矩的。

木奕珩嘿的一笑:“誰管得著我牽自己媳婦兒?”

兩人進屋,剛在炕上坐下,春熙過來奉茶,林雲暖聞見她袖子裏馥郁的玫瑰膏子香。

擡眼,見她換了一身衣裳,早上穿得是藍翠色,這會兒換了鵝黃薄紗,料子極好,配上鬢邊一根明晃晃的金釵子,不知道的,以為是誰家千金小姐。

春熙生得苗條高挑,鵝黃衫子襯著稚嫩的臉兒,整個人就是一個大寫的“水靈”。

木奕珩把自己手裏那杯茶推到林雲暖面前,林雲暖剛啜一口,就聽春熙笑道:“爺急什麽?奴婢正要給奶奶倒呢。”

木奕珩嘿嘿一笑:“不必了,你和翠文下去歇著,要是閑不住,你們奶奶帶來的悅歡清風都在,你們正好和她們熟悉熟悉。”

意思是屋裏不留人伺候。

丫頭們一溜兒被攆出來。林雲暖仰面倒在炕上,腰疼,腿酸,這一上午,像打了場仗,哪哪兒都不舒坦。

木奕珩湊過來,小意地給她捏腿揉腰。

林雲暖不吭聲,任他服侍。沒一會兒,沈沈睡了過去。睜眼一瞧,早過了飯食了。

她匆忙穿鞋下地,煙柳紛飛將她攙著:“奶奶別急,爺已經吩咐人知會大夫人,說不過去了。適才大夫人才賞了一桌菜,讓您跟爺在屋裏吃。”

林雲暖心中一沈:“這怎麽行呢?”木奕珩真是胡鬧,當著那麽多人面前把她喊出來,又告訴人家她不過去吃飯了,兩個人這般膩在屋裏,成什麽樣子,那些親戚該怎麽笑她?

她茫然四顧,紛飛道:“爺在後頭練劍呢,叫奶奶起來了先喝點補湯,一會兒再一起吃飯。”

林雲暖沈著臉:“你把木奕珩喊進來,說我找他。”

兩人見她面色不好,又直呼九爺姓名,都有些忐忑,只得喊木奕珩進來。

林雲暖瞧他走過來,接過春熙含笑遞上的巾子,抹了把臉,“怎麽了?這麽急著喊我?睡夠了麽?咱倆先吃飯?”

林雲暖朝四個丫鬟望了一眼,等四人出去了,才把他推了一下,“木奕珩,你到底怎麽想的,咱們已經壞了名聲,在家裏,多少得註意點,別讓長輩們心裏膈應,叫妯娌們惡心我。”

木奕珩失笑道:“怎可能?大夥兒不知多喜歡你呢。你別瞎想,適才我跟娘說,是我喝多了難受,你留下照顧我呢。誰能瞎猜什麽?難不成真以為特特把你喊出來,白日宣|淫?”

林雲暖聽他說辭,知道錯怪他了,臉色還是松不下,伸手擰了他一把。

木奕珩笑嘻嘻地喊了聲疼,把她抱住親了好一會兒,“你別老戰戰兢兢的,怕這個怕那個,有我呢,你得信我。”

林雲暖給他親的氣喘籲籲的,見他滿臉溫柔神色,專註地望著她。她心裏微微一軟,低低說了聲,“嗯。”

過一會兒,前頭果然派人送解酒湯來,還有治頭疼的藥,林雲暖知道木奕珩果真是心疼她,特地扯了這謊。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給人這樣照顧著,總覺得不安,越發的委屈難言。

晚上木七奶奶和木七爺道:“今兒你們灌了奕珩多少酒?醉的人都暈了,累新婦在屋裏伺候一下午。”

木清澤眉頭高挑:“你信這鬼話?老九十三歲就偷窖裏酒喝,你什麽時候見他醉過?再說,長輩們都在,誰敢放肆?最多喝了兩盅,不夠他漱口用呢。”

木七奶奶手裏的繡棚子撂下 ,不可思議地道:“那這麽說,他根本沒醉?老九這是找借口,跟他媳婦在屋裏獨處?”

木清澤冷哼一聲,仰頭躺在床上。

木七奶奶推他一把:“你做什麽板著臉?人家疼媳婦兒,礙著你了?”

“我呸!”木清澤一臉的恨鐵不成鋼,“他這會兒貪鮮,覺著好。再過兩年,他後悔了,瞧著這個比他大好些的媳婦,不定怎麽惡心呢!你只管走著瞧,老九生來就是散漫性子,見一個愛一個的,將來九房有得折騰!”

木七奶奶長嘆一聲:“也是,老九天性愛玩,我也替那林氏擔憂,將來不知怎麽跟他操心呢。你說爹和娘,怎麽會同意老九娶個寡婦呢?”

木清澤提到這個就煩,隨手一個枕頭摜到地上,“別提了,生氣!”

沒過幾天,木大夫人就發下話來,免了林雲暖的晨昏定省,說辭是她身子弱,受不得暑熱。木府上下多半心裏有數,這位九奶奶一進門,就是大了肚子的。

林雲暖初時還不好意思,羞愧難當,後來不得不習慣了,厚顏假裝自己真的暑熱,輕易不往人前湊,只在小院子裏溜達溜達,打發時光。

這天上午起來遲了,木奕珩一早就在後園練劍,回來見她還睡得香甜,伏在床邊給她打了會兒扇子。

春熙進來,喊木奕珩去換衣裳。

木奕珩練劍時穿的衫子汗濕了,隨手解下來扔在凳子上頭。站在那展開雙臂任春熙給他穿衣。

春熙瞧見他肩膀上,一個淺淺的劃痕。

“爺,這裏何時弄傷的?奴婢給您上點藥?”木奕珩三不五時就添點彩回來,他自己都不在意。聽見春熙說,就垂頭看去。一看,笑了。這傷,昨晚林雲暖抓出來的。

想到昨晚,木奕珩滿臉得意,眸子半瞇起,回憶那片嫣然春光。有孕不便,他不敢太過孟浪了,習得幾個新花樣,昨晚小試一番,十分刺激有趣。

春熙指尖撫上那傷痕,比對一下,依稀辨認出是給人抓傷的,旁邊還有更淺的,稍稍破點皮兒。

心裏酸的不行,九爺何等人物,家裏誰舍得傷他一根指頭。春熙有些不快地朝床上人看去,眸子裏的那份不樂意還未消散,就嚇得縮回手去。

——林雲暖早醒了,坐在床頭,正用沈沈的目光望著她呢。

木奕珩也註意到她醒了,幾步走過來,“熱不熱?瞧你適才睡得滿頭汗,娘說,你懷孩子不能用冰,這麽熱著總不是法子。下回你歇下,留個丫頭在屋裏,叫她給你打扇子。”

林雲暖不大高興,神色淡淡的,“丫頭們都嬌滴滴的,我心疼他們手酸。”

木奕珩聞言一笑,把她攔腰抱起來,“我更心疼你。你舍不得他們,只好我親自伺候?”

又道:“睡好了麽?先洗臉,還是先喝點水?我抱你過去……”

林雲暖伏在他肩上,目光略過他,看向那邊木然立著的春熙,“我想沐浴,睡得一身汗。”

不知怎地,春熙總覺得,九奶奶這淡淡的一眼大有深意。

她連忙退步:“奶奶稍待,奴婢這就喊熱水。”

春熙走回她自己房裏,廊下就聽見悅歡和清風說話。

清風聲音十分響脆,容易辨識:“……早聽說奶奶嫁的新姑爺年輕,太太還怕奶奶跟了他要受氣,誰想他疼奶奶疼得,恨不得時時捧在手上含在嘴裏呢,上回我進去,瞅見姑爺叉了葡萄餵奶奶吃呢,奶奶埋頭看書,還怨他餵葡萄擋住她了,把我笑得,差點驚了他們,趕緊出來……”

悅歡聲音裏帶著愉悅:“你沒事別老進去,以後註意著,只要姑爺在家,你就少過去現眼。奶奶不喜歡眼前人多,姑爺又愛膩著她,你進去撞見,你自己羞不說,奶奶也該不好意思了。”

清風道:“可我見姑爺那幾個丫頭,總在裏頭啊,我是生怕奶奶身邊沒自己人,不慣啊……”

“那是木家的人,奶奶不好說。”悅歡嘆氣,“以後你機靈些,行事說話前先動動腦,別惹了奶奶跟姑爺不高興……”

春熙聽到這裏,心裏說不出個什麽滋味。

她走回房,一眼看到窗下繡了半面的男式貼身衣裳,走過去拿起剪刀就剪。……終是下不去手,剪刀“當”地落回針線筐裏,春熙坐在凳子上,抱頭伏在那未完成的衣裳上面,低低地哭了。

六月三十,林旭一行就要回筠澤去。

林雲暖和林熠哲隨在木大老爺車後,一同送行。

少不得親家寒暄,吃了餐踐行酒。木大老爺乃是朝中三品大員,平素見到,怕是要叩頭喊一聲“大老爺”的,此番與林旭把臂言歡,一口一個“親家”、“兄弟”,給足了臉面,林旭一顆心總算落地,背著人,夫妻倆把林雲暖喊來,一番訓誡,“你嫁入這樣的人家,今後可得規行矩步,夫妻間哪有不齟齬的,不能一有點風吹草動就鬧和離,這回再不安生過日子,就給我剃了頭出家去!”

林雲暖口頭應承,心裏頗不以為然。她也說不好,這段婚姻會是什麽結局。

臨走,林太太又偷偷塞了她好些體己銀子,“木家勢大,咱們家世是比不得的,平素你待人大方些,缺銀子就寫信跟我要。凡事忍讓些,心裏不痛快,就跟娘說,莫自己憋著,壞了夫妻感情。我瞧奕珩誠心待你,是個好的,你少跟他耍脾氣,男人的耐心,那都是有限的,等他哪天在你這瞧夠了冷臉,怕就要尋些會哄他開心的了。清風樣貌不錯,她老子娘都在我手下,不敢有外心的。等你肚子大起來,不方便了,把她擱屋裏,別叫奕珩身邊那幾個不跟你一條心的占先機……”

林雲暖聽她說這番貼心話,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林太太總是罵她,可到底還是為她好的。什麽事都替她打算在前,事事都顧慮到了。

林家馬車一走,林雲暖哭得不能自已。

回程路上,她伏在木奕珩腿上,幽幽問道:“木奕珩,你會對我生厭麽?等我這具身體老了,不好看了,你還要我麽?”

木奕珩給她問得哭笑不得,伸手給她抹眼淚:“你想這麽多幹什麽?好好的,作甚給自己添煩惱呢。”

這不是標準答案,林雲暖聽了,心裏那點不安定,更甚了。

卻在這天夜裏,夢回醒來,看見身邊一邊給她搖扇子一邊打瞌睡的人時,覺得好生窩心。

她奪過那扇子,爬起身抱住他脖子,在他臉頰上面親吻。

木奕珩醒了,扣住她的腰,反攻過來,噙住她的嘴唇。

林雲暖一點一點滑下去,張口……聽見木奕珩從喉嚨裏溢出一聲長嘆。

乞巧節,木紫煙回來與幾個姐妹、嫂子們玩,林雲暖小腹微微隆起,穿著寬大的衣裳,去了上院。

一進門,就察覺到屋裏歡聲笑語的氣氛有些冷凝。

木大夫人叫人攙著她,小心移步到裏面去,也不許她施禮,拉著她坐在自己身邊,“聽說你昨兒崴了腳,可要緊?沒扯到肚子吧?”

林雲暖面色一紅,有些羞愧。——全怪木奕珩這個沒羞沒臊的,非拉著她一起洗澡,出來時為了躲他,腳上崴了一下。也不知哪個嘴碎的,巴巴說與大夫人知道。

“不妨事,下回知道小心的了……”她低聲認了錯,也不必大夫人提點。

說著話兒,二夫人和四奶奶、五奶奶來了。妯娌幾個和木紫煙都親近,稍間又笑鬧開了。林雲暖孤零零坐在木大夫人身邊,與這熱鬧氣氛格格不入。

她知道,木紫煙和木清河她們都對她有些敵意,只不知,是因為她名聲不好,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用過飯木家的姊妹們就約著一同去游蓮池。這季節荷花開得正好,府裏有一大片池子,泊了兩艘小船,正為女眷賞花之用。

想象傍晚游船在河裏,清風夾送來陣陣荷香,多半是種極好的享受吧?

但她有孕在身,是上不得船的,大家又得特別照顧她,又不是很想和她一起玩,她何必去找不痛快呢?推說有些乏了,告辭出來,自己領著悅歡在院裏隨便賞賞花。適才吃了幾塊巧果有點不舒服,停在一叢芭蕉旁邊惡心了好一會兒。

真想離去,陡然聽見一聲壓低的哭泣。

“大妹妹,你別哭啊,這到底怎麽了?”

是木大奶奶的聲音!

大妹妹,不就是木紫煙?

林雲暖不欲下作的聽人墻角,連忙朝悅歡打手勢悄悄離開。

身後木紫煙哭訴的話只入耳一半:“那狼心狗肺的東西收了衛子諺送的一個妾,生得妖妖調調,慣會伺候人的,勾得他沒了魂,我不過叫來敲打一番,他就敢當著人面給我難堪,我是瞧……”

走回自己院裏,心臟還砰砰跳動,這要是給木紫煙撞見她在芭蕉後頭,不定又怎麽猜忌她呢。

午後悶熱,小丫頭們都躲懶去了,廊下無人,才步上臺階,就又不小心聽了回墻角。

“……肚子裏懷著孩子,還不忘勾著爺做那事?”

林雲暖面色一沈,住了步子。悅歡一臉氣憤,給她橫了一眼,垂下頭,退了一步。

屋裏說話的,是個陌生的女聲,聽來應是年歲不小。

“也是,不是這種下賤貨色,又怎能哄得九爺娶她進門?男人麽,在床上耳朵最是軟,只要伺候他高興,有什麽不肯答應的?”

另一個聲音有些不悅:“娘,您這說的都是什麽話?在女兒跟前,說這些合適麽?”

悅歡與林雲暖對視一眼,蹙緊了眉頭。是春熙。

“有什麽不合適的?你都多大了?若非你沒用,怎會到現在都沒近過爺的身?那賤婦懷了孩子,正是你的大好機會,不趁著這時候定下名分,難道你要等那賤婦隨便打發你嫁個奴才?”

“娘告訴你,這時候要臉不行的,你這樣好看,又是貼身服侍多年的,你當爺真沒想頭?多半是你太端著,叫爺拿不準你什麽意思,這才耽擱這許多年。如今你已大了,可拖不得了。那賤婦有孕嗜睡,你大把機會,午歇時你把翠文他們都攆出去,引著爺去書房……”

林雲暖聽不下去了。

這世上竟有這樣為娘的人!

“悅歡!”林雲暖拔高音調,突然喊悅歡的名字。

屋裏兩人一驚,連忙快步出來。

林雲暖打量那婆子,依稀,是老夫人身邊伺候的何嬤嬤?

“奶奶……”春熙明顯慌亂,臉上淚痕未幹,還是何嬤嬤扯了她一把,才勉強站穩。

“何嬤嬤來了?屋裏坐。可是等得久了?是老夫人有話要與我說?”林雲暖態度客氣,看起來並無不妥。

“不是不是,老奴今兒不當值,聽說春熙丫頭有些不舒坦,過來瞧瞧她。這丫頭是老奴的閨女,蒙九爺九奶奶照拂,還未與九奶奶磕頭謝過……”

林雲暖如何能讓她行禮下去?老夫人身邊的嬤嬤,那都是一等一的體面人,木大夫人見了,也得客氣三分,遑論她一個新嫁進來的小輩?

“春熙,趕緊扶著你娘。嬤嬤客氣了,春熙在九爺身邊久,我才新嫁過來,好些事需得跟春熙請教呢。可當不得您一句謝。”又吩咐悅歡:“去把昨兒爺帶回來的點心給嬤嬤裝一盒。”

何嬤嬤笑著客氣幾句,告辭出來。

林雲暖與春熙道:“這裏不用伺候,你們不必拘束,今兒姑娘節,你們都玩去吧。屋裏有悅歡就成。”

人都走了,林雲暖躺在帳中,只覺百爪撓心。

有人覬覦她的男人,她當如何?要撕下臉皮,與一個下人鬥麽?

越想越生氣,覺得木奕珩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上回在大夫人院子裏調戲那個叫金鴿的小丫頭,她可是親眼瞧見的。

只等木奕珩回來,非得好好掐他幾把出氣,誰知木奕珩這晚一夜未歸,打發張勇回來報信,說有公差在身,連夜往宛平軍署去了。

再回來,是兩天後,弄得灰頭土臉的,去凈房洗漱,睡了一上午才起。

“亂黨抓住了,總算不必在童傑手下當值,以後依舊回我的守禦所去。”木奕珩坐下吃飯,與她閑話。

林雲暖手裏擺弄一對小鞋子,拿起來給他瞧:“好看嗎?春熙和翠文做的,針腳細膩,這小虎頭活了似的。”

木奕珩笑笑:“你喜歡就好。”

林雲暖又拿起一件小衣裳:“瞧這大紅的顏色,太艷了,也不知是男孩女孩,穿著好不好看。”

木奕珩擡眼朝她看,“怎麽你這點自信都沒有?你男人是誰?你男人生的孩子會不好看?”

林雲暖撇嘴:“你長得,太秀氣了。是個女孩還好,若生了兒子,長你這張臉,再穿件紅衣裳,人家連他男女都分不出了。”

木奕珩瞪眼:“你說誰女相?老子這是威武雄健!”

轉眼,又笑道:“生個閨女,若像你,這麽勾人,嘿嘿……不過算了,你還是給我生個兒子。閨女長大了要給男人欺負,光是想想我就要殺人了。”

林雲暖知道他狗嘴吐不出象牙,也不理他,翻翻撿撿,把大家做的小衣裳都瞧了一遍。適時春熙翠文過來收拾,她就伸個懶腰,“木奕珩,我要去午睡了,你才起來,若是閑不過就自己找事做,莫來煩我。”

木奕珩咬牙切齒看她撫著肚子去裏頭歇息。想了想,翻出一套話本來,坐在窗下看了一會兒。

等飯食消化差不多了就去練劍,回來又沖了一遍涼水。屏風後頭,他伸手拿巾帕,拿了個空。

回身,春熙捧著巾子,繞到屏風後來了。

木奕珩伸手,她沒遞巾布,擡眼含淚瞧著他。

木奕珩一把奪回巾布,圍在腰上,轉身就走。

“九爺!”春熙悲切地喚了一聲。

他回眸,望見春熙楚楚可憐的一雙水眸。

稚嫩的面龐泛著紅暈,嘴唇緊抿,眼角眉梢透著哀求。

她娘說的對。她的時間不多了。

九爺突然娶妻,打她一個措手不及。將來婚事都在主母手上,說不準就隨隨便便將她配了人。

她這個年紀還貼身伺候男主子的丫頭,一般都做了通房,新婦偏偏裝糊塗,不肯替她做主,更時時霸占著九爺,叫她如何還能忍下去?

春熙哭得梨花帶雨,淒淒凝眸望著心愛的男人。她與他有相伴多年的情分,她相信她的態度,他應該已經懂了。

木奕珩的確懂了。

他居高臨下望著眼前的侍婢。

木家各房公子十四五歲起,便單置院子,身邊配的丫鬟,都作通房之用。他不否認,他也曾起過幾番念頭,想要收人在房中。可既然錯過,總是有原因的。

木奕珩輕嘆一聲,俯下身,撫了撫春熙的頭發。

春熙心裏一喜,以為木奕珩就要伸手將她攙扶起來。木奕珩朝她笑笑,轉過身,出了屏風。

春熙伏在地上,捂住嘴,哭得傷心欲絕。

九爺不要她,九爺真的不要她!

木奕珩隨便抓了件衣裳披著,一擡眼,見帳子裏睡著的人不知何時坐起身來。

他想到還在屏風後頭的春熙,有些煩躁。

林雲暖睡得不好,朝他伸出手來,軟軟地道:“木奕珩,我渴了。”

木奕珩給她倒了杯茶,林雲暖搖頭:“不喝茶,想喝水。”

木奕珩潑了那茶,走到外頭,要清水。

屋裏只餘帳子裏的林雲暖,和屏風後頭的春熙。

春熙抹去淚痕,收拾好自己,提著水桶從後出來。

她偷覷林雲暖,見她面容平和,似乎一點也不意外她為何在這裏,也不好奇她來這裏做什麽。

“我……收拾凈房……”

她覺得應該解釋。九爺不要她,她只能自己替自己掙前途。

“哦。”林雲暖聲音淡淡的,根本不欲追究。木奕珩倒了溫水過來,越過春熙,坐在床沿餵林雲暖喝水。

不知他說句什麽,林雲暖笑得紅了臉,伸手在他身上掐了一把,給他按住手臂推在枕上親她的嘴唇。

春熙心酸難抑,快步從屋裏出來。

翠文見她,十分吃驚:“春熙,奶奶歇著,你怎麽在房裏?”

春熙沒臉說,她垂著頭,重覆一句,“我收拾凈房……”

失魂落魄地走出去。

林雲暖氣喘籲籲的,把木奕珩推開些,“我想回毓漱女館瞧瞧,你說娘會同意麽?”

“叫我跟著你一起,她就能同意。”木奕珩也怕鬧過了,直起腰,把人從帳子裏撈出來。

“我快在你家悶出病來了,我想出去走走,但不想跟你一起。”

木奕珩挑眉。

聽她解釋道:“你整天圍著我,平白惹人笑話。你外頭那麽多事,不必時時膩在我身邊,我也想做點自己的事,有自己的時間。但我怕娘不高興,不敢跟她提。”

“這有什麽?”木奕珩嗤笑,“你做了我木奕珩的婆娘,自然也得有幾分我木奕珩的囂張。怕什麽?娘她又不吃人,家裏又不是不知道你從前做什麽生意,誰說什麽了?”

林雲暖自從嫁人,就有點莫名的慫,自己也覺得好笑。

“你若悶不過,就跟娘要車,多帶些人,去你二哥家串門子。隨意去街上逛逛也好,你坐家裏的馬車,輕易不會有人不長眼過來沖撞,或是學著七嫂他們,沒事治個宴,邀請各家女眷過來坐坐。”

想到這裏,林雲暖就苦了臉:“還是算了,我才結婚幾天,就大了肚子,哪裏好意思見人?”

…………………………

城東天香樓。衛國公坐在二樓臨窗雅間喝茶。

他手邊,擺著一只白色玉佩,不時拿握在手,摩挲幾下。

傳來步聲,他淡淡掃過去,“查得如何?”

“那姓林的寡婦沒可疑,家裏父母皆全,出生長大都在筠澤,沒接觸過京城這邊的人。年紀也對不上。”

“那,木奕珩?”

“根據木家所言,木奕珩是木文遠在桐鄉尋回的友人遺孤,屬下往桐鄉打探,那個所謂‘友人’,沒人見過,也沒人聽過。”

衛國公握住玉佩的手緊了緊。

“安排人手打探,我要知道關於木奕珩的所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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