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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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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勇不敢聲張,拾了披風就告辭出來。林雲暖正從廊下過,錯眼瞧見他手上燒了個洞的衣裳,“這是怎麽了?好好的衣裳燒了這麽大塊?”

張勇苦著臉搖頭,他能說,自己拍馬屁拍到馬腳上了?

津口毗鄰大都,極為熱鬧繁華,傍晚用過飯後街市竟仍不散,城中有橋有水,一艘艘掛滿燈籠的畫舫在上隨波輕蕩,林雲暖穿了男裝,隨林熠哲出來吹風散心。街頭擺著不少攤檔,攤主紛紛賣力吆喝著。林熠哲見她晚飯用的不多,特尋了一個賣紅豆粥的攤子坐了,又聽前頭吆喝有賣梅花糕的,想她素來喜甜,便吩咐她原地等候,自己過去買兩塊糕回來吃。

就這一錯眼的功夫,林雲暖不見了。

林熠哲尋問周圍眾人竟沒人瞧見,他匆匆尋了一圈,又在攤前焦急等了片刻,只找不到林雲暖蹤影。一邊暗恨不該獨自帶她出來,一邊給街旁乞兒二錢銀子叫他往客棧送信兒。

………………

林雲暖睜開眼,頭還一陣陣發暈。打量自己所在之處,像是個堆雜物的倉庫。她動了動手腳,發覺自己給人結結實實綁了。心中苦笑,這都第二回 了,竟又著了道。

“我說你是不是傻?這麽明顯的身子也能瞧錯了?分明是個婦人,偏你當成貌美的小子給綁回來,你說我要你幹啥?不如找條狗當手下,聞著味都錯不了!”

外頭隱約的斥聲傳來,林雲暖側耳細聽,暗暗留意。

另一個聲音道:“誰叫她穿了男裝?乍一看,唇紅齒白,正是大老爺喜歡的模樣,哪想到竟是個女的?這下怎辦?綁都綁了,難不成再送回去?”

“說你傻你還真傻!女的怎麽了?大老爺不喜歡,旁的老爺喜歡啊。賣到明月樓去,轉手就是二十兩銀。”

林雲暖暗中苦笑,原來自己身價才值二十兩,竟比在唐家人心目中更不值錢。

“一、一個婦人,哪裏值二十兩?又不是黃花閨女……”抓她的人心裏有數,看樣子約莫二十歲是有的,怎可能還是姑娘?

那罵人的似乎有些怨恨:“那能怎麽辦?總不能虧了。”那聲音斷了一會兒,腳步聲漸近,一道光霍地射來,林雲暖閉緊眼,靠在墻上都也不敢動。

“嘖!”提燈進來的人咂嘴道,“顏色不賴,總是不值錢的,爺先松快松快,尋些利息回來。”

捉人來的傻大個兒倒是實心:“品哥,咱只負責拐人賣人,可不帶動人家的……”

“滾你的!”

“啪”的一聲脆響,傻大個兒臉上挨了狠狠一個嘴巴子,捂著臉忍著淚甩頭出去,想一想,還替他們帶上門,自己坐在門前呆呆吹冷風。

林雲暖心裏估算自己有多大勝算,手腳被綁著動彈不得,來人若想侵犯,至少需解了她腿上的繩子,屆時跑不跑得了可真不好說。

大聲嚷叫未必有用,這些人慣拐人賣,必有妥善藏人的所在,若叫不來應援的,反惹得這人痛下殺手,可就得不償失。

心裏思索一番,等那人的手摸上身來,就軟軟地用哭腔道:“好人,你別用強,我聽話,從你就是。”

那叫被叫“品哥”的名喚梅品,乍聽這婦人嬌嬌糯糯的一開口,再見那眼裏楚楚含著的淚意,骨頭登時酥了一半。

將燈挪近些,瞧清楚那嫩白發光的芙蓉面,水潤的嘴唇可憐兮兮地抿在一處,縮著身子又羞又怕地朝他看,梅品暗嘆那傻子竟錯拐回這樣一個絕色。之前黑燈瞎火只見身段可人,如今細瞧這臉,加上這股子媚勁兒,賣進明月樓裏保不齊就能跟四大花魁爭一爭艷。

梅品吞了下口水,笑嘻嘻地湊上來,蹲在她腳旁解她腿上的繩子。婦人扭了兩扭,用腦袋在他膝蓋上蹭了兩下,嬌聲求道:“好人,你把手上的也解了吧,勒得手疼,你瞧瞧,都破皮兒了,你瞧瞧~”

那聲音嬌軟纏綿,如情人間的私語,婦人主動將手臂伸來給他瞧。——好一截瑩白香軟的腕子!

梅品垂頭在那白得透明的手背上頭舔了一下,胸臆澎湃到極致,下頭漲得要發瘋,忍不住爆了聲粗口:“操!”

這娘們,真他媽嬌!

梅品並非沒腦子的,強忍住那熊熊熱火,反手扭住她下巴,“你當真,乖乖伺候我?”

林雲暖蹙眉嘟了嘟嘴巴:“如今這樣……你們兩個大男人,我不願意,還能如何?只求你別用強,人家怕疼,怕得緊。”

梅品一想,確實如此,別說他和傻大個兒兩個,就算只他一個,她能翻出他手心去?

梅品未料今日竟有這等艷福,當即暗喜傻大個綁錯人卻是給他添了美事,當即從懷裏摸出小刀將婦人手腳的繩子俱割斷了,褲子一解就朝人撲了去。

林雲暖就在他撲來的一瞬高高踢起腳來,對著那惡心的醜物事狠狠踹去。

那人滿心歡喜以為能抱得美人入懷,誰料異變突起,一時回避不及,下頭傳來鉆心般痛意,登時殺豬般嚎叫起來。

林雲暖一見他縮起身子跳腳,就連忙往門口處奔去,外頭那人她沒把握能躲,可總比什麽都不做要好。

她飛速拉開門,夜風撲面而來,足尖剛邁出門檻,額頭就狠狠撞上了什麽。

她聽到頭頂傳來一聲冷笑。

身後那梅品已發瘋般沖來,眼裏溢滿怒火,誓要將她碎屍萬段。

木奕珩說不清心裏是個什麽滋味,他在梁上已久,本想等這婦人大聲哭著喊叫救命才下來出手,誰料竟看了這麽一出好戲。

嘖嘖,那軟得快滴出水的聲音,良家婦女哪個發得出來?

若非她最後踢出那腳狠的,就連他也以為她是真心挑|逗那賊人。

木奕珩想到她拒自己時那冷若冰霜貞潔烈性的模樣,心頭猛地一顫。

擡眼盯視那因他驟然出現而錯愕不已的賊人,滿腹的燥熱就化成了濃濃的怒。

林雲暖沒瞧清他如何動手,就只見前頭那叫梅品的人身子一晃,軟軟地倒了下去。

木奕珩上前補了幾劍,回過頭,將劍扔了,沒好氣地從懷裏摸出帕子擦手,將婦人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沒說半個字甩手就走。

林雲暖好心提醒道:“外面,還有一個。”

木奕珩猛地回轉頭來,一雙狹長的眸子緊緊盯著她。難道還需她提醒嗎?從他跟了來,前後都看得明白清楚,外頭那個自然早就解決掉了,這才不叫她剛才那膩死人撒嬌聲傳到外人的耳中去。

原來她還知道外頭還有人!偏就做得出那等妖調樣!

木奕珩回身就走。林雲暖被他適才那惡狠狠的表情嚇了一跳。她本不想給商隊添麻煩,更不想給他添麻煩,這不,這種情形下,她沒有哭哭啼啼的盼著他們來營救,不是自己拼盡力氣讓自己脫困了麽?他瞪什麽?煩什麽?

那男裝又不是她要穿的,是林熠哲怕麻煩,非要她換了男裝才許她出門,哪知如今男人也會被拐呢?

漆黑夜色中,只隱約瞧得見他疾走的輪廓。剛經歷一場浩劫,她心跳的厲害,可是天大地大,她無處說,無處訴,危急關頭,她只能自救。好在,她也從沒想過指望旁人。

很快有人圍攏上來,霎時火光大亮。林熠哲情急湊上前來:“七妹,你可有損傷?”

林雲暖木然搖了搖頭,低聲道:“對不住,叫二哥為我擔憂。”

林熠哲恨道:“好個大膽賊人!”拿燈往她身後一照,饒是見慣風浪,也吃驚地“啊”了一聲。

林雲暖順他目光看去,只覺一陣頭皮發麻。

那梅品脖子歪在一邊,兩手被斬了下來,最駭人是那身下,血糊糊的一片,是被劍挑爛了……

林雲暖猛地幹嘔起來,林熠哲撫她背道:“別看,七妹,別看了。”若非木奕珩快他一步,他親自動手,也未必比木奕珩仁慈。

…………

自過了重陽,天氣一日冷似一日,唐太太有腿寒的毛病,一入秋就得早早備好毛皮護膝。高氏帶了丫頭捧著個托盤進來,上頭一水兒的灰鼠皮護膝、袖籠、鞋裏面兒,滾毛邊兒的氈帽並抹額。唐太太隨手翻了翻,面色沈下來,身側胡太太知她心思,便道:“往年都是銀狐皮毛或是紫貂絨做的冬件兒,今年怎麽全是灰鼠皮的?”

高氏強撐著笑臉道:“往年庫裏著實多皮料,這不前兒緊著好的那些湊賣了,才贖了四叔回來……”

話未完,唐太太已惱得砸了茶杯,她如今最是忌諱在她面前提及唐逸入獄之事,“如今人好容易救回來了,鎮日病怏怏的總不爽快,你們一個個兒的還總拿這話敲打他,讓他難受,是成心不想他好?”

高氏連忙跪地道:“娘明鑒,媳婦並無此意,實在媳婦能力不足,掌不得家中諸事,就這灰鼠皮,也只足給上房和大房備的,媳婦自己和三爺做冬裝,用的都是媳婦自己嫁妝,娘若不信,盡可叫玉嬌她們往庫房查查。”

家中庫房虧空,唐太太如何不知?往日孟氏打理,雖說從中抽頭,私吞不少油水,倒從沒短過她的,如今孟氏手裏的東西也空了,家中生意經營不善,連平素的吃用都跟著緊張起來。

“你既知道是你無能,還攀扯你老四作甚?去!瞧不得你那張酸裏苦氣的嘴臉!”

高氏強忍惱怒,縮肩從上房出來,將外頭茶房桌子踢得一陣叮當亂響。唐太太在裏頭聽見,越發悲從中來,眼淚斷線珠子似的流個不止。

胡太太忙勸:“大姐別難過,老三家的素來心氣高,如今家裏著實艱難,不怪她沈不住氣。眼前最要緊是四哥兒,他才遭了大難,受了那麽多苦,又被那林氏氣得不輕,如今意志消沈,纏綿病榻,若是這時候連大姐也扛不住倒下了,誰來護著四哥兒?誰給四哥兒打算將來?”

提及唐逸,唐太太越發悲切:“婉儀,你知道我這身子骨兒,早就不成了的。若非牽掛著幾個哥兒,哪裏熬得到今天?可恨那狠心絕情的林氏,合著那奸夫,如此作踐我兒!木奕珩那狗崽子瞎了眼,放著我金嬌玉貴的娟兒丫頭不要,腆了臉要那破|鞋!”

“快別說這話了。”胡太太如臨大敵般掩住唐太太的口,“大姐,咱在那姓木的手底下吃的虧還不夠麽?”

唐太太哭道:“難道在自己家也說不得麽?分明是我兒休妻在前,憑什麽就簽了和離文書,全那賤人的臉面?我偏不!我偏要見人就說一遍她那些不要臉的事!我等著看那姓木的什麽時候厭棄她,灰溜溜的滾回唐家來求我!”

胡太太替她擦眼淚,吩咐人去擰帕子過來,湊近悄聲道:“先且不說那林氏,四哥兒如今這般,身邊就幾個姨娘、丫鬟,大姐就不考慮再給他續個妻房?三哥兒上京赴考,三媳婦留下管家,心裏一百個不情願,理事不過應付而已,再這麽下去,大姐的日子豈不更難過?何不給四哥兒尋個能幹的妻房,一頭撐起這家業,一頭悉心照料他起居,這喜事一沖,說不準四哥兒的病還就好了,豈不兩全其美?”

唐太太止住哭聲,靜靜想了片刻:“我倒有心,只怕不成,老四是個什麽性子?他當年堅持要娶林氏,我百般阻撓,只拉不回他,他的婚事,豈肯叫我做主?再有那姓鐘的狐媚子懷了身子,老四為她牢都肯坐,豈會放著她在外頭不顧?”

“哎喲我的好姐姐!”胡太太不免激動起來,“你難不成,就當真容那不要臉的外室婦進門?既知道老四是什麽樣的性子,趁著他如今無心思慮許多,更要早作打算,大姐你細想,是不是這麽個理兒?”

當初唐逸生死未蔔,鐘晴有喜,唐太太是抱著要替兒子留下唯一血脈的心思強忍不快哄住那鐘晴。如今唐逸出獄,要不要接鐘晴進門,自然另當別論。

“可是,她肚子裏……” 唐太太重視子嗣,雖不喜鐘晴,卻沒想過不要那孩子。

“大姐忘了,老四這些年沒有子女,是因那林氏不能生,可不是老四沒子孫福,將來娶了新婦,還怕沒有孩子?那外室婦如今登堂入室,出入府裏像自家後花園,大姐就當真忍得?容她放肆?”

“可如今唐家在雲州……”想到如今家中處境,唐太太又想哭了,“除卻蘇家、陳家幾個近鄰還肯與我們往來,旁的人家,生怕惹惱了那遠在天邊的姓木的,誰敢與我們結親?老四的名聲又……”

也不知道是誰,在外胡亂散播謠言,說什麽萬花樓裏的姑娘但凡有種,都是唐逸經手的。又說什麽尼姑庵裏的大師傅也都是唐逸的相好。還有不顧臉面的人家出來哭訴,說唐逸逼死了他們的姬妾侍女,仗著唐家家世逞兇鬥狠,淫霸一方。如今正經人家的姑娘只聽了唐逸的名字就要遠遠避開。

自然可使些銀子聘那寒門小戶的閨女,可唐逸到底是一代才子,唐家就是近年倒了黴,自己卻是不能降低自家門第的,娶個沒見過世面的女子進門,不用別人笑話,自己先慪死了,又談何叫人進門接掌中饋,管家理事?

“大姐瞧我家若雪如何”胡太太忐忑說完這話,便留心打量唐太太眼色。

“若雪?”唐太太猛地一怔。

原來這七年過去,妹子還惦念著聯姻一事?

當年胡太太想將大女兒胡如霜嫁給唐淵,後來唐淵娶了官家出身的高氏,這婚事就未成,轉頭胡太太又瞧上了唐逸,誰知唐逸竟混不吝,自己相中了筠澤的商家女,死活要娶回家來,胡如霜年紀大了實在等不得,這才匆匆嫁了個雲州小吏。轉眼胡若雪也長成了大姑娘,去歲就及笄了,因父親早逝,與孀居的母親寄住唐家,如今婚事未有著落,恰逢唐逸和離,胡太太就又生了聯姻的心思。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唐家再如何敗落,也虧不到女兒頭上。抱著這番心思,胡太太就大膽說出了這話。

挽香苑一派蕭索,破爛的床帳、紛亂的碎木石渣散了一地。唐逸不許人收拾,他就蜷在榻上,橫眼望著這間屋子。

瑞腦香味散了,香冷煙消。唐逸憶起昔日兩人新婚時的甜蜜,淚水無聲落下,心知,再也回不去了。當年的好時候,自己筆下,不知畫了多少她。那眉如煙,眼如墨,怎麽也瞧不夠,畫不夠。那年糊裏糊塗接綺芳進門,她哭得肝腸寸斷,砸碎了妝鏡,他躲在門後,覺得沒面目見她,聽見那切切悲聲,恨不能一劍剮了自己,只求她不要難過。

後來,卻是怎麽淡了去?

她從何時起,再沒一個笑臉,漸漸變成一個俗不可耐、精打細算的尋常婦人?

就從沒想過他的難處,他的無奈……

羅綺芳和玉娥一同來瞧他,他只怔怔的,不願說話,揮一揮手,叫她們散了。

綺芳與他七年,情分自不一般。出得門來,忍不住落淚怨道:“好好兒的一個人,被那姓林的給欺成這般,四爺是太癡了,那林氏水性楊花,不守婦道,究竟有什麽好?”

玉娥只是嘆息。

她進門數月,如今還未在丈夫跟前伺候過,經由此事,還不知他要多久才好得起來。

人未走出院子,見唐逸身邊服侍的小丫頭從後追來。

那丫頭眼神閃爍,硬著頭皮將話說了。

“羅、羅姨娘,四爺叫奴婢轉告,林氏再不好,也是他明媒正娶的發妻,四爺說,不想再聽見任何人說林氏的壞話,就算是羅姨娘您,也……也不行。”

凜冽的風吹過,分明是秋夜,涼得像料峭寒冬。

綺芳的淚水便止住,面容僵成了霜雪,被風幹涼透,一片片碎裂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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