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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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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到得傍晚,便是鐘晴最忙的時候。先命人往後廚去制備菜肴,茶、酒、點心、果子皆在茶房備好,她親自開箱籠,從大堆各色銅瓷杯盞中尋出最能搭配菜色的。然後是修飾自己,衣裙顏色要與今夜的擺設相得益彰,又要與郎君的服色相配,昨夜彈了琵琶,今晚便奏琴,指甲細細修過,重新染過蔻丹。待一切準備妥當,再去喚醒郎君,先餵他一碗羹湯,以免空腹貪杯傷了腸胃。

昨夜郎君治宴鬧到三更天,午後起來下了幾局棋又歇下了,鐘晴輕手輕腳繞過兩面蟬翼紗繡煙霞山水屏風,挽起袖子,圓潤的指尖從帳中睡著的人鼻尖上面滑過,然後是薄而暖的嘴唇,微存胡茬的下巴,再掠過料峭的喉結,寬闊的胸膛,滑過松散開的衣帶,沒入錦被覆著的腰下。

床上的唐逸並未睜開眼,他低笑一聲,長睫毛微微顫了下,裏側的左手伸下去,捉住底下那只頑皮的小手。右臂一攬,將想要掙脫逃跑的女人細腰扣住,稍一用力,就令輕軟的嬌軀覆了上來。

他仍攥著她那只手,火熱的氣息噴進她耳中去,“你惹的禍,要負責。”

慵懶的聲音夾帶一抹愉悅的沙啞,用近在咫尺的俊顏說出這樣私密的話,放佛有令人無法招架的魔力,讓她瞬間繳械,任命地伏在他身上。

未點燈的室內漸漸暗下來,笑聲隨著清涼的風,從未閉合的窗扉傳開去。鐘晴只覺得自己那只手已不聽使喚,一重重密密的吻覆上來,有窒息的難過,也有淋漓的暢快,讓她就此沈淪。

外頭紛亂的步聲被忽視掉,直到一聲“爺,四奶奶來接您回府”的通報聲傳來,身下的人渾身似被重重電擊過,猛地一震,接著,那雙柔情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抽身,將她迅速推了開去。

鐘晴睜大了眼睛,尚懵懂疑惑,不知發生了什麽。唐逸從床角拾起衣衫,忙不疊穿好,腳上錦履只穿上一只,就慌慌張張去開門。

鐘晴驚呼一聲,擁被蓋住自己,唐逸方才回神,匆匆望她一眼,徑往外去。

身後的門板,將屋裏屋外的兩人隔絕。眼下這種情況,可謂唐逸最不願看到的結果。

散開的衣帶,潦草的束發,腮旁頸下顯眼的淡紅唇印,饒是未經人事的朝霞,也瞧得出適才唐逸在做些什麽。

林雲暖倚在籬墻上面,聽聞門響,淡淡回過頭來。她面色如常,平靜得不可思議,一雙瞳眸甚至含著笑,施施然朝他行禮。

“四爺,老太太憂心不已,命我接您回去。車在外頭,我出去等您?”她的語調平靜無波,聽不出是怒是氣。風中樹木沙沙,蟲鳴喁喁,連她自己都幾乎錯過,尾音吞沒在舌尖的那點苦澀,和早已長出鎧甲、堅硬如鐵的那顆心,一點點碎裂的聲音。

仍是來時的馬車,因多了一人乘坐,便變得局促起來,夜風不時拂開簾幕,從朝霞的角度看去,能瞧見兩張沈默的側顏。

適才一通忙亂,連她亦替四奶奶不平。府裏又不是不曾納妾,如今又置外室,豈非昭告天下人,唐家四房女主沒有容人之量?又該是多稀罕那鐘姓女子,才會在天還未曾黑透的傍晚就迫不及待行那房中事?

爐中香燃得正好,房外案桌擺放已畢,一十六色菜肴,四點四果,用甜白瓷碗盛出,一一排開在天青色繡銀線團花錦緞桌布之上。只是這宴註定無人來赴,宴主人鐘晴坐在床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不住地滴落。她難道不能光明正大的見人麽?做什麽要偷偷摸摸?聞知唐逸妻子前來,她想出來大大方方拜見,順便邀其留宴同享美食佳釀,——那壇梅子酒是她得意之作,為何唐逸偏是不肯,堵住門怎麽也不準她露面。

在她面前,他從來溫柔多情,連大聲說句話都怕驚了她。而她認識的郎君,朗風霽月,笑點江山,從來不是鬼祟怯懦之輩。那個死死擋住門板,大聲呵斥她“不許出來”的人是誰?

最可悲是,他連猶豫一番都不曾,林氏只說了一句外頭等他,他就慌不疊拋了她、拋了一切,慌頭亂腦地追隨而去,連一句囑咐都未曾留下,遺她一人收拾殘局。

今夜天黑得極早,適才還霞光彌布,只一刻之間,便再也不見天光,車輪滾在石子路上,發出隆隆聲響,車裏靜默一片,聽得到隨車侍婢仆從的整齊步聲。一步一步,敲在心頭,亂了思緒。唐逸恨不得索性大吵一架,她罵他也好,痛哭也罷,甚至廝打上來,也好過此刻般,夫妻對坐無言,滿布寒霜。

風燈已點亮,偶有一絲光線從簾隙射入,照在她臉上,她靠在車壁上,闔了眼,似乎很累,也可能,——是很傷心?

唐逸想伸手去攬住妻子,想撫慰她,告訴她,外面的女子再美好,他的妻子也永遠只她一人。他想說,他賭氣不回,就是想讓她著急,讓她煩亂,讓她知道原來她是如此念著他掛著他,沒有他不行的。

可是,一切似乎偏離了他的想象,她沒慌沒亂,沒主動認錯,沒苦苦懇求,她安安靜靜地出現在這裏,用不鹹不淡的語氣請他上車,她沒要求揪出屋中那個被他護住的“賤蹄子”,她沒酸酸譏諷幾句逼他將人身契交給她……

唐逸忽然很生氣。胸腔中似燃了火把,灼得他坐立不安。他揮起手掌,重重擊在車壁上,怒不可遏問道:“林雲暖,你現在是在擺臉色給我瞧麽?”

林雲暖沈浸在自己的心事裏,被他突然發怒嚇了一跳,她舒口氣,連連撫胸,“四爺說什麽?”

擡頭正迎上唐逸怒極帶火的眸子,淩厲地註視她,似要將她生吞入腹。

“四爺怎麽了?”林雲暖正色問道,“若是厭煩我找來此處,我答允四爺,此生再不會踏步於此。我也可答允四爺,唐林兩家,絕不會有人因我而來找那位、姑娘的麻煩。四爺大可放心。”

唐逸拳頭捏的哢哢作響,勉強忍住怒氣,咬牙道:“你這是何意?顯示你大肚能容、賢良淑德?林雲暖,我敬你愛你,因你是我唐逸唯一的妻,而你是怎麽做妻子的?對我冷若冰霜,百般不耐,桀驁不馴,大逆不道,你……”甚至連“和離”都敢脫口而出。

“前頭車裏坐的是誰?”有人大聲相問,馬車驟然停住,截斷唐逸未完的埋怨。

車夫答話道:“是四爺和四奶奶。”

前頭傳來熟悉的男音,顯是大喜:“四弟回來了?”

福盈撩了簾子:“四爺,轉角遇上三爺和三奶奶的馬車。”

林雲暖搶先低頭下車:“三伯安,四爺人在車中,三伯上來說話吧。”自己步行至高氏車前,“三嫂,我與你同坐?”

唐逸咬牙切齒,想吵架亦吵不成,心中懊惱無限,當時就不該直接跟著回來,應該擺足架子,讓她好生痛哭哀求才肯回來才是,如今人家倒擺起架子來了?果然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唐淵在車中將唐逸好生訓了頓,唐逸下車時垂頭喪氣,直接被拖去上房請罪。林雲暖與高氏各自扶著侍婢的手慢慢往垂花門去,高氏抿嘴笑說,“原來只有你親自出馬,才能將他請回來。”

經上回借銀子一事,高氏已許久不曾與她照面敘話,此時四房出了亂子,林雲暖又被婆母好生磋磨了幾回,高氏心裏氣兒順了,往日的不愉快也都隨之煙消雲散。林雲暖淡淡道:“三嫂見笑了,我也是碰碰運氣,去四爺平素愛去的地方尋了尋。”

高氏顯然不信:“四弟妹運氣倒好,家裏天天兒派人各處蹲守,只叫四弟妹給碰上了。”林雲暖無意繼續這個話題:“過幾日三嫂做壽,就在‘蕓香園’擺酒麽?介時定要去討杯水酒,替三嫂賀一賀。”高氏聞言,神色暗淡幾分,“子進與我同月,少不了設抓周宴,前來賓客必多,大房要理事管賬迎來送往,我怎好為自己生辰去給大嫂添麻煩?介時自己在屋中吃碗長壽面便是,哪敢驚動大家?勞你還記在心上。”

大房去歲秋天又添一子,唐老太太疼得眼珠子似的,滿歲抓周必然大宴。高氏一連兩胎俱是女孩兒,倒是妾侍餘氏生了庶子,年方五歲,高氏一心求子,想在府中吐氣揚眉,總不能如願。但比起林雲暖這個未曾誕下一男半女的,卻已好太多,諸房之中,唐逸最是受寵,偏他的妻房最不爭氣,也不怪老太太瞧林雲暖不順眼。高氏心情一緊一馳,想到林雲暖的境況,唯有暗自安慰自己。轉眼便到了上房。

簾子掀開,裏頭一室昏黃撒了過來,燈火俱點著了,佛龕前供著檀香,一陣陣輕煙拂過眉眼。林雲暖總易被檀香嗆得眼紅,一屋子人俱將目光朝她瞧來,不好去揉眼拭淚,見唐逸垂頭跪在寸許厚的大紅絨毯上,自己是他妻房,原該陪他跪著,可她又做錯了什麽,心裏有些不情願,步子一慢再慢,不願移步到裏間。

各房人俱在,盯在她身上的目光像無形卻鋒利的刀子,一寸寸淩遲她的尊嚴。唐老太太冷冷發話:“正說到老四年將而立還不肯收心,你大嫂子建議,給妾侍們停藥,你怎麽說?”

林雲暖腳步一頓,擡起頭來,身前簾子上明晃晃的一顆顆水晶亮得刺目,被香熏得發紅的眼睛幾乎要落淚。而她嘴角凝了一抹笑意,像四月的杏花綻開來。侍婢掀了珠簾,她緩緩走近。唐逸聽見她平靜帶笑的聲音,——“大嫂說得是,四爺年將而立,不能無子。我同意給妾侍停藥。”

唐老太太不過給她三分臉面,隨口一問,便是她哭天搶地不願意又如何?這個家,從來不是她能做主。唐老太太收回目光,年老沙啞的聲音傳來,“既如此,你夫妻兩個便將玉娥領回去。”

唐逸嘴角微抽,拖長音喊了聲,“娘——”

唐老太太怒道:“不爭氣的東西!怎麽,你平素裏的女人還少了?裝出這份假惺惺不情願的樣子給誰瞧?玉娥不比那些妖三調四的女人強上千倍萬倍?今兒起你就給我老實在家待著,什麽時候我抱了孫子,便再不管你!”

林雲暖這才註意到,立在老太太身邊,穿紅戴綠打扮齊整的姑娘。

高氏沒聽到前情,這時不由朝玉娥瞧去,抿嘴笑道:“沒想到玉娥丫頭打扮起來這麽俊,四弟四弟妹有福氣,老太太就是偏疼你們,瞧瞧,把身前最體貼的丫頭都賞了你們四房。”

唐大奶奶孟氏見唐逸尷尬不已,又怕林雲暖沒眼色甩臉子惹婆母不悅,忙替他們打圓場:“玉娥身體康健,是個好生養的,平素裏替娘管著一屋子的事兒,勤快伶俐,今後有她幫襯四弟妹,四弟妹也好從瑣事中脫身出來,陪四弟下下棋說說話多相處相處,說不定到時娘就先有嫡孫抱了,豈不好?”

林雲暖心中冷笑,這一張張巧嘴,說得像是給了她天大的恩賜,而不是往她丈夫身旁塞一個女人。

不過他們還不知道,她早就不在意了。

林雲暖蹲身行禮,笑靨如花:“那就多謝娘,多謝大嫂。玉娥,你從今兒起就是我們四房的吳姨娘了,不必為房裏一應雜事操心,也不必來我這裏立規矩,只管好生伺候相公,調養身子便是。”

她目光粼粼,端持溫柔得體的微笑,行禮下去,冷靜得讓唐逸深感陌生,“畢竟是娘身邊最得力的人,——娘只管放心,媳婦兒絕不敢委屈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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