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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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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從山腰吹來的風裏已透著初冬的涼意。

謝氏乃百年鐘鳴鼎食之家,族中的陵園也獨占了城郊半壁山。

霜白的月光灑在青石板小徑上,恍惚下過一場初雪似的。

周遭墳塋林立,在夜裏透出幾分陰森,卻有人踏著月色而來,手上的燈籠在冷風裏搖曳,灑下迷滂滂一片昏黃。

行至謝臨山夫婦的合葬墓前,那人方才停下腳步,錦靴上的暗金繡紋在燈籠昏黃的光暈裏忽明忽暗,難以辨清。

邊上提著食盒的老仆蹲下去,將食盒打開,把裏邊的貢品一一端出來,擺在墓前的石臺上:“小姐,相爺來看您了,還帶了您最喜歡吃的壽意苜蓿糕。”

擺好三樣貢品,老仆又拿出火折子和黃白冥紙,點燃後慢慢燒在墓前的炭盆裏,絮絮叨叨:

“大廚房裏做壽意苜蓿糕的聶廚子,這兩年來愈發老眼昏花了,從您出嫁至今,為著他擅做的這一道糕點,相爺便留用了他二十一載,再過兩年,他約莫也做不動了,得請辭回家養老去了。”

冥紙燃燒的火光蓋過了燈籠的光暈,映出老仆眼底的滄桑和悵然。

石碑上以行楷鐫刻的字跡也清晰可辨起來,“護國大將軍夫人魏綰之墓”幾字尤為刺目。

魏嚴肩頭搭著銀鼠皮披風,在明滅的火光裏靜靜凝視著胞妹的墳塋,許久才對老仆說了句:“魏全,你下去吧。”

老仆起身告退:“那老奴還是和往年一樣,在山下的路口等相爺。”

魏嚴微微頷首,老仆便將燈籠留在墓前,躬身退下了。

風刮得大了些,吹動魏嚴披風的下擺,也將火盆裏燃燒的冥紙吹得火星和紙灰四處飄散。

魏嚴矮身撿起放在火盆邊上一摞還未燒過的冥紙,撕開一點點扔進火盆裏燒盡。

他始終緘默,哪怕對著的是孤墳荒冢,也道不出一字半句的衷腸。

謝征踏著涼薄如水的夜色走來時,瞧見的便是這樣一幕。

他站在十步開外,諷刺地扯了扯唇角,開口極盡冰冷與尖銳:“你逼死她,又年年今日都來看她,假惺惺地做給誰看?還是怕她在地底下也太安生了,才年年都來惡心她一次?”

聽到腳步聲時,魏嚴便已知道了來人是誰。

他側對著謝征,眼皮都未曾擡一下,置若罔聞地將手中的冥紙全燒完了,才拂了拂衣襟上的灰燼起身。

往回走快同謝征擦身而過時,方駐足留下一句:“我還以為,你藏頭露尾數月,連在今日來此祭拜的膽量都沒有了。”

謝征眼皮一挑,視線冷若冰刀,映著月輝的臉,恍若覆了一層寒霜,他譏誚一扯唇角:“魏丞相深夜造訪我謝氏陵園,就為看看本侯是否來進香?”

他側過臉,不無諷刺地道:“本侯自是不懼來此,需借分膽量再來的,是丞相吧?累累血債,終需還不是?”

魏嚴斜目掃了謝征一眼,不辨喜怒,一言不發擡腳便要繼續離去。

他方走出兩步,謝征神情冷郁地盯著不遠處父母冷硬的墓碑,夜風吹動他額前的碎發,一雙寒星似的眼裏翻滾著戾氣,他毫無征兆地拔劍,反手便朝魏嚴劈去,劍風磅礴,快如閃電。

“叮——”

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脆響在夜色中響起。

短兵相接,長鳴銳響,銼出了火星子。

隱匿在墓園四周的死士全現了身,如臨大敵盯著謝征,將魏嚴牢牢護在了後方。

謝征嘴角勾起一抹冷峭又譏諷的弧度,冷冷盯著立於十餘名死士身後的魏嚴,擡起手中長劍:“你我之間,終歸要做個了斷,不若就在今日吧?”

話落,他眼神一厲,忽地逼近一名死士,手中長劍在瞬息間連劈出數十記,火星四溢,巨大的力道震得那名死士虎口開裂,湧出的鮮血直接濡濕了刀柄,只得連連後退。

謝征俊美的面容在這一刻猙獰恍若厲鬼,周身仿佛彌漫開了實質般的血煞之氣,長劍在手中揮砍得只剩一道道殘影,厲聲質問魏嚴:“我爹擁護承德太子,阻了你的路,你便設計害死我爹。我娘發現了你的陰謀,你便連我娘也要殺?”

最後一劍揮出,那名死士手中的長刀直接“叮”一聲斷為兩截。

他驚恐瞪大了雙眼,卻還是被餘力不減的那一劍橫腰劈中,抽搐著到底不起,身下慢慢暈開了猩紅的血色。

山風一吹,那股血腥味濃郁得令人反胃。

其餘死士愈發忌憚地盯著謝征。

此番隨魏嚴前來,都是天字號死士。

魏府訓養的天字號死士,放到軍中甚至能媲美武將,在謝征手底下卻沒能撐過半刻鐘。

謝征持著滴血的長劍立在不遠處,臉上也沾著細小的血沫子,讓那張過分俊美的容顏只剩邪佞煞氣。

他問魏嚴:“這十七年裏,你是怎麽有臉來這裏的?”

風卷著那些燃為了灰燼的紙屑四處飄飛,玄色的衣袍裹出他挺拔的身影,仿佛和這濃稠的夜色融為了一體。

魏嚴聽著他字字珠璣的指控,一言不發。

冥紙的灰燼飄落在他肩頭,恍惚間,他本就斑白的兩鬢,白發似乎更多了些。

護在魏嚴身邊的死士警惕盯著被其餘死士攔住的謝征,對他道:“丞相,此地危險,卑職護送您先行一步離開?”

魏嚴面卻擡手示意那名死士退下。

死士面上露出些許怔楞,但還是不敢違背魏嚴的意思,收劍退到了魏嚴身側。

魏嚴隔著兩丈距離同謝征對視,眼底諱莫如深:“你恨我,是應該的。你不想著殺我,終有一日,我也會斬下你首級。只是你不該自負在此處同我交手。”

他拂去肩頭披風沾到的紙灰:“憑你一己之力,還滅不了我所有天字號的死士。你娘看著的,我也不會在此地為難你,擾她清凈。”

魏嚴轉身朝著夜色更濃的青石板小徑往前走。

謝征持劍立在原地,忽地冷笑出聲:“她活著的時候,你容不得她。她死了,你這般裝模作樣,真當她泉下還能有知?”

魏嚴身形微頓,隨即依舊沒發一言地繼續往前走了。

圍住謝征的死士們卻不敢放松警惕,一個個握著刀柄的手心全是汗,生怕謝征再突然發難。

在確定魏嚴走遠後,才拿刀對著謝征,退出一定距離後方轉身飛快地離去。

整個陵園又成了一片死寂,因著已是初冬,連蟲鳴聲都不再有。

一盞提燈在方才打鬥時翻倒在地,紙糊的燈籠筐子和竹篾編的骨架都已燃燒殆盡,只剩潑灑在青石板上的燈油還在徐徐燃燒,偏藍的細微火光照出謝征那張濺著血色的臉,像是鍍上了一層蒼寒的霜。

他偏頭看向不遠處謝氏夫婦的墳墓,一動不動靜立在那裏,恍若一座雕像。

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在魏府度過的那十六個年頭的記憶,從未這般清晰過。

從他五歲那年開始,每逢清明或是祭日,魏嚴都會帶他來謝氏陵園,車夫和護衛皆留候在山下。

魏嚴說,他母親生前喜靜,帶太多人來這裏,會擾了他母親清凈。

他懼魏嚴的嚴厲,又恨母親狠心拋下他而去,每次跪在墓前,除了焚冥紙叩首,再無別話。

魏嚴亦是如此,他總是沈默著,來了這裏,卻又在墓前靜立許久才肯離去。

灑在地上的燈油燃盡了,那泛著藍光的焰火“撲哧”一聲熄滅。

天地間除了那清冷的月輝,一絲旁的光亮也無了。

謝征終於邁動腳步朝父母的墓前走去,看著鐫刻在冰冷石碑上的“魏綰”二字,擡手撫了上去,低垂的眼睫浸著月光,在眼瞼下方落下一層淡淡的陰影。

壓抑、陰沈、窒悶和仇恨像潮水一樣裹挾了他,拽著他往無盡的深淵裏墜。

謝征垂在身側的另一只手不自覺收攏,下頜骨咬緊,額角青筋都凸起一條,眼底隱約可見幾絲猩紅。

不遠處有急促的腳步聲朝這個方向奔來,噠、噠、噠……

恍若踏在誰的心弦之上。

謝征掀眸瞥去,便見一團不大的暖光在暗沈的黑夜裏朝著他快速靠近。

他看到了少女暈著燈籠昏黃光亮的裙擺,也看到了她因奔跑在夜風裏揚起的發絲,還有她因急促奔跑而升起紅暈的臉和滿眼的擔憂。

很奇妙的感覺,心底那些晦暗、沈郁的情緒都在漸漸消退下去。

終有一日,他滿身瘡痍,卻也被奔向他的太陽照耀到了。

樊長玉在山下時就聞到了風裏送去的血腥味,擔心謝征受伏,謝忠暗中盯著了魏嚴留在山下的車馬,樊長玉則一路狂奔上山。

她在來的路上就看到了地上的一大攤血跡,見謝征臉上也沾到不少鮮血,忙用燈籠照著看他身上有沒有受傷,嗓音不自覺發緊:“你怎麽樣?魏嚴的人在此設伏了?有沒有受傷?”

她連珠炮似的問了一堆,因為跑得太急,呼吸不順,話音裏還帶著喘意。

她急著查看謝征身上的傷勢時,身前的人卻只垂眸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樊長玉沒在謝征身前發現傷口,但他身上的血腥味實在是濃郁,樊長玉擔心他後背有傷,忙道:“你轉過去讓我看看!”

謝征沒動。

樊長玉已從謝忠那裏得知了他回謝氏宗祠領一百零八鞭的事,聯想到他後來回盧城找自己,她當然知道他領那一百零八鞭是為何。

趕來的這一路,她就沒壓下過眼眶裏的澀意。

眼見謝征不配合,她擔心他真是傷到了後背,心下焦急,不由伸手拽他手臂,想讓他轉身讓自己看看。

怎料身前的人卻突然擡臂按著她後頸,將她用力壓入了懷中。

幾乎要勒斷她腰身的力道,叫樊長玉呼吸都變得有些困難。

手上的燈籠也在踉蹌之時掉落在地,不過瞬息被火舌燎燃。

“你不該來。”

樊長玉側臉被迫貼著他冷硬的胸膛,聽到他低啞冷沈的嗓音自頭頂響起。

明明是拒絕的話,樊長玉卻有種自己再也掙不脫他束縛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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