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程的那一日，藥青如往常一樣穿了一身的白衣，帶著黑色的帷帽和手套。當然，帷帽下還是那個白色的面具。

馬車裏，景安早已坐在那裏，悠閑地吃起了葡萄。今日的他也是做了一番打扮，竟然貼上了一圈大落腮胡子，而且抹了不知道什麽東西來遮掩膚色——現在就是個棕色人。

藥青上馬車的時候楞了半天，有異族人一起去？

直到看到他眼中狡猾的笑容，她才認出他來。

“青大人，早啊。”

“景爺。”藥青定了定神，打了個招呼，在馬車的另一邊坐了下來。

這次出行用的馬車看上去很普通，暗藍色，也只有一個馬夫——這個馬夫藥青沒有見過，並不是山莊平時接待客人的小廝。他二十歲上下，長相看上去是丟在人堆裏就找不到的那種，不過一雙眼睛平靜無波，沈穩得不似一般人——高手？藥青心中暗想。

馬車起步，只有景爺、藥青和那個馬夫。三個人比較方便行事，而且能很好地隱匿行蹤。果然是偷偷摸摸地去啊……

武林大會向來都是在山東濟南舉辦，這一次也不例外。雖然武林盟主換了新的，但是項目還是傳統的新秀大賽那些。無名教也有弟子參加，不知道能不能得到好名次。綠羽山莊是從來不參賽的——笑話，武功路數讓別人熟悉了還怎麽做生意！

從汴京到濟南算不上是太遠，而且他們出發得很早，所以一路上景安也不怎麽著急，晚上都會找鎮子落腳，白天才趕路。藥青也樂得清閑——沒有箱子給自己開，而且還有風光可以欣賞，有什麽不好。不過越是接近濟南，她的心裏就越忐忑不安——還是害怕見到某些人啊……

路程行到一半，景安決定在濟寧修整兩日，後天再繼續上路。

濟寧，孔孟之鄉。雖不如汴京街道繁華、人頭攢動，卻處處透著一種淡淡的儒雅之意。你看，就連住的這家客棧都起了個文縐縐的名字——“墨居”。墨居號稱濟寧最好的客棧，專門接待前來游玩的文人騷客。

一進客棧，小二哥的打扮也很儒雅。白色的袍子，頭發梳得一絲不茍，上來頭一句就是，“各位客官遠道而來，想必是舟車勞頓。本店有不少珍饈美食，上佳客房，定能讓您賓至如歸。不知各位是打尖還是住店？”

藥青確定她看見景爺的眉毛不自然地跳了一下——怎麽這麽喜歡四個字四個字的蹦。就最後一句還靠譜點……

“給爺來兩間上房，爺就住兩宿。”景安故意粗著嗓子配合自己滿臉的大胡子。江湖人要爽快！什麽客官不客官的，還是叫“爺”聽起來最爽。

“各位請隨我來。”小二對於景安的江湖氣沒有任何反應，臉上還掛著一絲不茍的微笑，瀟灑轉身做了個請的姿勢，而後領帶著他們來到了兩間客房前。

“陋室無名”

“臥龍賢居”

這客房的名字……藥青突然覺得牙都有點酸了。景安也看了一眼名字，而後推開門大搖大擺地就進了“臥龍賢居”，還隨手給了那小二賞銀，“給爺們都備上熱水，爺要好好洗洗。”

小二接過銀子，還是那麽一臉淡然，“稍後就為您送來。”

藥青自然一個人住進了“陋室無名”。屋裏很整潔，墻上還有字畫裝飾，甚至還有專門的書桌，文房四寶都放得很是整齊——果然是“墨居”，雅到骨子裏了。

過了一會有人敲門，送熱水。藥青給了那人一些賞錢，等人走後，好好鎖上了門。

屋裏有一面鏡子，藥青上前，脫下自己的帷帽將其整個覆在了鏡子上——不想見到那張臉，那張自己的臉。

整個浸在水中，藥青緩緩地呼出了一口氣。水溫稍稍有點燙，但是很能緩解疲勞。全身的膚色還是一如既往地透著青灰，無論多麽地細膩柔滑，那駭人的青灰還是徹徹底底地破壞了本該香艷的女子沐浴景色。更何況——還有她額上的那些突起的筋脈。

水面的熱氣讓她看不清自己的倒影，她一向洗得很快。因為如果熱氣散去，她就不得不面對如鏡般的水面。

穿上中衣，她從包裹裏拿出了一個小瓶子，打開瓶子從中倒出一粒黃色的藥丸丟入了裝著洗澡水的桶中。這是景安特地給她的，可以解她自己觸碰過的事物上所留下的毒。這次出來多虧了這種藥，不然一路不知多少人要中毒。

整理好，帷帽也帶上，藥青拿出《毒典》翻了翻，就安安靜靜地待在屋子裏。按常理，景爺他們過會會來找自己吃飯。

“咚咚咚——”門響了，“公子，您的飯菜。”

？飯菜送到房裏？藥青有些奇怪，不過還是去打開了門。

門外仍是那個文雅的小二，端著托盤，簡單的一葷一素一湯，外加一碗白米飯。見藥青開了門，小二對她微笑了下，“是隔壁的那位公子吩咐的，說這兩日的飯菜都分別送到屋裏。”

“好，謝謝了。”藥青接過了托盤，隨手遞上了一些賞錢。

那小二收下錢，斯文一笑，“您慢用。”而後轉身離開。

關上門，藥青坐下來慢慢吃著飯菜，心中有些稍稍的疑惑——為什麽不是和往常一樣一起吃飯？送到屋裏，還是這兩日都如此？難道景爺他們有什麽事要去辦？

這麽想著，她越來越覺得可能。前面也有到比較大的城，都沒有像濟寧一般停兩日。說不定是綠羽山莊在濟寧有任務。

不管了，有任務的話，沒有和自己說，就是不關自己的事。藥青飽飽地吃了一頓，還別說，這墨居的飯菜雖然看上去清談，但是味道真是不錯。怪不得是濟寧最佳客棧啊……

吃完飯，把空盤子放在了門外，小二會自己來收的。躺在床上，她準備運會功而後好好睡上一覺。雖然自己功夫不怎麽樣，但也要多練練才行，光一身毒，面對綠羽教的那些任務應該還是不夠看吧。不然怎麽到現在，景爺都從來沒有派自己出過任務。

夜色降臨，隔壁的房間沒有絲毫聲響——看來景爺他們是真的不在。平時這個時候，景爺一定會很開心地跑過來要看會自己怎麽開鎖，然後才會去休息。為此她總感覺景爺帶自己去武林大會是為了路上有個消遣——看看大師開鎖節目還是很有意思的。

“幾位，這邊請。”小二的聲音，有人住進了另一邊的幾間上房。

“等會我們將在大廳用飯，煩請小二哥準備一下。”一個熟悉的聲音，藥青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六個人？好。”

“一份送到我房裏。” 接著，旁邊的那間房傳來了關門聲。

冷冷的聲音沒有一絲情緒。但是……這個聲音！

藥青呼吸一滯，全身不由得一僵。

師兄……

她傻傻地坐在床上，心中亂成一片。

許久沒見到他了……

明月幾何，風幾許。

愁腸一寸，哀萬千。

陌路相思，無安處，

咫尺天涯，不見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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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墨客大都風雅，而風雅之人必有其不同尋常之處。比如樓下院子的這位仁兄，大半夜不睡覺，園中獨飲，對月吟詩。一首《減字浣溪沙》帶著淒苦的味道，透過薄薄的窗紙傳進了藥青的耳朵。

“……

惜起殘紅淚滿衣，

它生莫作有情癡，

天地無處著相思。

花若再開非故樹，

雲能暫駐亦哀絲，

不成消遣……只成悲。”

聽著男聲緩緩吟出的詩句，她的眼眶越發酸起來。

她恨，她怨，

世上傷情之人何其多，少我一個不少，為何偏偏算上我。

“咯吱——”旁邊屋的窗戶。

“吵什麽吵！吵著爺睡覺！給我安靜點！不然有你好看！”景爺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彪悍，刻意裝作的大嗓門聽起來很有蠻子的味道。

“粗俗……”那文人應是喝醉了，有些口吃不清，“哎呀！”

接下來窗戶關上了，整個世界安靜了……

第二天，那個文人被人發現醉倒在院子裏，腦袋上鼓了個大包。

藥青一夜無眠，腦海中總是閃過她還是錢小青時在無名教的點點滴滴。

六年前也是武林大會。那是自己第一次偷跑出來。

聽說當時武林盟主要在比武優勝的新秀中為自己選女婿。而向師兄正好要參加武林大會比武。一路跟著他，卻總是被他躲開。

師兄，他是頂頂好看的男子，一套“無葉劍法”舞得是風生水起，人神共憤——你說他怎麽能帥成這樣呢！絕對不能讓給別人！

直到比武那天，自己終於擠進人群，對著他大吼一句，“向梓宸，你不許贏。”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希望向梓宸是自己的，只是自己的。

“放心！我是不會娶那盟主女兒的。”這是他的回答。

他的回答明明白白告訴她，他知道她“不讓他贏”的意思……錢小青頭一次羞澀了。她羞澀地看完他的比賽，而後羞澀地如往常一般一路狂追著他回了無名教。

更小的時候，師兄們經常拿自己做話題調戲向師兄。當時自己也只有六七歲的樣子。

“師弟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子啊。”

“漂亮的。”向梓宸從來不會猶豫。

“小師妹漂亮不？”

“我去練劍了。”向梓宸從來沒有回答過這個問題，總是一本正經地提起劍離開。這使得偷聽的錢小青很是不滿。

有一次她直接把他堵在了房裏頭，“向師兄，你說我漂不漂亮？”

當時師兄是怎麽回答的？

哦，對了。他說的是，“你還是小孩，不能說漂不漂亮，等你大了才能說漂亮。”

“那我大了漂亮嗎？”

“你不是還沒長大嗎。等長大師兄再告訴你。”

……

“師娘，我以後要做小師兄的新娘子！”

“你個小色女！真會挑！”

“嘿嘿，小師兄可好看了！我最喜歡小師兄了！”

……

長大了，

可是……

遮遮掩掩，面具下的那張臉早已和漂亮有了天壤之別。

第二天一大早，無名教的人就出了門。藥青沒有見到他，光是聽到他的聲音就不覺膽怯起來。在房中用完早點後，景爺過來敲了門。

“睡得可好？”

“還好。”帶著面具，哪怕一夜沒睡也看不出來。

“那，上街逛逛？”

“好。”

“對了，帶上你那些開鎖的家夥。”

“是。”看來又有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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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一早，客棧的人就聽說城東昨夜發生了熱鬧事，一個鄭姓富商的傳家寶盒被人給盜了。那富商到處貼重金懸賞，並且特地請人放出消息：那盒子的鑰匙還在自己手中，望持盒之人切勿試圖開盒，裏頭有毒藥機關不下幾十種。為了盒子裏不知名的事物失了性命絕對不值。

這麽一條消息還真是奇怪得緊，如此一來，眾人都好奇盒子裏究竟裝得是啥了，竟然會有那麽多機關毒藥進行保護。

只過了一個時辰，鄭家那又傳來了消息：忘偷盜之人不要強迫開鎖，更不要隨便砸壞了箱子，只要盜者願意返還寶盒，鄭家絕不追究，並願以千兩黃金贖回。

這個消息真是好笑：你都這麽說了，可見那盒子定是值錢得很，哪個會還啊。裏頭的寶貝肯定要比千兩黃金值錢。

然而令大家沒想到的是，那盜者真同意了鄭家的要求，並找乞丐私下給鄭家傳遞了消息——只許鄭家的大公子帶千兩黃金前去取寶盒，地點是郊外的一處破廟，如若不然，他們就燒了那盒子。這鄭家大公子可是鄭家現下唯一的血脈，要他獨自帶重金前去面對兇惡的盜賊，鄭老爺真舍得？許是那盒子是在是太貴重，鄭老爺最後同意了盜賊的要求，真真是讓鄭大公子一人駕馬車去了那破廟，半個護衛都沒帶。

“錢帶來了？”鄭大公子剛到破廟就聽到一個深沈的聲音。

“帶來了。”鄭公子面色如常地掀開了馬車的簾子，裏頭整齊地放著兩個大箱子，打開箱子，一片金光燦燦，“寶盒呢？”

“就在廟裏的佛龕上。”

廟很小，站在門口就能看清裏頭，鄭公子看了看，果然是自家寶盒，那鎖明顯還好好的在上頭。確認了之後，他卻不敢貿然上前，“煩請一手交貨一手交錢。”

“哦？我沒這個習慣，你自己進去拿就是了。馬車留在外頭。”

“我怎知你廟裏沒設陷阱？”鄭公子一身紫色綢衣，白玉束冠，身姿修長，白膚墨瞳，左眼眼角隱隱一顆小小的黑痣，整個人看上去溫潤非常，說這話時更是帶上了春風一般的笑容。

那個聲音似是有了些許玩笑之意，“笑話，南嶺門的少主還會怕陷阱？”

眼中閃過一絲殺意，而後嘴角掛上了令人膽寒的笑容，“既然閣下這般說話，鄭某就進去看看罷。”他提起步子走進了破廟，邊走他的身後邊留下了淡淡的灰色粉末。果然是小心謹慎，這些粉末怕是不好相與，如果有人偷襲必吃大虧。

廟裏面一眼可以看盡，沒有任何人。佛龕上的寶盒好端端地躺在那兒，鄭公子伸出手拿了過來，沒有任何不妥之處。

廟外的馬車突然傳來了聲響，拿著盒子鄭公子連忙沖了出來，那馬車不知被何人駕駛，正在遠去。

——我倒要看看，是誰敢打我南嶺門的主意。他起身就像追上去。

“如若鄭公子不希望自己的身份公布於眾的話，最好還是留在廟中。”那個聲音再次響起。來人必定是高手，因為一直到現在鄭公子都無法確認他的所在。

“哦？是嗎。”他收了腳步，站在廟門口，看著馬車的離去的方向，滿臉的無所謂，眼底卻滿是寒光：這一次碰上的究竟是什麽人？

過了許久，那個聲音都沒有響過，馬車也早已沒了蹤影。鄭公子帶著盒子慢悠悠走回鄭家——鄭家公子是不會武功的，那只是商賈之子。

到林邊有人接應，他又坐上了馬車一路悠哉地回了鄭家。

然而事情並沒有這麽簡單就結束。

當那個寶盒被打開而裏頭空無一物時，南嶺門少主就知道自己被人坑了，他氣得一掌就劈碎了盒子，“給我去查！我要知道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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