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安書院每旬休息一日, 一月休息三日。

這日放假前，學生格外鬧騰，幾乎要坐不住。

林夫子坐在前面，臉色有些難看。

最近松安街上開了一家名為電影院的戲園, 鬧得人心浮躁。

這些皮猴日日都在念叨, 就等著放假去那戲園游玩。

殊不知那園子要價頗高, 三十文一張票。

尋常人家供一個學生都吃力, 哪舍得花那閑錢讓他們去看戲。

林夫子聽同書院的其他夫子多次說起電影院, 原也打算去看看。

後來聽說票價奇高，便收了心思。

外物容易侵擾心神，不如在家多讀幾卷書, 寧心靜氣。

好不容易熬到下學，松園的學生張子琪和小夥伴劉明遠收拾好書具, 一溜煙跑出教室。

張子琪笑得像朵花：“終於放假了, 去電影院咯！”

劉明遠跟上他，腳下步子飛快：“我攢了兩文錢，明天可以去買一桶爆米花。”

每日路過電影院就能聞到甜香，他饞那個味道許久了。

張子琪：“哥哥明日正好休沐，我求了他帶我去電影院買票看正片。”

劉明遠露出羨慕的神色, “我要是也有哥哥就好了。”

張子琪：“你姐姐不是在家, 求她帶你去啊。”

劉明遠垂著腦袋，搖頭道：“我姐在家繡嫁衣。”

他家和張子琪不一樣, 張子琪的哥哥是城裏巡邏衛隊的小隊長，做生意的攤販都求他關照。

他哥哥又有月俸，看一兩場電影不當什麽。

張子琪沈默半晌, 道：“那等我去看了, 回來跟你說後面的事。”

劉明遠眼睛一亮：“好！”

電影院。

下午最後一場電影放映結束, 路遙叫來朱珠、溫簡和狗子，指著哭八道：“這位是哭八，新來的檢票員。溫簡有時間帶他一下，主要是檢票、指引客人和打掃。”

影院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保潔員，清潔工作暫時是分攤後交給每個員工。

路遙想了想，又道：“我發現很多客人不會使用恭房。哭八來了，人手有多，臨近退場時，分一個人輪流到恭房門口指引。”

起初洗手間每一處都有文字指示，後來又添了圖示，還是有很多客人不懂，只得著人去指引一下。

哭八忍不住笑了，用一種怪異的眼神望向路遙，“掌櫃，你在說笑？哪有人不會用恭房？梁京百姓都是傻子嗎？”

溫簡、朱珠和狗子用一種平靜又包容的眼神望著他。

哭八：“幹嘛這麽看我？我說得不對？”

路遙朝溫簡和狗子揮手，“你倆辛苦一下，帶他去放映廳和恭房看看，先教他明天要做的事情。《盛京小廚娘》明天上映第一場，別到時冒犯到客人。”

哭八被溫簡二人架走，路遙招手讓朱珠到近前來：“你有沒有想來看電影的小姐妹？”

朱珠連連點頭：“好多呢。住在我家隔壁的小花姐知道我在電影院上班，最近經常找我說話。還有住在對面的雪娥姐，今天早上偷偷塞了一把花生給我，打聽‘葉輕舟’的事。”

路遙眉心微擰，“這就奇怪了，為何這幾日來店裏的客人都是男子，未曾見過一個女子。”

她最近每日都在觀察，真就沒有一個女子來電影院。

偶爾有婦人站在路邊張望，路遙走出去主動攀談，她們立刻遠遠躲開。

朱珠和路遙相處十來天，知曉掌櫃的男女大防觀念極為淡薄。

不僅如此，在她眼裏，男子女子似乎沒有什麽差別。

她在店裏做事這小半月，掌櫃待她和其餘幾人一模一樣。

朱珠沒有透露過，她在電影院上班的事，其實不少街坊鄰裏背地裏議論。

她爹娘糾結惶恐，曾一度不想她繼續在這裏做事。

朱珠雖年紀不大，自小跟著朱大娘做事，見過在外面做活的人有多不容易。

在她眼裏，電影院這份工比到大戶人家當丫鬟都好，所以內心十分堅定。

不論爹娘如何說都不同意請辭，還學了一些路遙的話術堵他們。

他們不一定聽進去了，但也找不到話反駁，朱珠也就一日日耗著。

朱珠想了一下，道：“她們不是不想來，只是女子的身份不方便，加上銀錢掌在爹娘手裏。我沒有說票價高的意思。”

她看過電影，打心裏覺得價格不貴。

電影帶給人的震撼，無法用任何語言形容。

至今想起葉輕舟和凝霜小師姐，朱珠都還覺得心口郁結，意難平。

路遙垂眸思索。

她一早就知這個時代有局限，但見街上也有女子做生意，便以為沒有那麽嚴重，看來還是樂觀了。

開門做生意，來者便是客。

她從不講究客人的性別、年齡或是身份。

但電影院都開到了這個時代，路遙私心還是想讓這裏的女子也看看，至少有機會了解。

她拉著朱珠到售票後臺，操作機器打出四十張票，記下票號，並在票面做了一個普通人察覺不到的魔法標記。

路遙轉身遞出手裏的票，“這裏有《天下第一》和《盛京小廚娘》的票各二十張，你幫我個忙，把這四十張票轉送給認識的小姐妹，就說電影院免費請她們體驗看電影。”

朱珠兩手攪在一起，沒有立刻去接：“掌櫃，這票不收錢？”

路遙點頭：“嗯，時間是明日上午的第二場和下午的第二場，帶票直接到檢票處，額外贈送一份可樂爆米花套餐。但你記住，這票只給女子，男子拿票過來我可不認。”

《盛京小廚娘》的票價比《天下第一》便宜，二十文一張，四十張票加起來就是一吊錢，還額外贈送吃食。

朱珠覺得掌櫃太大方了，也想不明白她如此做的緣由。

電影院的場次每天都爆滿，好多人排長隊還買不到票，沒必要這麽大手筆的拉生意。

朱珠想不明白，但相信路遙。

她接過票，在手裏捏了捏，小聲問：“掌櫃，我可不可以給我娘一張？”

她娘親每天憂心她的事，又不肯到電影院買票，這個機會正好讓她了解電影院不是不正經的地方。

路遙：“當然可以。你也可以給朱大娘一些票，讓她送給認識的大娘，到時結伴過來。”

“謝謝掌櫃！”朱珠朝路遙福身，笑得見眉不見眼。

路遙：“四十張票，能全部發出去？”

朱珠：“您放心，我家住的那條街好些人想來電影院。這票不要錢，她們肯定願意來。”

路遙疑問：“這就沒有不方便了？”

朱珠：“不方便的大多是未出閣的女子。若是和娘親、長輩一起出來，便不會有人說閑話了。”

路遙心下大定：“辛苦你。這事辦好，明天給你帶好吃的。”

一說有好吃的，朱珠更開心了。

掌櫃拿出來的吃食，不知如何做的，每一種都美味到想咬舌頭。

這邊聊完事情，哭八、溫簡和狗子也回來了。

哭八臉色沈靜，不再嘰嘰喳喳，擡眉偷瞄路遙一眼，以為她沒發現，又瞄一眼。

他活了十八年，第一次見比後廚還幹凈的恭房。

這也就算了，那坑好奇特，蹲下去站起來就有水流出來，嘩啦啦就沖走穢物，也不知沖到哪裏去了。

還有那紙，好軟，比小竹片好用多了。

哭八不得不推翻來之前的想法，這家店確實很神秘，女掌櫃也很可疑。

路遙沒管哭八，叫狗子到跟前，“明日你早點過來，操作爆米花機和飲料機給我看。若是不出錯，就正式入職。”

狗子眼睛一亮：“多謝掌櫃提拔。”

幾個店員年紀都不大，接受能力相對較強。

狗子來電影院後，反而沒有當初做乞兒時機靈，老實本分，做事沈默賣力。

只他原是乞兒，行事還是粗魯，平日吃飯就能看出來。

他自己有所察覺，害怕遭到嫌棄，私下裏偷偷學路遙和溫簡幾人說話。

最近說話就莫名顯得老成，還總文縐縐的。

路遙看在眼裏，沒有多說什麽。

安排完事情，天色不早，路遙便放了店員。

哭八離開電影院，匆匆找了間客棧落腳，寫了一封長信，連夜送回淩瀟閣。

他這次要在梁京城內長留，別得倒是沒有多寫。

就算要揭穿小掌櫃，也要等他擁有紫色長發之後。

他打小就喜歡騷裏騷氣的紫色，愛穿紫衣，紫靴，連刀柄上的穗子也要掛紫色，但從未想過連頭發也能弄成紫色。

今日在那電影院裏見過的許多事物都很新奇，但哭八最想要的還是紫色頭發。

朱珠揣著路遙給的四十張電影票回家，進門先到廚房找到朱大娘，“娘親，我回來了。”

朱大娘頭也沒回，“去洗手，馬上吃飯。”

朱珠走過去，“娘，我有事想說。”

朱大娘擡起頭，心裏有些不好的想法，“什麽事？”

“娘，掌櫃給了我一些電影票。”朱珠從衣袖裏掏出一摞票。

“什麽票？”朱大娘不解。

朱珠把路遙交代的事情說了。

朱大娘坐在竈口前的矮板凳上，手足無措，“我們去看那些幹什麽，再說還要做生意。”

“晌午午後各一場，咱家的鴨血粉絲慣來是晌午賣得好。午後人少，您就那時去唄，叫上吳大嬸，劉大娘一起，多熱鬧。”朱珠努力勸道。

朱大娘還是遲疑，“哎呀，你掌櫃好好的怎麽就讓白送票，還只給女子，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麽……”

“娘！”朱珠跺腳，“掌櫃只是好心，你就愛多想。你不是一直怕我在電影院不妥，這次正好有機會去看，還不用自己花錢。”

朱大娘想想也是，朱珠這丫頭鐵了心要呆在電影院，她和她爹說都沒用，倒不如借此機會去看看，反正也不花錢。

朱大娘問朱珠看哪一場，朱珠想了想推薦《盛京小廚娘》。

她也還沒看到正片，但片花裏那廚娘手藝了得，她娘平時也愛捯飭吃食。

朱珠給了朱大娘十張票，《天下第一》和《盛京小廚娘》各五，自留一張《盛京小廚娘》的票，其餘都送給相熟的婦人。

趕在宵禁前，朱珠把手裏的幾十張票送光了。

經常來找她的小花還有一個妹妹，她給了她們兩張《盛京小廚娘》，早上塞花生給她的劉雪娥是一張《天下第一》。

劉雪娥在門口和朱珠說完話，欣喜地拿著票回屋。

劉明遠聽到聲音出來，一眼看到姐姐手裏的票紙，隱約有些眼熟。

“姐，你手裏是電影院的票？”劉明遠大步走近，不敢相信姐姐居然有錢買電影票。

劉雪娥：“朱珠給我的，她說電影院掌櫃想請一些女子看電影。”

劉明遠不解：“為何只給女子？”

劉雪娥搖頭：“我也不知。”

劉明遠眼巴巴望著姐姐。

那票上寫的是《天下第一》，有這張票，他也可以和張子琪一起去看了。

劉雪娥捏著手裏的票，低下頭，“朱珠說，這票只給女子，男子拿去也無用。”

劉明遠不說話，氣沖沖地轉頭回屋。

劉雪娥站在原處，手足無措。

房間裏，劉明遠趴在桌子上，眼淚大顆大顆地掉。

劉氏從外面回來，手裏也拿著一張電影票，臉上喜滋滋的，見女兒站在院子裏一動不動，“怎麽站在這裏？明遠呢？”

劉雪娥回頭，有氣無力，“娘，朱珠給了我一張電影票。”

劉氏揚起手裏的票，“剛才你朱大娘也給我一張，去看什麽《小廚娘》，我正高興哩。”

劉雪娥：“明遠也想去。”

劉氏皺眉，“他不是要去書院，看什麽電影。”

劉雪娥：“他明日休息。”

劉氏沈默一陣：“那你們兩個去，我這票給他。我要做生意，正愁沒這時間，你們兩個去剛剛好。”

翌日，電影院準時開門，《盛京小廚娘》首映。

放映廳一側的玻璃墻一分為二，拉起兩張海報，一邊是《天下第一》，一邊是《盛京小廚娘》。

影院門口早早排起長隊，《盛京小廚娘》首場的票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就售光了。

第二場的票本就抽走十張，剩餘的三十張也很快售空。

陳京山聽說電影院要上映新影片，早早就來搶票，如願買到第一場的票。

榮喜書齋的掌櫃和隔壁春熙樓的老板也一早就排隊買了票。

《小廚娘》首映在二號廳，觀眾排隊檢票入場，廣告、安全知識播放完畢，正片開始。

剛一開場，看過《天下第一》的客人只覺眼前一亮，這個故事真的完全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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