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海星其中一根腕足上, 有一個鮮紅的十字傷口。

路遙上次沒註意九花的傷口在什麽地方，但開店久了，遇見同一品種的自閉魚類概率其實挺大。

這個人和九花一樣, 自閉後也變成了朱古力海星。

她從未見過有人離開垃圾海之後, 還會再回來。

最初的詫異之後，路遙只以為這又是新來的客人, 走過去拉開門。

胖海星蠕動著肉乎乎的腕足，從屋頂爬下來，進了鯨魚房，變成穿著銀灰色居家服的女生。

路遙楞住, 半晌才出聲：“……是你！”

九花爬起來, 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沙土, 高興地抱住路遙, “嗨呀，可算又見到你了。”

她語氣裏的欣喜不似客套，路遙毫無辦法，輕輕回抱，“怎麽又來了？”

九花退開一點, 打量她：“你好像很驚訝？上次不是說了再見，我向來說話算話。”

她的眼睛清亮有神，不含一絲雜質，直直看過來，仿佛一切都理所當然。

路遙忽然有點窘迫，那目光太過坦然, 竟令她莫名生出一絲羞愧, 解釋道：“……從來沒有客人離開後, 還會回來, 你是第一個。”

九花漆黑的瞳孔微微發亮，“原來是這樣。上次沒玩夠，這次不知道能呆多久，先去看小雞。”

路遙被九花牽起手小跑，心裏再一次發出疑問：這真的是社恐嗎？

店主經常潛海，體力不知不覺提升很多，跑起來沒什麽感覺。

倒是九花，跑了沒兩百米就氣喘籲籲，不得不拉著她停下。

“不行了，好累。”

路遙笑她，“你這體力不行啊，這麽兩步就喘了。”

九花一臉菜色：“老了老了。”

路遙好笑：“老還不至於，缺乏鍛煉了。我很好奇，你怎麽會又來到這裏？”

九花叉腰，一臉驕傲：“大概因為我有天賦吧。”

路遙：“哦，自閉的天賦？”

九花下巴微微揚起：“你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

路遙嘆氣：“看來你還不知道自己來到這裏的原因。”

“什麽原因？”九花好奇。

路遙把垃圾海的大致情況說了一遍，剛好到了水母房。

九花拉她快走幾步，跑過去：“幾天不見，小肥啾好像又胖了一點，可愛死了。”

路遙：“……”

完全沒聽進她的話。

小肥啾圓乎乎的，小巧又機靈，深受客人喜愛。

小鳥秋千下，客人躺成一片，各自懷裏小心翼翼托著一只小肥啾。

秋千上只剩一只虎皮倔強地站著，任由客人怎麽逗，都不願下來。

九花也湊到秋千下，朝那只虎皮吹口哨：“小肥啾，麽麽。”

旁邊的客人說：“沒用的，這只虎皮最倔了，誰都不搭理。”

路遙擠到九花身邊：“它脾氣犟，喜歡站在高處。訓練過，效果不太明顯，後來我想就算了。其實店裏還有貓，順著隧道逛，還有好幾處可以放松的地方，也能吃海鮮。”

這只小虎皮性格和別的鸚鵡不一樣，一開始看不太出來，上班一兩天後，路遙才發現——鳥房裏有只劃水的肥啾。

路遙找機會聽了它的心聲。

好家夥一開始就在偽裝，假裝合群又親人，後來偷懶被發現，幹脆不裝了，每天光明正大劃水。

別看小鸚鵡呆呆站在秋千上，腦子裏想的事情可多了。

路遙聽了幾次，覺得沒必要壓抑它的天性，只是不親人而已，反正也可愛。

別看它這小倔性子，在客人裏還挺招喜歡，誰都想試試看能不能撩動它。

九花站著不願走，“我看它挺可愛。你去忙吧，不用管我了，我跟它玩一會兒再去其他地方逛。”

路遙確實還有事情要忙，轉身離開。

她托盲盒店的研究員研究了一種強力凈化水質的晶核原液，主要成分是變異植物結出的晶核，天然無害。

她準備嘗試凈化垃圾山被汙染的洋流，換上潛水衣，背上裝有原液的噴壺，朝垃圾海游去。

路過水母房，二樓傳來一陣整齊的鼓掌聲，路遙不由游過去查看。

小鳥秋千下站滿客人，小肥啾們全都回到秋千上，爪子抓著橫木熟練的翻滾繞圈。

連那只最倔的小虎皮也在秋千上翻滾，甚至格外來勁兒。

這是怎麽了？

這時候，路遙才看見透明壁膜外，水母傘蓋上趴著一只肉嘟嘟的朱古力海星。

三根腕足牢牢貼在壁膜上，另外兩根腕足翻轉，“啪嘰”一下，熟稔的在壁膜上翻個身，壁膜裏的小鸚鵡也就跟著她的動作打滾。

胖海星掀起腕足時，路遙清楚看見其中一根上有個鮮紅的十字傷疤。

是九花。

路遙：“……”

系統忍不住冒出來：【人類裏，偶爾也會出現怪胎。】

路遙：“哪裏怪了？她很可愛啊。”

系統：【……不用這麽官方。】

路遙：“倒也不用這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沒看出她很開心嗎？”

系統：【恕我直言，來到這裏的人，不可能真的那樣開心。】

路遙沈默，九花的狀態確實有點異常，但她開心的樣子也不像裝出來的。

而且她是唯一一個離開後，還能回到這片海的人。

統統話音剛落，還在外面歡快打滾的胖海星被泡泡兜住，緩緩上升，飛出垃圾海。

路遙：“我看她滾得很開心。”

系統：【……】

路遙轉身往垃圾上游。

九花又走了，不知還會不會再回來。

……

路遙在垃圾山忙碌了兩個小時，噴壺裏的濃縮晶核原液已經全部噴灑掉了，暫時效果不太明顯。

她懷疑量太少，同時凈化也有一個過程，打算下午再過來看看。

還沒回到毛茸茸小店，遠遠看見店鋪外很多魚類打著旋兒游弋，花樣百出。

水母房外的魚最多，身體上有十字傷口，全是自閉魚類。

路遙甚至看見清美，變成蝠鱝的她在水裏翻轉打滾，格外賣力。

“……這又是鬧哪一出？”

龍谷休假，小黑龍一早就來了。

他來得稍晚一點，路遙前腳潛海，他後腳飛過來，不巧錯開了。

店裏缺人厲害，他一來就被清美逮住，忙著招呼客人。

此時看見路遙回來，出來接她，也是一臉無語：“聽說上午有只海星在外面打滾，被泡泡接走了，一些客人開始效仿。”

路遙：“……噗。”

開店以來，第一次見自閉魚類狀態下的客人如此有活力。

折騰半天，誰都沒能離開，客人們漸漸停止盲目效仿的行為。

重新回到毛茸茸小店，變回人類的客人互相看著彼此，回想剛才在海裏的鬧騰，臉頰泛紅，腳趾摳緊，氣氛逐漸尷尬。

這一天，各個貓房的貓爬架出現不同程度的損壞，殘骸上留下類似人類抓痕的證據。

路遙下午檢查貓爬架，忍不住笑，“沒有貓爬架，地板就要遭殃咯。”

系統幸災樂禍：“高低給你整出一片高級獨棟別墅區。”

哈羅德搖頭：“人類的心智太脆弱了。”

路遙：“不能說脆弱，只是顧慮太多。生活壓力留在人類精神上的印記，很難輕易抹消。但在這片海，想得越覆雜越容易被束縛，越不容易離開。這一下午，除了九花，一個離開的客人都沒有。”

人為何會來到這片海？

為何會變成海洋生物？

其實路遙想了很久，直到再次遇見九花，才完全想明白。

這個世界的人被生活壓倒，將回到生命最初的狀態，回到如同母親子宮一樣安全而溫暖的海洋，停下腳步，放下包袱，退化成海洋生物，只為一個最簡單的目標而行動。

對海洋生物來說，那個目標是生存。

而對溺海的人類來說，陰差陽錯之下，毛茸茸小店替代了原本的目標，成了他們的伊甸園。

但已經降生的人類，真的還能回到生命最初的狀態嗎？

幾乎不可能。

來到這裏的人依然被生活牽絆，運用在人類世界學到的知識，拼命想要尋找捷徑。

就像被蜘蛛網纏住的蝴蝶，越是掙紮，反而被網越纏越緊，直至動彈不得。

……

第二天，路遙從盲盒店過來，推開毛茸茸小店的門，擡眼便看見壁膜外趴著一只胖乎乎的朱古力海星，正攤餅一樣無聊地打滾。

“你怎麽又來了？”

胖海星順著門縫擠進來，依舊變成穿著一身舒適家居服的女生。

她站起來拍了拍膝蓋上沾到的白沙：“早上好，我來吃早飯。”

路遙：“……”

航空箱裏，小豬咪們等不及了，喵喵叫著想出來。

路遙彎腰放它們出來。

九花眼睛放光，一副快化了的模樣：“啊我死了！這裏簡直是天堂！”

“早上吃生食還是不太好，我給你煮碗面？”路遙好奇九花如何能在這片海來去自如，偏偏她每次走得太快，這次打算趁吃飯的時候好好聊一聊。

九花吃力地抱起二心，彈琵琶一樣在二心肥嘟嘟的肚子上呼嚕，“好啊，我好久沒吃過面了。”

路遙轉身去廚房，很快煮了兩碗海鮮面出來。

九花枕著二心睡著了，路遙猶豫要不要叫醒她，就見她四肢開始退化，慢慢變回朱古力海星的模樣，乘著泡泡飛走了。

“……”路遙心情覆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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