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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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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銘的聲音有些不自然,視線看著茶幾上的熱牛奶:“你也用不著哭。”

他果然,又把自己打哈欠的淚意汪汪,當成是快哭了。

這有點好笑。

但虞恬不知道是因為太困了導致思維遲鈍和行動遲緩,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她的感官像是被刻意放慢了,一切自言銘坐的離她那麽近開始,世界好像被施加了慢倍速的魔法。

在虞恬楞神的當口,一張紙巾被言銘遞到了她的眼前,言銘的聲音淡淡的,目光微微錯開,如果不是屋內此刻只有虞恬,甚至要以為他是在和別人說話——

“怎麽這麽喜歡哭。”

虞恬卻想到了關鍵的問題:“那陳曦怎麽辦?你陪我的話,她怎麽辦?”

言銘有些動作不自然地看了看手機,然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她剛才給我發信息了,說今晚不過來,要整理的衣服有點多。”

??這說來不就來了?

那今晚自己的戒備狀態終於可以解除了!

只是虞恬先是松了口氣,有點雀躍,繼而這口氣又很快提了起來。

陳曦當是搬家呢?就借住幾天,竟然還要整理一晚上的衣服!她這整理衣服的架勢,難道打算不走了?!

不過既然今晚陳曦不來,虞恬覺得自己也不用再苦苦支撐不睡了。

她喝完了牛奶,又打了個哈欠,打算回客房睡覺。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和言銘說晚安,言銘的手機鈴聲就響了。

他站起身接了電話,像是醫院裏又有什麽病人情況危重,掛完電話後,言銘的臉色凝重。

虞恬有些在意:“是怎麽了?”

言銘的聲音比臉色更凝重:“小靈,突然病情急轉直下,出現休克了。”

虞恬的心沈了下去,雖然小靈一只眼球已經摘除,但她從沒以為是什麽嚴重的大問題,畢竟那孩子那麽開朗活潑,虞恬還以為她只是手術後需要定期覆查或是針對另一只好的眼睛需要動什麽小手術,畢竟摘除單眼手術的患者,另一只眼睛常常也容易出問題,這並不少見。

但言銘此刻的表情來說,小靈的病情看來並不是什麽小問題那麽簡單。

虞恬緊張起來:“小靈是什麽病?”

言銘的聲音低沈:“視網膜母細胞瘤。”

簡單幾個字,但虞恬已經都明白了。

這是兒童非常常見的眼內惡性腫瘤,可……

“治愈率現在不是很高嗎?我記得有將近百分之八十,而且小靈的眼球已經摘除了啊!”

那麽陽光可愛的孩子!

言銘的聲音也帶了不忍:“雖然做了手術,可因為發現的不夠及時,來手術時已經有點晚了,僅僅離手術隔了四年,還是發生了轉移,這次來住院,除了檢查另一只眼睛的情況,原本想看看還有沒有再次手術的機會,所以先行在病房住了下來,但按照孩子現在的身體狀況,已經不適合手術了。”

言銘的話讓虞恬的心沈了下去。

視網膜母細胞瘤一旦覆發,很有可能會通過視神經或者眶裂進入顱內,也可能存在通過血液轉移到骨骼、肝臟或者全身其他器官的可能。總之,一旦發生轉移,總是兇險萬分。

也是這時,言銘的電話又響了。

他接起來講了幾句,掛斷後,終於長舒了一口氣:“醫院那邊說,小靈現在搶救回來了,情況也暫時穩定住了。”

虞恬也是學醫的,怎麽不知道言銘這欲言又止的“暫時穩定”四字背後的情況。

即便小靈能挺過這次休克,但這樣的身體狀況顯然已經無法做手術,基本已經是生命進入倒計時的狀態,恐怕醫院也需要告知她的父母真實情況,建議他們辦理出院。

果然,虞恬猜的沒有錯。

“小靈的父母在她一歲時發生了車禍,她媽媽沒挺過來,去世了,她爸在車禍裏也失去了一只手,此後只能打打零工,這些年給小靈治病也已經捉襟見肘,為了湊給小靈的治療費,白天幾乎沒法陪在小靈身邊,一天打幾份工。”

原來這才是小靈獨自住院,鮮少有父母陪護探望的原因。

言銘的聲音有些沈悶:“她爸爸,今晚在陪護,聽說現在已經決定明天給小靈辦理出院手續。”

很多患者辦理出院手續的時候都會非常高興,因為病情終於治愈或者得到控制,然而也有不幸的人,辦理出院是由於沒有錢再接受治療,或者病情發展到讓治療已經沒有意義。

小靈顯然是後者。

這孩子的即將出院顯然讓言銘變得也有一些敏感,他的神色帶了一些疲憊和迷茫。

“我從來都勸我的病人,不要放棄治療。”

“眼科手術需要非常精細的技巧,而術後效果如何,病人的判斷也從來很直觀——視力有沒有恢覆,恢覆了多少。”

“可一旦做了手術,即便醫生的手術操作完全沒問題,但每個病人的恢覆情況都是不同的,世界上也沒有任何醫生可以保證只要手術成功,就一定能達到怎樣的效果,很多病人沒有辦法理解,他們只覺得,我動了手術,可我的視力為什麽還是沒恢覆,或者沒恢覆到他們覺得應該有的水平,出現這樣的情況,他們就覺得是醫生的問題,就認為手術失敗了,很多患者就會變得沖動暴躁,埋怨和敵視醫生。”

“所以精細的眼科手術,雖然難度系數很大,明明醫生花了極大的努力盡了一切可以盡的技術,可反而很容易遭到病人的誤會,因為病人沒有醫學專業背景,你不能試圖從技術上無瑕疵來說服病人你已經盡了你的職責,病人只要視力沒恢覆好,就覺得你這個手術沒做好。”

言銘輕輕嘆了口氣:“這麽多年來,我遇到了太多這樣的事,身邊也有不少同行,因為遭遇了患者的無法理解和誤解,導致變得保守,一些風險性高的病例,一些患者情緒不穩定的病例,他們不願意再接診進行手術。這樣也是迫不得已出於自保,我也理解,但我不想變成這樣的醫生。”

“小靈找到我之前,她爸爸已經帶她在他們當地看了好幾個醫院,都委婉地勸她爸爸放棄治療,因為手術費對他們這樣的家庭,是個巨大的負擔,而且孩子術後情況到底怎樣,也都無法預測。我是唯一一個,勸說他可以不用放棄治療的。”

言銘垂下視線,像是傾訴,也像是說給自己聽:“因為我願意試一試,孩子還這麽小,我想博一個希望。”

他頓了頓,才繼續道:“這麽多年,我踐行這樣的原則,我從來沒覺得自己做錯過。”

虞恬印象裏,言銘從來是冷靜理智強大的,然而這一刻,言銘的神情裏卻有一些動搖和努力壓制住的苦澀。

“但現在小靈的情況,讓我突然開始有些自我懷疑了。如果當時我沒有堅持勸說家屬別放棄治療,小靈是不是不用多遭受這幾年的苦?術後她還是很快發生了轉移,幾乎還是沒法和正常孩子一樣快樂地生活,同時,也因為摘除了一只眼球,裝了一只義眼,受到了同齡孩子的挖苦排擠和嘲笑,而她的爸爸,也因為要照顧孩子,導致捉襟見肘,過得非常辛苦。”

“雖然我當時申請了我們醫院的公益基金項目,為他們減免了大部分手術費,但術後的護理,後續撫養孩子的費用,都像沈甸甸的山一樣壓著他們父女。”

言銘說到這裏,看了虞恬一眼,深吸了一口氣:“其實當時小靈的爸爸見到我的時候,內心也已經非常動搖,想著放棄治療了,她家的親戚,也勸說她爸爸放棄這個病孩子,等孩子走了,還能再找個女人再婚生個健康孩子,把生活重新拉回正軌。如果我當時不接診,恐怕他也不會再堅持下去。”

“所以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做的不對。”

言銘的笑有些苦澀:“或許總是勸說病人不要放棄治療,並一定是多好的醫生。”

“像小靈這樣的病人,雖然我延長了她的生存期,但她真的快樂嗎?真的有得到高質量的生活嗎?她爸爸也真的能因為孩子延長了幾年生命而快樂嗎?還是反而因為多了幾年的陪伴,等孩子不在了,會加倍的痛苦和不舍?”

醫生見慣了生死,但並不代表對生死就會變得麻木和無動於衷,每一個病人的離開,對於醫生而言都充滿遺憾,也讓醫生不斷反思自己職業的意義,治療方案的對錯。

“而我手頭,現在又有一個和小靈幾乎差不多的病患,孩子兩歲,家境貧寒,父母都是殘疾人,連手術的錢,都還沒著落,醫院今年能申請的扶助資金,也早就用完了,我原本從沒有遲疑過,從來鼓勵父母不要放棄治療,可現在……”

言銘後面的話沒有再說下去,但虞恬已經都明白了。

醫生是人,不是神,醫生也無法預測確保手術後病患恢覆的情況,無法預估疾病發展的最終進程,言銘也會害怕,擔心這情況和小靈相仿的孩子,最終也會經歷和小靈一樣的命運。

虞恬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感受到了作為醫生面臨的兩難抉擇。

從前,她總覺得言銘這樣在職業上優秀到變態的人,對於自己的事業並不會迷茫和遲疑,然而這一刻,虞恬才感受到言銘真切的內心。

原來他也會遲疑和退卻。

然而這並沒有讓言銘的形象在虞恬心目中變得渺小,如果說原本作為醫生的言銘在虞恬心裏像是巨人雕像一樣的存在,那如今,他終於變回他本原的模樣和大小,如一個可以接近可以熟識的正常人類一樣,變得更加有血有肉,也更加讓她想要一探究竟,想要靠近。

她沒有言銘這樣長久的臨床經歷,沒有他的閱歷,她只是一個剛從醫學院畢業的學生,虞恬無法回答言銘的問題。

但虞恬有更簡單粗暴的方法。

她找了半天,從身上找出一枚一元硬幣。

“我們來拋硬幣,如果正面朝上,你就狠狠打我一下。”

虞恬說著,輕輕拋起了硬幣,非常配合的,等她把手打開,硬幣確實正面朝上。

於是她看向言銘:“打我吧。”

可言銘顯然眼神裏在愕然之餘寫滿了拒絕:“虞恬,你太胡來了。這是在幹什麽?”

繼而是言銘對虞恬突然把話題扯到拋硬幣的疑惑。

虞恬卻胸有成竹:“在面對兩難選擇時,其實人的內心通常已經有傾向性,有時候或許被困擾中的這個人會不斷的詢問他人的意見,聆聽他人的分析,但實際上,他們想聽的,更多的是與自己內心傾向性所一致的答案。如果當初所有人都勸你對小靈放棄治療,你覺得你就會放棄嗎?”

虞恬看向言銘:“你看,扔硬幣就是很明顯的面對自我的過程,雖然剛才是正面朝上,但你內心不想打我,所以拒絕服從這個規則。”

“所以如果在是否救助小靈的問題上,當初你選擇拋硬幣,硬幣正面朝上,你就以別放棄治療的路線全力以赴救治她;硬幣背面朝上,則委婉暗示放棄治療,那麽真的拋起硬幣來,背面朝上,你覺得你就能真的以‘上天的旨意’來服從這個決斷嗎?”

虞恬的眼睛亮亮的:“你不會的,因為你的內心告訴你,你想為小靈的未來博一個可能,你想全力以赴,而不是輕易地放棄這樣一條鮮活的生命。所以為什麽不遵從自己的內心?”

“而且,沒有人可以替別人決定她值不值得活著,或者評判她活得是否痛苦,生命的價值不能被這樣簡單的衡量,如果帶了病痛或者缺陷的生命不值得活著就應該放棄以避免更多的痛苦,那麽以此推論,是否貧困無能的生命也應該抹殺?只要你以你自己主觀的判斷,認為貧困無能的人生活得痛苦而無意義,是不是這就能正當地成為放棄這些弱勢群體的理由?”

“可如果人人都這樣想,那什麽樣的生命又值得堅持治療呢?面臨同樣的疾病,年輕大學生手術後的恢覆情況大概率比老年人強,那在醫療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是不是就應該理所當然地選擇犧牲老年人,保全年輕人呢?”

虞恬看著言銘的眼睛:“我們有句古話說得好,‘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你有沒有想過,你並不是當事人,又怎麽可能公正地評判他人生命或人生的價值呢?”

“你覺得小靈和她的爸爸都很痛苦,可他們也度過了很多這輩子永遠不可能再重來的短暫的快樂瞬間,就像是寒冬裏一個個閃光的煙火,人們無法每天放煙火過年慶祝,但每個人都會小心翼翼地把這些煙火的瞬間儲藏起來,變成來年努力的力量。”

“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很平庸,但即便只有短暫的溫馨快樂和甜,人們也能靠著一點點甜和暖意的回憶,在痛苦和麻木時反覆咀嚼,以此沖出重圍,去追逐明天。”

虞恬說到這裏,忍不住抿唇笑了下:“所以有沒有覺得人類很浪漫?也很強大?”

“我知道從常理來說,小靈這樣的孩子,即便動手術,畢竟要摘除一只眼球,未來即便沒有別的問題,單眼生存,也比健全的孩子更困難些,但不能因為我們主觀上覺得孩子未來生活困難,就直接剝奪她的可能性呀。”

“你知道嗎?顧城詩詞裏我最喜歡的一句,‘為了避免結束,你避免了一切開始’,我一直覺得這句話非常有啟發意義。如果因為懼怕小靈術後仍會覆發,小靈的爸爸經受磨難後還要承擔小靈離去更大的痛苦,而直接放棄對小靈的治療,那不是因噎廢食嗎?”

“南宋名醫張杲不就說過嗎?‘為醫者,須絕馳騖利名之心,專博施救援之志’,醫者的初心就是救助病人,不問名利,你在救治小靈的過程裏,沒有過操作失誤,沒有任何技術上需要自責的地方,不在乎小靈手術失敗影響自己的口碑,也不想通過救治小靈沽名釣譽博取什麽名聲,那就問心無愧了。”

“小靈在和病魔鬥爭中沒有放棄,才能堅持到遇見你,我一直堅信,醫生和自己的患者某種程度上也有冥冥之中的因緣際會。你們都沒放棄,才有了她活到現在的可能。”

虞恬認真道:“盡人事聽天命。醫生做好自己應該做的,就可以了。”

“如果瞻前顧後,就止步不前了。”

“每個人的命運都不同,小靈可能運氣沒有那麽好,但你現在遇到的這個小病患,說不定就是個幸運兒呢?永遠不要為了一次失敗,就質疑自己一貫堅持的原則,對任何病人,還是要全力以赴。”

在言銘的印象裏,虞恬總是活潑跳脫的,然而此刻的她不同,少女白皙的臉上是認真的神情,黑亮的眼睛裏像是自帶著光。

她像是一顆不需要任何光線反射,就能自帶亮度的恒星,照亮著別人。

言銘突然不那麽迷茫了。

他有些失笑,是了,如果瞻前顧後,就止步不前了,與其花時間後悔這些已經無法改變的事,不如將精力用來救治更多的病人。

生命是平等的,健康正常人的生命價值,和病患的生命價值,是一模一樣的重量,在現行醫術仍舊能夠治療的前提下,沒有辦法做出三六九等是否應該放棄治療的區分。

醫生不是神,不負責篩選什麽人更應該獲得救治,即便是世俗意義上的惡人和好人,在醫生眼裏也是同等的身份——都是患者。

醫生不是神仙,沒有辦法讓所有患者痊愈,但要竭盡所能,利用自己畢生所學,努力地去拉住一只只病人的手,像自己在選擇成為一個醫生時的初心一樣,對得起自己身上的白袍,對得起這份職業,對得起病人殷切的希望,堅定地踐行希波克拉底誓言。

也要學會接受,接受一些無能為力和遺憾,但不讓這些無奈成為阻礙自己往前的迷霧。

成為醫生的路上荊棘遍地,充滿了挫折、辛苦、誤解、壓力、迷茫、自我懷疑和無眠,然而還是要堅定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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